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核电，用爱发电？

作者：辛迪夫

本文转载自：地缘谷（ID:Geo-Valley）

核电，一直是人们幻想的能源问题的终极解决方式：通过小小原子裂变的能量，驱动整个人类社会运行。核电，在许多人的心中，代表着科技，代表着清洁，代表着未来。但是，作为老牌发达国家的德国，却在2021年的最后一天关停了它仅有的6座核电站之中的3座，并宣布将会坚定不移地在弃核的路上继续走下去直到2022年底关停所有核电站。在中国大力发展核电的当下，我们可能难以理解德国人的这种行为，并不禁发问：德国，你为什么弃核？速读可只读加粗部分

运行36年之后的结局：格罗恩德核电站即将停用来源.Pexels

2021年前关闭 1：比布利斯-A 2：内卡韦斯特海姆-1 3：比布利斯-B 4：布龙斯比特尔 5：伊萨尔-1 6：下威悉第一核电站 7：菲利普斯堡第―核电厂 8：克鲁梅尔

2021年关闭 9：格拉芬莱茵费尔德 10：贡德雷明根-B 11 ：菲利普斯堡第二核电厂 12：格龙德 13：贡德雷明根-C 14：布罗克多夫

2022年底关闭 15：伊萨尔-2 16：埃姆斯兰 17：内卡韦斯特海姆-2

带着“原罪”的德国核电

就像许多发达国家一样，德国也很早就走上了发展核电的道路。

德国的自然资源比较匮乏，除了褐煤、硬煤以外，几乎没有什么矿产。当然，煤矿就是上天给予德国人的馈赠：有了德国西部鲁尔区的煤矿，再加上邻居法国阿尔萨斯-洛林的铁矿，德国西部很快成为了欧洲工业最发达的地区，建立了煤钢生产共同体。

德国的煤矿具有先天的开采优势：储量丰富、埋藏浅，非常适合于坑口电站发电（即在煤矿旁边建设发电厂发电）。但是，在70年代之后，大量燃煤发电产生的煤烟污染为社会大众所不容，石油危机又席卷全球，解决能源问题刻不容缓。为了发展核技术、应对潜在的敌国入侵威胁，以及保障能源安全的需要，西德政府将目光转向了号称能源供给最稳定、最清洁的核电。

有工业就没有蓝天

西德早就已经着手开展研发核电。1962年，西德第一台实验性核电站开始运营。仅在60年代，西德就上马运营了10个核电站。德国一时间掀起了建设核电站的高潮。

但是，反对核电的声音甚至从德国核电尚未起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早在1954年第一个核电站在苏联投产之时，德国就已经有人在报刊上写文反对核电。在1968年德国的大范围社会运动之后，反核势力愈发强大。最终，一场暴力冲突预告了德国核电的结局。

1975年2月17日，在德国西南部的小城乌尔的大片葡萄园旁，一座核电站破土动工。这座核电站的建设是国家行为，并没有参考居民的意见。由于担忧辐射和核泄漏的危险，当地居民对于这座核电站的选址是充满异议的——选址靠近居民区和受保护的农庄，实在是欠考虑。于是，居民于动工次日就占领了核电站的工地，并搭建了窝棚、拉起了横幅，反对核电站的建设。但是，政府试图通过强力手段推行核电站的建设，并授意当地警方采取强制措施。在第二天警方强制清场的时候，警察将手无寸铁的示威者从泥地上拖行的画面被当地电视台拍下，并在全国放映。

一下子，核电反对者就获得了曝光度以及大众的同情，反核成为了一个政治性问题——是支持代表着资本势力的政府建设核电站，还是支持代表着每一个人的反核抗议者？在红色思潮席卷全欧洲的70年代，绝大多数人都不假思索地站在了抗议者的一边。一时间，全国上下反对核电的声音风起云涌，许多人自发前来抗议。

1975年，乌尔的抗议人群。“Heute Fische,Morgen Wir! ”横幅意为：“今天是鱼，明天就轮到我们了！”意指核电站旁边的居民会和乌尔核电站旁边莱茵河里面的鱼一样被辐射杀死

2月23日，约三万人重新占领了核电站的工地。占领持续了数十天。由于考虑到极为恶劣的公众影响，以及避免事态扩大的原因，州政府终于在3月21日撤销了工程，并将核电站选址改为自然保护区。

这次反核大胜利，影响力不可谓不深远。乌尔小城的胜利，让德国其他核电站附近的民众也看到了希望，组建了抗议组织。这次抗议甚至波及到了邻国：奥地利于1978年宣布逐步淘汰核能，丹麦、希腊、葡萄牙和爱尔兰也纷纷关闭了核电站。

