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矿区小故事

作者:一缸二锅头

本文转载自:一缸二锅头

波波村

波波湖是玻利维亚第二大湖。从地图上看,在奥鲁罗市以北有一片约2800平方公里的蓝色水域,那便是波波湖。外来的人对此地不熟悉,他们视地图为真理,以至于沿着线条的指示来到这里,看到望不到头的白花花的盐碱地和干涸的水草,而不见一片反射着银光的水面时,总会陷入怀疑。

 

波波湖的水量受气候影响变化剧烈,降水丰沛时,它本分地成为地图上标注的湖泊模样,而每当天空吝啬起来,银光闪闪的湖泊便退缩、分裂成一块块沼泽,团团污泥静候下一次雨水的到来。气候变化的影响在这里是肉眼可见的,进入21世纪,降雨量越来越少,蒸发量逐年增多,污秽的黑色沼泽地成为更常见的景色。最终在2015年,自然已无法支撑这片湖泊状态的转换,它完全干涸,消失不见了。

在波波湖不断萎缩的这段时间里,以捕捞为生的渔民也逐渐放弃了本行。大部分人后来去了矿区工作。这里环境恶劣,起初只有少数艾玛拉群体生存。当然,西班牙人对财富的追求永不止步,他们会骑着马踏遍每座可能含有矿藏的山。17世纪初,附近的大量银矿被发现后,奥鲁罗人口迅速增长。银矿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内被挖空,这座城市即将面临波托西的衰落命运时,锡的发现及时拯救了它,“萨尔瓦多拉”一度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锡产区。每当自然的衰退让人们即将抛弃奥鲁罗时,无私的它总是适时亮出另一张牌、另一种资源吸引他们留下,即使他们才是造成这种衰退的原因。

 

这段历史是阿尔瓦罗在波波村告诉我的。他是奥鲁罗一家专门处理矿区法律纠纷的事务所的律师,周六被老板派来参加本地一年一度的矿工舞蹈比赛,正巧碰上了坐错车的我——我本想去波波湖,结果误入波波村,索性留下来凑个热闹。

 

说是矿藏衰竭,其实只是储量跌出世界前列。在物产贫瘠的奥鲁罗省,矿业依然是支撑产业。环绕波波村的山丘几乎寸草不生,却埋藏着足够养活村民几辈子的银、锡和铅矿。记不清是多久以前,波波村还是个湖畔村庄,因此而得名。如今由于水量缩减,即使是久未更新的欺诈地图上,波波村都与那片水域相隔一定的距离。村里的渔民未能幸免,目前,大约90%的村民在从事矿业相关的工作。

 

在村斗牛场附近的体育馆里,“波波矿业合作公司”的工人们正紧锣密鼓地为一个小时后的表演彩排。他们穿着统一的绿马甲和黄披肩,戴着棕色的塑料矿工帽,锃亮的帽子绝不是他们平常下矿时戴的磨损发黑的那一顶。他们围着成一圈,绕着一尊雕像,有节奏地摆着步子,快速摆动头部,让嘴唇在盖那笛上灵活地划过。这是安第斯山区特有的笛子,呼出的气息碰撞管壁的声音总让人联想到空旷的山谷传出的回响。

 

两个矿区小故事

参加表演的共有10支队伍,代表奥鲁罗各矿业合作公司。20世纪初,此地的采矿业务基本由私人掌控。军政府上台后,这些矿藏统统归为国有。1960年,矿工联盟成立,矿藏的经营权也逐渐转让给各“合作公司”。起初,这些公司只有20-30名矿工,随着规模的扩大,矿工的数量也扩张为50-100人。在波波村,最大的公司有“卡门”“圣弗朗西斯科”“波波”几家。

 

