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律之下,是否无人能够担负责任了呢?非也。主动性、创造性的价值,恰以约束为前提;约束条件下,创造出新模式,走出新路径,正是企业家发挥才能的机会。优秀企业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超越约束,当然,他也会陷入新的约束之中。因此,我们在评价一个企业家时,既要抱有“历史的同情”“情境的同情”,理解当下的作为与贡献,更重要的是看他在多大程度上跨越了约束,超越了时代,做出了长久的贡献。以此为标准,我们对韦尔奇的贡献做了区分。在韦尔奇身上,最值得肯定的是强烈的批判精神与创新意识。在其GE生涯早期,他就表现出对官僚组织的强烈逆反,工作没多久就提出辞职,领导再三挽留才留下来。要知道在那个时代,无论是GE还是它的CEO琼斯都是声誉卓著的。他随后取得的成功,首先要归功于此:不苟同现状,敢于开创自己的风格。另外,他在管理上的创新,包括无边界组织、活力曲线、群策群力、组织扁平化等,不仅开风气之先,且具有持久的价值。今天,企业界、学术界都在讨论企业平台化、激活员工个体,在逻辑上都与此一脉相承。这里特别要提关于华为一项颇有争议的政策,原则是鼓励45岁的员工离开公司,目的无非是保持企业的活力和能量——企业所有的能量只可能来自于人。这种做法与韦尔奇推崇活力曲线,强制末位淘汰,异曲同工。视线扩及整个组织,我们蓦然发现,在激活组织、释放活力上,华为与韦尔奇治下的GE有很多共同之处:勇于折腾,以人为本,重奖人才,可上可下,文化强势,反对官僚,绩效为王,结果导向。但韦尔奇的其他一些说法、做法,放在较长时间段来看,就比较有争议了,共有三点:一是韦尔奇受德鲁克启发,提出“数一数二”的战略原则。这个战略原则如此简洁、有力,迅速走红,被众多多元化企业集团奉为圭臬。不过,对这个战略的批评也不少,诸如过度重视市场份额和规模,以及短期财务表现,不利于培育有潜力的新业务,业务组合基本是由成熟的业务单元构成,对于企业的长期发展颇为不利。所以到了后期,韦尔奇已经不怎么提这个战略了。二是韦尔奇将“产融结合”推到极致。GE金融很早就成立了,只是在韦尔奇的手上才达到了极致,离开支持制造业务的初始定位越来越远,进入房地产、商业信用卡、保险等广泛的非银行金融业务,营收和利润分别达到整个公司的50%、40%。其运作逻辑是,凭着优良的制造业表现,GE获得了3A级信用,金融业务可以依靠非常低的成本获得融资,然后再利用杠杆获得高额利润,推动公司业绩提升和股价上涨,周而复始。然而,问题是,这样的GE公司还是人们以为的GE公司吗?是否已经偏离GE的传统或者它的“根”太远了?事实上,GE的衰退,最直接的根源正在这里。图为韦尔奇(左)与伊梅尔特三是韦尔奇被称为“股东价值”运动之父,源于1981年他在一次讲话中第一次提出了“股东价值”,后来广泛流传。似乎如果哪一个CEO不支持、强调股东价值,就不称职。韦尔奇最被肯定的一点就是:任职20年,市值最高增长40倍。必须要承认韦尔奇的历史性贡献。在此之前,美国大公司的委托-代理关系完全失衡了。感兴趣者不妨翻阅一下《门口的野蛮人》这本商业名著,它揭露的管理层之骄奢淫逸,颇为令人吃惊——一家公司居然有10架专机和36名飞行员。韦尔奇提倡“股东价值”,正是对这一失衡的拨乱反正。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对“股东价值”有了新的想法,认为它过于偏狭了。利益相关者治理、社会责任成为中心议题,情况几乎完全反过来——单纯强调股东利益至上反倒有些不光彩了。即使单纯在经营逻辑上,客户、员工的利益主张,也已经移到了股东之前。客观地说,上述几点在伊梅尔特及其治理的GE身上都有影子,其实是惯性的体现。