这场反核运动在欧洲上升为一场鼓吹环保、绿色的民权运动，并为如今德国第二大党“绿党”的诞生奠定了思想和组织基础。

也正因在起步阶段就撞上社会运动的枪口，核电在德国的开局就可谓不利。然而，之后的事情进展，则彻底给德国的核电发展宣判了死刑。

一个只有核电受伤的世界完成了

核电的技术，源自核武器的研制。而研制核武器的想法，恰恰是德国人最先提出的，因此德国人将自己视为核能武器化的始作俑者。二战中，两颗投放在日本的原子弹所造成的惨状深深地刺激到了德国人，让他们背负了沉重的心理负担。而和平利用核能，虽然其效果几乎都是正面的，但是由于其利用的技术来自核武器，而核武器能够造成巨大的毁伤效果，许多德国人对核电抱有成见，认为其不可靠、不安全。

更加糟糕的是，德国的核电技术在表面上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可靠。自打德国有核电以来，德国的核电站就不断出现各种小事故，虽然在技术层面是较为轻微的，但是因为其是核电站事故，且造成了一定的损失，经过媒体炒作之后，民众的反应极大，对核电的印象也就越来越差。

德国反核运动已经司空见惯来源.Pexels

1975年，东德的格赖夫斯瓦尔德核电站差点发生了堆芯熔毁，反应堆失去控制，有10个核燃料单元受损，是德国最严重的一次核事故。1986年，苏联的乌克兰发生了切尔诺贝利事故，是迄今为止最严重的核电事故。正因如此，两德统一之后不久，德国于1990年将东德原有的四座平稳运行的核电站强行关停，并叫停东德正在建设的最大核电站，理由是：苏联制式的核电站不够安全，不能信任苏联的技术。

横屏

如今的切尔诺贝利仍然无法居住，核反应堆每年需要数亿美元维护费用来源.Pexels

西德的技术也不见得有多可靠。1986、87年，西德的两所核电站接连发生操作失误，致使核辐射被扩散至周边4公里的区域。

即便是进入到21世纪，德国的核电站也频频出现事故：2007年、2009年，汉堡附近的克吕梅尔核电站的变压器两次出现火灾，其中2009年的事故还是在关闭检修二十四个月之后重启两周之后发生的。2008年，德国南部的内卡维斯特姆核电站三次发生放射性物质泄露。

如此之多的事故，导致德国举国上下的气氛，对核电极度不满；舆论对核电怨声载道，谈“核”色变，甚至不允许科学界研发新一代更安全的核电。“绿党”也借着坚决反核，获得了大众的支持，自成立之后支持率一路走高。1998年，虽然只获得了6.7%的选票，绿党还是成功地与最大党社民党组阁，获得了德国的领导地位。一获得领导地位，绿党就开始推动弃核法案。

支持绿党的德国民众来源.Pexels

核电公司成为了案板上的鱼肉，面对掌握大权的绿党，毫无还手之力。绿党要求电力公司与政府开展“共识会谈”，以制定逐步淘汰核电的时间表。电力公司对此表示坚决反对，要求政府提供补偿，但是绿党参与执政的政府却威胁电力公司：如果电力公司不同意淘汰核电，政府将会单方面撤回电力公司运营核电站的许可证，强制拆除，并不提供补偿。

这种行径，共同执政的社民党看不下去了：毕竟社民党才是占据选票的大头，主导权应当在社民党手中，而不是听由绿党自行操作。社民党的总理施罗德为此与绿党的环境部长特里廷展开了激烈的交锋，最后以社民党的胜利告终：1999年，施罗德表示，在该届政府任期内不会关闭任何核电站。

但是，弃核是民意，要求弃核的呼声已经成为主流；更何况，绿党也是执政党之一。因此，在2000年，联合政府与德国4个能源康采恩达成协议，要求德国在未来逐步淘汰核能，但是政府不会提供补偿。

这个协议的具体措施如下：禁止在德国境内新建任何核电站；所有的核电站运行时间累计达到32年之后必须关闭；2005年7月之后禁止将核废料运往别国（以前德国的核废料都是运往法国处理）；2000年1月1日起，所有的核电站还可再发电26233亿千瓦时，即为“剩余发电量”，“剩余发电量”可以由旧核电站转给较新的核电站。

按照“剩余发电量”计算，德国的所有核电站将会在2022年达到限额停止运行。2005年，绿党下台，联盟党和社民党联合执政。虽然联盟党不同意弃核，但是由于法案限制，之前与电力康采恩达成的协议不得更改。

通过政治法案和协议，绿党成功地宣判了德国核电的死刑。

绿党将德国的核电彻底扼杀之后，还想要更进一步。它随后提出要求，指出包括中国在内的所有国家都应当淘汰核电。

请注意，2000年之后，德国的核电发电份额一路下降。

不过，2005年，绿党下台了，成为了国会在野党。2010年，考虑到减排的压力，默克尔主导的基民盟联合政府提出将最后一座核电站的运行时间延长到2025年。因为德国承诺在2045年实现碳中和，如果核电在2020年就退出，那么这个计划将会很难完成。这带给了电力康采恩一线希望：也许核电还能在德国续上一两年命？