一个小时后,十支表演队将进行激烈角逐,它们会使出全身解数,通过热情的舞蹈和动听的音乐,用最缤纷多彩的方式展现无趣的矿区生活,以赢取最佳表演奖。文艺比赛像是矿业公司之间竞争的一种另类展现。阿尔瓦罗处理过各类矿区纠纷:公司间对矿藏的争夺、公司与矿工的劳动纠纷、环境污染与矿区安全事宜,不一而足。据他回忆,奥鲁罗矿区最大的冲突发生在2006年,为了占据一个巨大的国有锡矿,华努尼镇的各矿业合作公司联合起来,对矿工展开袭击,由此爆发了一场流血冲突,造成21人死亡。

 

越来越多的村民来到斗牛场,不过此时主席台的电压供应不足,音响设备无法使用。于是,像玻利维亚大多数活动一样,表演推迟了。我有些吃惊,面对注定会拖延的活动,谙熟此道的村民竟然会准时到场,在毒辣的太阳下眼巴巴地等待。

 

趁这功夫,阿尔瓦罗决定带我去附近的矿山上开开眼。它就坐落在村子边缘,周末矿工休息,矿山的入口无人管辖。阿尔瓦罗买了一罐啤酒,撒在入口处。“这是进矿区的规矩,先请里面的神喝点东西,祈求平安。”不过,他能带我进去已经触犯了禁忌,这里跟国内某些地区一样,禁止女性,尤其是经期的女性进入矿山。矿洞张着黑黢黢的大嘴,透出一股寒气——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高原显露出阴暗的本色。入口处的宽阔通道大约三米高,由钢架支撑着。我们向里走了50多米,阿尔瓦罗便打了退堂鼓:“再往里走没有保护措施,有点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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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瓦罗对老板今天的安排满腹怨气,他身体不适,有点拉肚子,本应窝在沙发上度过一个安详的周六,却要为一场延迟了两个小时才开始的活动忙前忙后,甚至担当起主持人的角色。我这个尴尬人物无处去,被他叫到台上,与调试好不容易来电了的音响的工作人员以及即将献唱一首的歌手挤在一起。一位叫斯蒂芬妮的女歌手带着四个身着乔丽塔服饰的小姑娘,坐在台阶上轻轻拨弄着吉他和贝斯。姑娘们的组合名叫“华丽塔”,是斯蒂芬妮精心挑选并培训出来的歌手组合,年纪在8到13岁。她们长相甜美,声音清亮动人,可是一旦过了13岁,就要退出组合,留给更年轻的“练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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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挤的台子上,我实在显得太碍事,阿尔瓦罗更是添了一把柴:“一会儿你要不要作为中国游客讲几句?”

 

我严词拒绝了,这种场合不要我命吗。

 

烈日当空,观众席上的人逐渐坐不住了,叽喳的喧闹声此起彼伏,表演终于在此时开始了。一组组队伍轮番上阵,斗牛场的墙壁上仍然画着一头头蓄势待发的斗牛,也许是殖民时期的遗留,然而表演的主角已变成了人类。

 

我很佩服参与表演的矿工,他们日常干着劳累辛苦的工作,却还有时间充满热情地编排出精彩的节目。不甚整齐的队伍在盖那笛声中悉数登场,他们跳着欢快的舞蹈,绕斗牛场一周向观众致意,接着便聚集在场中央重复着音乐和舞蹈步子。也许是为了增添趣味,在男矿工中还有不少乔丽塔参与了表演——她们平常可不被准许进入矿山,料理家务和照顾孩子是她们在矿区社会中被赋予的使命,有些妇女还会在闲暇之余爬上矿山,在其表面搜寻少得可怜的珍贵金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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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增加创新分,矿工们将一些有趣的元素带进了斗牛场:一只(人扮演的)长着棕色长毛的怪物是矿山之神,矿工们围着它,献祭一样跳着疯狂的舞蹈;有的队伍直接开着一辆卡车进来,后面载着堆成山的石块,一个男人扛着钻机,有模有样地拼命劳作,他旁边是拿着一把小锤子敲击着石块的乔丽塔。几簇烟花迸出的火星模仿着钻机碰撞石头的效果。

 

