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让法国再次伟大？

11月30日，野心勃勃的极右翼辩论家、专栏作家埃里克·泽穆尔通过一支视频表明了自己参加2022法国总统大选的意向。在视频中，西装革履的泽穆尔系着深色领带，眼睛时不时从镜头前移开，对着老式麦克风朗读讲稿，就像戴高乐1940 年 6 月 18 日在伦敦呼吁解放法国时所做的著名演讲一样。

一方面，通过列举诸如贞德、拿破仑、碧姬·芭铎、贝尔蒙多、伏尔泰等一系列法国古今著名人物，泽穆尔向受众展现了独属于法国的灿烂历史；而另一方面，通过展示法国近年来的社会动荡与人心思变，泽穆尔警示众人“这个国家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光辉的模样”。显然，对于泽穆尔而言，法国“已经失落”，需要“再次伟大”。

12月5日，泽穆尔在巴黎北维勒班特展览中心举行万人集会，宣布成立新政党“重新征服”（Reconquête）以期冲击2022年大选。在会上，泽穆尔称要“从现在开始重新征服。收回我们的经济，收回我们的安全，收回我们的身份，收回我们的主权，收回我们的国家”并鼓励他的支持者“勇敢地面对政治正确、极左的威胁和媒体的仇恨”，还响亮地提出了自己的口号“非法国人莫属”（Impossible n’est pas français）。

然在会场内外，针对穆泽尔的示威持续不断，追随者同示威者之间的暴力冲突也时有上演，且从《世界报》到《费加罗报》，从《人道报》到《观点报》、《快报》，左右两界媒体对泽穆尔的集会都是骂声一片，“歇斯底里”、“癫狂”、“暴力”等措辞不绝于耳。显然，泽穆尔这个极右翼人士闯入总统大选一事无疑是一场风暴，既是法国底层民怨与社会问题的集中表达，也是对主流政治话语的一次巨大冲击。可问题在于，法国真如泽穆尔说的那样，“处于历史的危机”，需要“再次伟大”吗？

总的来说，泽穆尔的观点是民族主义、英雄史观的，他既强调法兰西民族的伟大，又坚信“天降伟人”可以决定一国的命运。但其观点中最突出的部分还属他那旗帜鲜明的反移民立场，在泽穆尔作为辩论家、专栏作者的职业生涯当中，他就曾多次因为移民、种族方面的煽动性言论而遭受司法追究。在维勒班特大会上，泽穆尔表示“零移民将成为我们政策的明确目标”，并宣布他要“遣返所有非法滞留在法国领土上的非法移民”、“立即驱逐外国罪犯”、“剥夺两国罪犯的法国国籍”。

然而，其反移民立场并不是种族主义的，毕竟从种族观点来看，泽穆尔本人就是阿尔及利亚移民后裔，也属于传统的“法国人”范畴之外，他所真正强调的，是外来人种应当完全融入法国文化，将现在的法国人口重组为一个跨越种族、基于法兰西历史文化认知的单一民族集体，于此，他甚至声称要从法国“完全消除伊斯兰文化”，甚至“禁止穆罕默德这个名字”。

毫无疑问，泽穆尔的观点是激进的，但他这一号人物之所以能够站到台前，显然是法国社会长期以来由移民问题所积累的社会矛盾的集中爆发。据法国官方2018年的调查，移民和至少一名移民的直系后裔总计有 1400 万，占法国总人口的 20.9%，同时法国本土32.01％的新生儿的父母至少有一方在外国出生。

同时纵观整个战后时代，法国的移民比例是不断上涨的：1946年198.6万人（占总人口的4.98%），1982年403.7万人（占总人口的7.43%），2008年534.2万人（占总人口的8.44%）。就移民本身的经济效益来看，经合组织经济学家让-皮埃尔·加森指出，移民在所有经济部门，在具有多种技能需求的劳动力市场中具有互补性。

但若谈到移民的社会融入，便涉及到了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历史学家贝诺·布雷维尔表示：“在20世纪时，由于团结的工人群体、职业归属感和阶级共识十分活跃，工作本身便可以促进移民融入法国社会；同时，两次大战期间的军事活动也激励法国人与移民后裔团结在同一面旗帜下；再者，学校有力宣传了主流文化、促进了移民后裔的社会地位提升，甚至就连天主教会也竭力在移民社区发挥慈善精神以吸纳新的信众。

另一个有效的整合机制则是法国共产党、法国劳总联及其附属协会等总是在激烈社会斗争中处于中心地位的政治与社会团体，以及历史悠久的大城市本身具有的多元种族基础。”显然，上世纪时移民融入法国社会与法国接纳移民的努力是成功的，多元的整合机制从各个渠道发挥着其独特的作用。

然从20世纪末开始，随着全球化浪潮到来，法国本土的去工业化与资本外流使得就业机会越来越少，本地人和移民间的岗位竞争日益激烈的同时旧有的工会群体、工人同盟陷于解体，工会参与度从1970年的25%下降到了如今的不到10%，在欧盟排倒数第二，法共本身也趋于倒退，这就使得工作本身很难再成为移民融入法国社会的有效机制。

再者，大规模军事活动的绝迹，教育民主化在消除社会不平等方面的失败（学生的社会出身对其升学有相当大的影响，1974 年至 1978 年之间出生的工人子女中有 25% 是高等教育毕业生，而高管子女中有 77% ）也使得移民的社会融入机制陷入宕机。就结果来看，移民群体中大量经济与社会问题的集中在今天的法国已经不是一个新鲜话题，且大多数新移民往往聚集于同籍移民社区，只会说家乡语言，由此移民群体同法国主流人群间就出现了一个割裂。

随着移民的逐渐增多，伊斯兰教逐渐上升为法国的第二大宗教。据皮尤研究中心估计，2016年在法国约有570万穆斯林，占人口的8.8％，且就移民后裔在法国新生儿中所占比例来看，到 2050 年，法国将有 12.7% 至 18% 的人口是穆斯林。

显然，对于法国这样一个拥有悠久天主教传统的国家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文化入侵，益普索2013 年 1 月 24 日在《世界报》上发表的民意调查显示 74% 的法国人认为伊斯兰教与法国社会的价值观不符。就此来看，泽穆尔提出所谓的“大换血”理论，即在一定世代之后，法国的人种、主流价值观都会被移民所替代，其本身的历史文化将一去不复返也就不足为奇。显然在他眼里，法国目前“深陷危机”，需要“再次伟大”。

然而就目前来看，法国官方对于移民的态度整体上是积极的，马克龙就曾明确表示“法国不仅是法国人的法国”，这恰好与泽穆尔所倡导的理念相悖。显然，移民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不容忽视，根据经济学家泽维尔·乔尼基和莱昂内尔·拉戈于2012年发表的一项研究，移民将有利于企业和国家，他们通常年轻而健康，缴纳的税款和捐款比他们获得的社会福利还多。经合组织则认为，移民在长期经济增长中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并呼吁各国即使在危机时期也不要关闭边境。

如此种种，都与社会层面由移民而引起的各类矛盾相冲突，泽穆尔利用法国中下层本土居民对移民的不满，成功“挤进了”总统候选人的行列。而尽管最近他的支持率有所下降（从此前的17%甚至超过20%到现在的12%），但很显然，只要法国的移民问题仍旧严峻，就还会有人跳出来宣布法国需要“再次伟大”，成为“第二个泽穆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