好景不长，2011年，日本又一次成为了弃核的推手。3月12日，东日本大地震导致的福岛核电站泄露事故，让德国人心惊胆战：同级别的核事故如果发生在人烟稠密的德国，那么将会有960万人受到辐射影响。

事故发生后救援队向反应堆3号机注水来源.Pexels

于是，舆论压力又起来了，试图彻底、尽快地扼杀掉核电。默克尔政府只得提出，立刻关闭德国最老的7座核电站。

政府一张嘴，企业就要断条腿。提前关闭核电站，将会为电力企业带来巨额损失：核电站为了关闭，需要走过停产、封堆、冷却、处理废料等等的即为繁复的步骤，因此核电站都是永续运行，不关闭停产的。贸然关闭核电站，也会大幅度减少地方政府的税收，所以地方政府也充满怨言。

电力企业不甘任人摆布，联合地方政府，与中央政府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诉讼。最终，政府不得不将关闭核电站的期限延长到2035年。

不过，这一切也只是延缓了德国核电的死期而已。

核电不是你想弃，想弃就能弃

核电对于德国的意义不可谓不重大。有了核电，德国的能源安全得到了保障，核子科学技术得到了提升；而没有核电，则会给德国产生巨大的负面效果。

尽管绿党竭力宣扬核电的不安全性，声称核电会导致疾病，但是核电作为输出最稳定的能源来源之一的事实不会变。德国贸然弃核，将会导致的是能源供给的不稳定。

虽然德国核电生产占全部能源来源的比重只有22%（2007年），但是基本供电负荷有50%都依赖核电提供。火电、核电都可以24小时稳定地供电，因此基本供电负荷主要由火电、核电负担。风力发电、太阳能发电等等都过于依赖自然资源，虽然最近几年光伏发电的效率和价格都有了质的提升，但是依旧受制于自然，只有在条件合适的时候发电，无法做到完全稳定不间断的供应。电能又不能大量储存，因此核电被淘汰之后，只有火电可以担当重任，必须加大火电的比重。

德国海上风电来源.Pexels

没有了核电，电力供应将会产生巨大的缺口，电网也会因此变得更加脆弱。德国试图采用进口能源的方式弥补弃核带来的电力缺口，并尽力修补陈旧的电网设施。

电网设施早就表示，由于淘汰核电，它已经不堪重负了。2012年，德国电网发生了持续几秒的停电与频率波动，而电力公司表示，这是由于可再生能源的不稳定与核电的退出所导致的。

不过，2006年俄罗斯-乌克兰、2007年俄罗斯-白俄罗斯发生的多次能源争端，致使德国国内许多人开始对进口能源的可靠性产生了疑虑。将能源这个至关重要的命脉拱手送给外人，这肯定是不行的。

命途多舛的北溪天然气管道项目使得德国电力深受其害来源.Pexels

更加令人笑掉大牙的是，德国弃核之后，从外国进口的电力当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核电。据德国《明镜》周刊报道，2011年，捷克的核电站向德国出口了近1200兆瓦时的电力。如此反核，大概也不是真正为了大自然和人民的生命安全考虑的吧。

抛弃核电，还会造成巨大的经济成本。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全世界由于经济萎靡，用电量出现了大幅下降，世界平均电价也下降许多。但是，只有德国由于大力发展可再生能源、淘汰核电，使得德国的电价长期位居世界前列。这是由于发展可再生能源，需要政府的大量补贴、贷款，同时企业、社会都要进行大量投资。这就导致可再生能源发电的电价一直是最高的：风力发电的价格是燃煤发电的3倍。

放弃核电，法兰克福的夜景还会明亮吗来源.Pexels

2010年以来，德国的电力价格上涨了20%。德国人虽然大多支持环保，排斥传统能源与核电，但是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还是“口嫌体正直”的：2008年的调查显示，只有3%的人在使用环保电，57%的人不愿意为了环保多掏钱。

弃核还导致了德国电力市场的不稳定。在新冠疫情当中，由于大范围的封城、隔离，电力需求减少。但是德国现在所使用的风电则不行：电力需求减少了，可风不会停。为了消纳多余的电能，有些地区甚至出现了“负电价”的情况：你用电，电力公司还要倒找给你钱。在2020年第一季度，德国全国有128个小时处于“负电价”状态。

无论如何，德国弃核，都是一种“自废武功”的行动。这种为了政党前途而毁掉国家前途的操作，我们也真的学不来、不要学。

辛迪夫 ∣ 地缘谷成员

参考资料：由核电自给变成进口核电德国弃核之路能走多.远高晓;德国退出核电之争评析.刘立群

Germany toclose nuclear reactors despite energy crisis . AFP

The history behind Germany’s nuclear phase out . Kerstine Appunn

The implications of Fukushima: The European perspective . Caroline Jor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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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核电，用爱发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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