矿工的家人们坐在观众席上,兴意阑珊地欣赏着表演。兴许是等待时间太长,抑或是他们知道平日矿区生活远没有这么盛大纷繁。在合作公司工作的矿工得到的薪酬大约是国有企业的3-6倍,这可以保证他们的家人享受相当丰富的物质生活。相应的代价是默认被取消的风险赔偿机制。一旦在工作时遭遇伤亡,矿工和他们的家人几乎得不到任何补偿。许多人接受了这一点,因为补偿已经均分给更高的日常收入了。总有零星要求赔偿的矿工,阿尔瓦罗的部分工作职责就在于此。

 

波波村很久没这么热闹了。矿山在地理和心里上把村子隔绝起来。斗牛场内外,矿工们抓紧享受着肆意狂欢的机会,在场内尽情舞蹈后,他们来到场外,大口喝着本地产的啤酒。这种啤酒喝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在这里销量却极好,因为人们除了将其奉献给矿山神外,还借助酒精的力量,扫除看不到又看得到头的日子的苦闷。

 

波托西

 

波托西的故事世人已听了无数遍:典型的以资源起家,后由盛至衰,至今苟延残喘。这座前“世界银都”的经历像是兄弟奥鲁罗的放大夸张版,在它的舞台上,四百年前慕名而来的人上演了世间最跌宕起伏的人生戏剧。同样的剧本投射在剧院身上,但可悲的是它的寿命周期远比人类广阔,它眼看着人潮退去,戏剧主角化为一具具骷髅,深知自己也躲不过这种命运,却只能怀抱试图通过粉刷来掩盖衰退本质的残骸,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波托西海拔4000多米,矿山的海拔甚至超过5000米,不过储量惊人的白银矿床还是让想在新世界搜刮一笔的西班牙人不顾高海拔带来的不适,源源不断地赶来这里。鼎盛时期,波托西的人口甚至达到了20万。

 

走在市中心,人们只能凭借丰富的想象,才能将斑驳破落的彩色殖民建筑与书本上描写的当时世上最繁华的城市联系在一起:金银铺就的街道两旁,是装饰繁复华丽的教堂、舞厅、剧院、游戏场(现在除了教堂,其他都消失了)。一夜暴富的白人矿主家中堆满了珍宝、瓷器、艺术品,镶嵌着金银的羊毛饰品从他们的阳台垂落下来。每当狂欢节到来,舞蹈、戏剧、斗牛等活动会持续几天几夜。波托西的白银产量一度占全球的一半,它们甚至不断流入中国,对其经济社会面貌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富有的波托西成为“全世界的财富,众山之王,众王之妒”(by卡洛斯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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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致金银剥落的原因有很多:白银总有衰竭时,更大的矿藏(墨西哥的瓜纳华托)被发现,极致的剥削导致矿工数量减少,独立战争的爆发和西班牙人的撤退。繁华的表象褪去后,波托西只是一座海拔极高、地震频发、农作物产出不足、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城市。

 

听说下周全国要开始罢工,我赶忙趁周末来到波托西,看看它现在的模样。(这个决定无比正确,与其他高原城市不同,波托西的罢工闹得极厉害。昨天还在悠闲散步的街道第二天就爆发游行,造成伤亡。)目前,奄奄一息的波托西依然以矿业为主产业。白银衰竭后,锡成为主要矿藏。波托西和奥鲁罗被锡拯救的故事是整个玻利维亚的映射,地下堆满惊喜,前一种物质被开采光了,后一种便自觉跳出来,充满无私奉献精神。

 

市中心的地势相对较低。周末,这里只有菜市场、卖报纸零食的小摊和零星几家店铺仍在营业,皇家造币厂高耸的围墙把它保护得像个碉堡,它板着脸将外人拒之门外。大门口,几个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姑娘正在一板一眼地背诵着波托西的故事,滴溜溜地转着想起下一句词的眼睛和笨拙摆出各种夸张姿势的身体一样忙碌。一辆辆旅游小巴载着身着防护服和安全帽的游客,从这里出发,经过矿工居住区,前往里科山(西语意为“富山”,很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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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殖民时期留下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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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科山,矿工休息的屋子