比如,他在“产融结合”上走得更远,进一步扩张和扩大了GE金融的规模与范围。在交易的热情上,没有人比伊梅尔特更高,甚至比韦尔奇还要热衷于并购。据统计,在任职期间伊梅尔特进行了380起收购,花费1750亿美元,与此同时出售了370项资产,价值4000亿美元。换言之,在其16年任期内,平均每年46起收购,价值350亿美元。伊梅尔特也高度重视股东价值,根据他自己的说法,在他任期内的分红比GE110年历史上加起来还要多。甚至当企业的现金流并不是那么充分的时候,他宁可借债也要给股东分红。有意思的是,弗兰纳里一上任就宣布将GE的股息减半,以此节省逾40亿美元。从这些方面来说,伊梅尔特是确定无疑的继承者,继承了韦尔奇的很多做法,但遗憾的是,这些做法并没有帮助他延续辉煌,反而被惯性所裹挟,甚至让惯性变得更大。等到他认识到必须要做出改变时,比如在2015年宣布出售GE金融的大部分资产时,距离其上任已经过了14年。太晚了!当然,他也努力去抓住新的势头,然而遗憾的是,始终未能充分得到验证,形成初始的成功模式。如果前面犯的错误跟眼光有关,这里就是执行力的问题了。总之,伊梅尔特的错误在于识别变化和做出改变太晚。反思和启示比事实更重要的,是对事实的反思和得到的启示。第一,企业生命规律的残酷与无情,以及树立终极意义上危机感的重要性。笔者曾提出一个新斜坡球理论,指出企业存在内在的崩溃趋势。没有企业可以例外,无论它曾经多么辉煌,都会过时,暴露局限,被推到历史的角落,乃至被埋葬。美国的“百货之王”、拥有130年历史的西尔斯百货,已经申请破产了。另一家美国的伟大企业IBM也陷入了传统业务衰退,新业务(云计算、以沃森为代表的人工智能)尚未真正撑起来的尴尬境地。老子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作如是解。因此,企业必须保持警醒,树立终极意义上的危机感。2009年曾经申请过破产的通用汽车就吸取了教训。2018年11月,通用汽车在利润大增的情况下宣布裁员1.8万人,其原因是汽车业正进入新一轮的停滞甚至衰退,且面临向电动化和自动驾驶转型的艰巨挑战。公司CEO玛丽·博拉(Mary Barra)告诉员工:“我们应该在逆境到来前就做好准备,而不是任凭不利的情况发生在我们身上。”第二,伟大CEO不是用来崇拜、敬畏的,而是用来打破的。很多人注意到一个现象,可称为“伟大CEO魔咒”:几乎每一个成就卓越的CEO的接班人都会陷入困境,如IBM的小沃森、惠普的休利特,通用汽车的斯隆等,概莫能外。只不过,现在轮到了韦尔奇。“魔咒”的发生绝非偶然,而是有着内在的组织动力与人性机理。历史悠久的组织有巨大的惯性,成功的企业更是如此,此其一;其二,前任如此耀眼,后一任很难不被其光芒所笼罩和压迫,大概率“萧规曹随”,然而环境总会变化,一旦剧烈变化,企业战略与环境的不匹配骤然放大,如不能及时做出反应,就会出现大麻烦;其三,继任者的心态也很复杂,既受制于上任CEO的心理与思想影响,又想反叛、超越,树立独立的自我形象,于是行事上可能会在保守与激进之间迅速切换,额外地为企业带来干扰。在《重塑GE以及我的感悟》一文中,伊梅尔特着力表达的是“改变”,与韦尔奇领导下的GE的差别,力图与韦尔奇拉开距离。而实际上,他在很大程度上继承、放大了韦尔奇的做法,改变又不够。由此,我们发现非常重要的一点,挑选接班人时,最重要的素质和能力是明辨性思考(Critical Thinking)和变革领导能力。明辨性思维的核心是大胆质疑,谨慎断言,不因为是“谁”说的,就停止思考,盲目接受,而是面向事实,挖掘数据,进行深入系统的思考,给出独立判断。这对于活在伟大CEO“阴影”下的接班人来说,尤为重要,即使保持一致,也应是思考和判断的产物,而不是认知停滞、盲目崇拜。与之相应的,变革难度也非常大,所以接班人也特别需要有非常强的变革领导能力,能够唤起人们变革的热情,克服阻力,建立变革联盟,寻找到产生变革的最佳路径。