三个“10.26”，半部韩国史

三个“10.26”，半部韩国史

2021年10月26日，韩国前总统卢泰愚于首尔去世，在这个充满巧合性的日子结束了他跌宕而传奇的一生——10月26日，不仅是1979年韩国前总统朴正熙遭部下刺杀的日子，也是1909年伊藤博文遭到朝鲜志士、半岛独立运动家安重根刺杀的日子。历史戏剧性的巧合，串起了韩国现代史上独立、崛起到富强三个重要的转折点。

本文试从韩国史上的三个10月26日及卢泰愚、朴正熙、安重根分别所处的历史时期来审视韩国现代史之一二。

前言：在讲述这段历史之前，本文需要明晰一个历史概念。安重根所代表的“大韩独立”是在追求整个朝鲜半岛、高丽民族的民族觉醒和国家独立。本文中的“朝鲜”指二十世纪初期日本殖民统治下的末代李氏朝鲜王国。

“黄沙卷地风怒号，黑龙江外雪如刀。流血五步大事毕，狂笑一声山月高。”这是梁启超听闻朝鲜志士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后所作的赞颂诗句。

1909年10月26日，伊藤博文在哈尔滨火车站秘密会见俄国财政大臣时，一位青年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伴随着“高丽万岁！高丽万岁！”的高呼，数声枪响，伊藤博文应声倒地。随着人生的最后一句“混蛋！”，伊藤博文结束了他传奇而罪恶的一生。

这位神秘刺客便是为大家所熟知的朝鲜志士、半岛独立运动家安重根。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要刺杀伊藤博文？而他的行为又给整个东亚局势带来了多大的影响？

甲午战争后，清政府影响力日渐式微，此时的朝鲜半岛失去了宗主国的庇护，成为多方觊觎的战略要地。在众多列强的包围和封建势力带来的深重灾难下，小国朝鲜的国运如风前灯火，朝鲜国内救国志士追求独立的呼声也在不断高涨。

成长于家国危难之中的安重根深受韩国民族独立和开化派思潮的影响，早早加入了“义军”的队伍。随着日俄战争的胜利，日本在东北亚的野心越来越膨胀。从乙未事变，到前后三次签署的《日韩协约》，伊藤博文在朝鲜半岛鲸吞蚕食，朝鲜半岛几乎彻底沦为日本的傀儡。

出身两班贵族的安重根在此期间一直积极参与国内的救亡图存和反日运动，为半岛独立奔走相告。刺杀伊藤博文后，安重根即使被日本政府判处死刑也毫不畏惧，拒不上诉。临刑前，安重根身着崭新的朝服，高呼三声“大韩独立万岁！”后，慷慨就义。

这场惊世骇俗的刺杀与安重根的从容就义在整个东亚掀起了轩然大波，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了东亚的命运。周恩来认为，伊藤博文遇刺事件标志着甲午战争以后中朝人民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开始。倘若伊藤博文没有遭到刺杀，而是继续推行缓慢扩张的策略，那么，日本给东亚的造成的伤害将是灾难性的。

伊藤博文作为日本政坛的主心骨和大脑，他的死使日本政策陷入一片混乱，决策能力急转直下。之后，军国主义激进势力趁虚而入，不断膨胀，军部少壮派的盲目扩张最终将日本拖入了毁灭的深渊。

对于渴望独立的半岛人民来说，安重根无疑是高举义旗的志士。在伊藤博文遇刺之后，朝鲜半岛独立运动愈演愈烈，他的行为鼓动了朝鲜人民力求独立的精神。不仅如此，安重根的义举对当时的中国也造成了极大的震动，他被章太炎誉为“亚洲第一志士”，孙中山、袁世凯，以及上文提到的梁启超纷纷为其义举写下诗篇。

即使到了当代，被朝、韩两国视作共同民族英雄的安重根仍然对东亚有着重要的影响。自中韩建交以来，数任韩国总统都曾前往哈尔滨凭吊义士。在两国的共同努力下，安重根义士纪念馆于2014年在哈尔滨正式落成，每年前去凭吊的游客络绎不绝。

可以说，安重根是朝鲜半岛独立与民族精神高涨的转折人物，更是鼓舞东亚殖民地人民奋起抗争的英雄，他的功绩永远值得铭记。

1979年10月26日，时任韩国总统的朴正熙正在与部下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时，朴正熙的得力部下、中央情报部部长金载圭突然起身，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猝不及防的总统……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朴正熙遇刺案。谈起现代韩国，朴正熙的执政与朴正熙的死永远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韩国，人均GDP仅仅93美元，甚至不足北方邻居朝鲜的1/3，是当时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而在朴正熙执政期间，韩国实现了从无到有的经济腾飞。那么，朴正熙是如何改造韩国的呢？