“不要跟着他们去。刚进去气温很低,不过在矿井下面,大约120多米深的地方,气温甚至有40度,那里的矿工都光着身子干活,没人穿这些衣服的。”米盖尔劝告我,他全身上下都沾满了灰,几乎看不出矿工服和靴子的颜色。他正把大把古柯叶往嘴里塞,以抵御高原工作带来的痛苦,叶子的碎末从口中溢出,他的咬肌因长期咀嚼而异常发达。

 

米盖尔今年40多岁,已经在矿上工作快30年了。目前,波托西的人口比400年前鼎盛时期还少:十六多万人,其中大约七万在里科山上做着挖矿的苦工,他们分属于20多家矿业公司。

 

周一到周六的早上八点,米盖尔都会跟同伴在矿洞口集合。在开始工作前,他们会先嚼上一小时古柯叶,否则可能无法承受强大又恶劣的劳动。下午1-2点,他们会重复这一集体动作。一般矿工们将继续工作到5点,接着回到附近的矿工聚居区里,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在那里等着。与波波村的规定一样,波托西的矿洞通常不准女性进入,除非她们能带来旅游收益。

 

米盖尔的爸爸、爷爷和向上数不清辈分的祖先一直在里科山上工作,仿佛这个家族自古就是这座棕色矿山的子民,承受着它的重压。但他试图打破循环的牢笼诅咒:“我爸爸50多岁肺就坏了,这是命运,没有矿工能逃得掉;现在我女儿是医生,儿子在学法律,反正,就到我为止吧!”

 

我们没有进矿洞,而是待在半山腰矿工休息区,那是一座木制两层小楼,像在其中休息的矿工一般灰扑扑的,承载的木头已经腐朽老化,红漆剥落,下一秒断裂垮掉也不意外。从这里眺望山下的波托西市,一片红瓦房顶。曾经的80多座教堂如今所剩无几,艳丽的色彩变得斑驳,突兀地矗立在市中心的平房中,它们是市内最高的建筑。隔着口罩也能闻到山上散发的污浊气息,我们身边似乎蔓延着矿粉,它被山顶的更猛烈的风吹来,随着呼吸停留在鼻腔中,令人窒息。不正确的采矿方式污染了殖民时期建立的卡里卡里供水系统,波托西城区11多万人不得不使用被矿业垃圾污染的水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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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盖尔掏出几块颜色质地不一的碎石:

 

“银、铅、锌、锡。说不出哪个最值钱,国际价格瞬息万变,这锡之前挺值钱,一些老板拼命地挖,结果价格大跌。当然也有人投资对了,发了财,买了30辆轿车,一天开一辆,神经病!”他得出结论。

 

话说着,一位矿工扛着麻袋走来,里面装着粗糙的浅粉色粉末。据米盖尔解释,这既是一种农药,又可以用作矿洞炸药。他的同伴准备用它炸几个洞。他必须在两小时内,装配好爆炸装置并将它们放到爆炸点。第二天,他的矿工同伙就能看到几个留给他们的、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洞。他们会先清理炸裂的碎石,接着在那里开采价格比这座山还阴晴不定的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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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随意放置炸药违反了法律规定。矿业公司必须先判定工作区域为坚硬的岩石才能进行开采,但似乎没人遵循所谓的规矩。自2009年起,里科山上已发生12起坍塌事故,山体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和坍塌形成的矿坑。米盖尔想,如果哪天整座山都塌了,他也不奇怪。

 

正午时分,米盖尔似乎失去了与我继续谈下去的想法,毕竟休息时间只剩半天了。“此地没什么好看的,不宜久留,去市中心逛逛吧,至少那里的建筑很漂亮。”我们就此作别,我沿着山路一圈圈向山下走去。大路旁的矿工居住区被打理得很干净,与山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许是世界上最高的体育场内,村民正在举行足球赛。对海拔丝毫不介意的他们像拉美大陆为足球痴狂的同胞一样,疯狂地追着球跑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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