第三,混合型企业、无关性多元化时代的终结。从美国历史看,1980年代美国企业整体上进入了新的战略阶段,从多元化到“归核(Back to the Core)”的转变。以通用电气自身为参照系,韦尔奇无论是画三个环,还是“数一数二”,其实都是在收缩、聚焦、“归核”,在此基础上充分发挥其管理天才,从而在广泛的业务范围与强劲的竞争力、规模巨大与灵活敏捷之间达到罕见的高水平平衡。韦尔奇也因其管理上的卓越表现,而被《财富》杂志提名为“世纪管理者”。然而,它还是太多元了。这样的混合型企业模式的存在放在今天越来越难了。使其难以生存的力量:一是驾驭多元业务结构的高水平CEO非常稀缺。韦尔奇只有一个,一流人才可以培养——正如GE一直在做的,但超一流人才却是“野生”的(历数最优秀的CEO,基本都是零散分布的,来自不同的企业、不同的阶段),可遇而不可求。从组织可持续发展的角度看,这就是“阿喀琉斯之踵”。二是结构上的不利。同样水平的CEO及其管理团队,由他们来管理两三个甚至一个业务,与管理十一、十二个业务相比,哪一个能够做得更好?从竞争博弈的角度,肯定是前一种模式更有优势,这也是为什么在世界500强之类的榜单中,多元化企业越来越少,特别是排名前列的企业中,GE几乎是 “独苗” 的原因。现在这棵“独苗”倒下了、调整了——大幅收缩业务范围(目标是缩减到航空、电力、可再生能源等三个业务),岂不是也很正常?三是当外部环境越来越处于VUCA(动态、不确定、复杂、模糊)的状态下时,会进一步地加剧前两种力量的作用——那种统揽一切的超级CEO的稀缺性以及混合型企业相对于专业型企业的博弈劣势。顺便提一句,产融结合曾经在国内也非常热,很多工业企业热衷于参与其中。无意或者有意地,他们都是以GE为榜样。从混合企业发展的内在逻辑来看,这几乎是必然的追求——因为混合企业的核心是资本配置,而进入金融产业,能够为所有的业务带来潜在财务协同。另外,受益于金融资产的高流动性,它也为企业调剂盈余提供了很大的空间(这是长期以来GE公司被质疑的焦点之一)。然而,GE的发展波折告诉这些企业,这是一把双刃剑,非常锋利的双刃剑,切莫走太远。最后,股东价值必须排在顾客、员工的后面。如果说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关于企业经营的目的有何区别的话,那就是人们曾经毫无质疑地将股东价值、利润最大化奉为圭臬,而今天,人们强调的是如何为顾客创造价值,为员工搭建平台。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从企业创造价值的角度来看,最重要的绝不是股东,而是客户和员工。近些年表现最优秀的企业,无论是美国的FANG(Facebook、Amazon、Netflix、Google),还是阿里巴巴、腾讯,或者是华为、海底捞,没有一个把股东排在第一位,排在第一的,或者是员工,或者是客户/顾客。甚至连韦尔奇也在2009年批评说“股东价值是世上最蠢的想法”,因为它会强化短期主义导向、损害员工的工作热情、过于关注利润而损害客户利益、榨取价值而非创造价值。举个例子,近几年的创业热潮中,不少创业企业以“烧钱”这种超常规的方式寻求发展,根本没有建立起扎实的客户关系和价值交换,然后突然地陷入了困境,或者被迫卖身,如OFO、摩拜等。其根本在于资本者对创业者的绑架,或者创业者自身的“资本思维”太发达,急功近利,导致疏远甚至损害顾客利益的苦果。很大程度上,我们就是凭着最优秀企业的起起落落,探求和理解企业经营、管理的规律与边界。GE曾贡献了精彩绝伦的成功案例,今天作为一个衰败案例,两者相互勾连,让我们更清醒地认识到破旧立新、持续发展的困难,重新审视何者真正具有长久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