自上台伊始，朴正熙便着手对韩国经济进行全面而深刻的改造。早在1961年，他便学习苏联以国家手段调控经济的成功经验，出台了韩国版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同时借鉴日本战后经济腾飞的历程，不断巩固与美关系，通过越南战争时期的军需物资生产和基础设施建设赚取外汇，此后便一直以外贸导向进行资本积累，这便是贫穷的韩国在朴正熙的带领下赚得的第一桶金。

在初期发展后，朴正熙继续以强硬手段推行经济改革，将前期的资本积累投入科技研发和工业转型。同时厉行外汇管制，保护新生的民族工业，用集权的手段迫使国内企业远离金融、房地产等泡沫陷阱，以近乎逼迫的形式迫使韩国工业向重工业转型。

经过四次五年计划，韩国经济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便踏进了产业化时代，工业体系逐步健全，GDP更是成倍上升，缔造了举世震惊的“汉江奇迹”。

可以说，朴正熙高瞻远瞩、斩钉截铁，其经济眼光与执行力正是韩国在短短十几载从一贫如洗到奇迹般崛起最重要的保障和不可忽视的因素。

然而，六十年代的成功并没有让朴正熙正确认识自己的处境，被不断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朴正熙再也无法抑制自己膨胀的权力欲，1972年，他制定了所谓的“维新宪法”来保证自己的长期独裁执政。至此，韩国第四共和国，即后世所称的“维新独裁”开始。

七十年代后期，朴正熙早已不是第三共和国时期那副雄心勃发的改革家模样，俨然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独裁者。而这给了时任警卫室室长的车智澈趁虚而入、弄权上位的机会，执政基础本就岌岌可危的第四共和国走向了更糟的方向。

彼时的朴正熙，正在权力的顶峰飘飘欲仙，可殊不知，褪去了经济高速增长的光环之后，过去十几年的集权统治已造成了一连串积压已久的社会问题：劳工权益和社会福利难以得到保障，严格外汇管制导致物质商品匮乏，大搞特工政治导致民众人人自危……独裁政治的弊端不断涌现，民众的不满情绪日益积压，统治集团内部也暗潮涌动。

然而，被权力欲蒙住了双眼的朴正熙又怎会意识到这一点。变本加厉的独裁政策和严重不实的宣传让群众与政府之间的矛盾和对独裁统治的不满进一步激化，执政基础日趋衰弱。1979年，反对朴正熙独裁统治、诉求民主的示威活动在釜山和马山大规模爆发。而此时的朴正熙仍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放任车智澈继续对抗议民众进行残酷镇压。

然而，积压已久的不满情绪岂是依靠暴力镇压就能解决的，持续的镇压让朴正熙政府彻底站到了民众的对立面，抗议愈演愈烈，甚至在统治集团内部也埋下了不满的种子。本就看不惯车智澈愚弄朝野的中央情报部部长金载圭打算采取行动，劝阻朴正熙不要采用暴力镇压。

10月26日，朴正熙在首尔宫井洞大摆筵席，席间，车智澈仍不断鼓吹强硬镇压理论，而朴正熙也肯定了激进派的做法。此时本就积怨已久、忍无可忍的金载圭深感维新政权已然无药可医，于是便有了本章开头戏剧性的一幕……PPK手枪的子弹贯穿了维新的心脏。至此，执政十八年之久的朴正熙时代与其跌宕起伏的人生一起画上了一个仓促的句号。

落后与崛起，民主与独裁，善与恶……朴正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正是在他任上，韩国走向了从一无所有到经济腾飞的奇迹之路，但是，他身后的韩国也坠入了政坛动荡、财阀垄断的阴云之中。

朴正熙深深影响着韩国，在他身前，韩国是一个一贫如洗、无依无靠的落后小国，而他身后，是一个异军突起、涨势喜人的新兴经济大国。之后上台的历任总统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他的影响，之后的韩国政治经济都深深打上了他的烙印。可以说，朴正熙不仅是韩国一个时代的代表者，更是一个时代的缔造者。

2021年10月26日，韩国前总统卢泰愚于首尔溘然长辞。作为朴正熙独裁时代和金泳三文民政府之间的转折点，虽然他所受关注度并不算高，但卢泰愚在韩国由独裁走向民主、经济由腾飞走向平稳的国家转型过程中所做出的贡献是不可忽视的。

事实上，卢泰愚的政治背景并不光彩。在1979年朴正熙遭刺杀后的第五共和国时期，卢泰愚一直作为靠政变上台的全斗焕的心腹活动着。在血腥的“双十二”政变和光州事变中，卢泰愚也难辞其咎。

在第五共和国后期，韩国国内对全斗焕的高压独裁政策严重不满，各地纷纷爆发游行示威活动。反对势力与全斗焕军政府的交锋日趋白热化，最终在1987年六月彻底爆发。

这场被后世称之为“六月反抗”的民主运动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扩散到了全国，第五共和国的覆灭就在眼前。此时自知大势已去的全斗焕再也无力掌握局面，于是慌忙扶持了卢泰愚作为继任人收拾残局，企图保住军政府的权力。

然而，面对全斗焕留下的烂摊子和岌岌可危的政治局面，距离掌握实权仅仅一步之遥的卢泰愚并没有重蹈独裁镇压的覆辙。卢泰愚没有选择继续当全斗焕威权的傀儡，而是以退为进，与民主派进行了交流与合作。

六月底，出乎所有军政府残部的预料，他向全民发表了大名鼎鼎的电视讲话——即“六二九”特别宣言。在宣言中，卢泰愚做出全民普选与总统的和平换届、赦免政治犯、保障言论自由与尊重人权等一系列民主化承诺。

7月，身败名裂的全斗焕迫于形势接受了宣言的全部内容，这标志着持续近十年的第五共和国军部独裁统治彻底倒台。一时间，韩国上下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六二九宣言对当时以及之后的韩国政坛带来了极具颠覆性的影响，具有划时代的历史意义，是韩国政治由独裁走向民主的开端。至此，自李承晚以来的军事独裁阴云被彻底扫清，韩国政治现代化与民主化的进程由此开始。

与许多人预想的不同，卢泰愚的宣言并不是一张稳定舆情的空头支票。在发表宣言之后，他立刻与军政府划清界限，态度大幅转变，转而投身于竞选活动之中。而在野党势力之间的分歧无疑为其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在金泳三和金大中等人鹬蚌之争时，卢泰愚提出“伟大的普通人”口号，这无疑给了刚刚经历大韩航空恐怖袭击后人人自危的韩国民众一剂强心针。最终，卢泰愚以不到37%的微弱优势当选总统，开启了延续至今的第六共和国时代。尽管笼罩着诸多政治丑闻，但卢泰愚在地位上仍然是韩国的第一位真正的民选总统。

在为政举措上，卢泰愚也很好的做起了承上启下工作。经济上，他吸取日本《广场协议》后元气大伤的教训，顺应时代潮流进行了金融和企业改革，使韩国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经济持续向好，任期内韩国经济增速一度超过10%。外交上，正值冷战末期，卢泰愚顺水推舟，大搞“北方政策”：在其任上，韩国先后与苏联、中国建交，甚至韩朝关系都大为改善。

值得一提的是，自称“普通韩国人”的卢泰愚废除了一切政府上下级关系之间诸如“阁下”等的尊称和各种繁文缛节，这对于向来重视儒家礼数的韩国人来说是颠覆性的，也印证了其民主化的决心。彼时的韩国，独裁时代带来的经济红利还在持续，但社会却更加开放、更加民主，韩国社会在改革与递进的东风中呈现出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诚然，其任上取得的诸多成就更多是随着冷战末期世界局势的变化而随波逐流，顺水推舟。但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风云变幻的世界局势下，在韩国转型的关键时期，卢泰愚能够做到稳扎稳打，承上启下，为韩国构建起一道从独裁走向民主、从动荡走向稳定的发展道路，也不失为一位优秀的领袖。毕竟，所谓“时势造英雄”，真正能够抓住时势机会的人物又有几个呢？

从独裁到民主，从军官到文官，可以说，卢泰愚其人是“韩式政坛戏剧性”最生动的诠释。在历史的转折中，不论是罪臣也好，功臣也罢，这位长袖善舞、毁誉参半的总统最终在10月26日这个既戏剧性又宿命性的日子带着“黑暗的过往”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中。

10月26日，这个宿命性的历史巧合串连起了韩国崛起历程中的每一个转折点，从殖民压迫到民族独立，从一无所有到经济奇迹，从腾飞崛起到繁荣富强……纵观整部韩国发展史，不论是抵抗殖民统治的义军运动，还是二十世纪来数次民主运动，每一个所谓的转折点，都得益于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

一个个人物来来去去，而汉江川流不息，或许，正是这种敢于抗争、勇于进取的精神，韩国才能一次次抓住发展机遇，树立于强国之林。或许，也正是这样的跌宕起伏，使得韩国现代史如此引人入胜、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