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一个“冰娃”，究竟要花多少钱？

花样滑冰无疑是历届冬奥会上最受瞩目的项目之一。从美籍华人选手关颖珊，到韩国花滑女王金妍儿，再到日本名将羽生结弦，每一位登上顶峰的花滑选手都曾在民间刮起过学习花样滑冰的热潮。

◆美籍华裔花滑运动员关颖珊

本届北京冬奥会在掀起公众对冰雪运动的热情时，花样滑冰项目的昂贵和高难度也日益为人所知。

成为一名花滑选手有多难？洒下热血后收获的是什么？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美国加州的华人妈妈为让女儿学花滑可谓倾其所有，欣喜发现了女儿的奥运梦；北京的妈妈们打定主意让孩子在冰上“打酱油”，并让女孩们收获了健康和自信；上海女大学生成年后才开始学花滑，为练跳跃一天摔倒几十次，她却说，“即使摔倒几千次，最后成功的那一瞬间也是快乐的”……

加州华人妈妈为女儿学花滑倾其所有，

“只要她热爱就值得”

联系上生活在加州湾区的曾善伶时，正值美西时间晚上八点多。她已经准备就寝，为的是第二天带大女儿参加早6时至8时的花样滑冰训练。自打大女儿10岁时将花滑作为重点项目训练以来，她这样早睡早起已经三年多。

八年前，因为迪士尼动画电影《冰雪奇缘》的风行，曾善伶给小女儿报名了滑冰课。小女儿一上冰就表现出色，她便让大女儿也报了名。后来，曾善伶听别的家长说，冰场在周中一些时段是免费的，她便常常带着两个女儿去练习。

彼时的曾善伶没想到，之后的八年，冰场成了她和孩子除了家、学校以外最常停留的场所。

2019年，在滑冰上有天赋的小女儿不再愿意继续训练，反倒是大女儿坚持了下来。

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曾善伶的工作减少，便全身心投入到培养女儿的事业中来，花滑是除学业外的重中之重：除了每天清晨的花滑课，女儿下午做完作业后还会进行一小时的陆地训练，再跳舞半小时至一小时，每周五天如此。

◆加州湾区奥克兰的冰上中心

曾善伶在一个华人论坛里分享过女儿练习花滑的经历，她用“炼狱”来形容这一过程：孩子非常辛苦，自己也被折腾得厉害——她每周要督促女儿进行20小时的冰上和陆地训练，要陪伴女儿参加本地和外地的各种比赛，要协调女儿的滑冰和学业，还要付出大量金钱。

自诞生伊始，花样滑冰就是一项“贵族运动”。从1908年首次亮相伦敦奥运会以来，花滑逐渐走入大众视野，但由于场地限制，加上兼具艺术性观赏性等特点，其至今仍是一门小众又烧钱的体育项目。

据曾善伶介绍，美国花滑教练的课时费约50美元/半小时（约合318元人民币），她每月投入的课时费约1500美元（约合9540元人民币）；此外还有冰场费用，大女儿训练使用的专业冰场要保证场上少于24人，每小时15美元，这样每个月要花600美元（约合3815元人民币）。

另一项投入则是比赛：曾善伶每年带女儿参加5次花滑比赛，除了参赛费用、一家人的旅行费用，还包含教练的差旅、误工费等，每次至少2000美元（约合12720元人民币）。但据她说，自己在女儿的服装方面省下了一笔开销，比起动辄2000美元一件的手工定制表演服，她选择自己动手做，或者买成衣来修改。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曾善伶的两个女儿是同时学习花滑的。“当时两姐妹是一起接送的，对我来说还算方便，只是钱包瘪得更快了：教练费、冰时费双倍；溜冰之外还有舞蹈课，参赛和比赛服也很费钱。”她表示，自己的收入和时间基本全部投入了两个女儿的花滑训练，但好在其工作时间自由，家庭收入尚能负担。

◆冰场

花样滑冰具有极强的艺术性，节目编排看起来潇洒又飘逸，但实际训练起来十分枯燥，旋转周数、抬腿角度等细节都要极其精确，各等级的跳跃练习时间更是以年计算。但曾善伶看到了大女儿对花滑的热爱，平时练习起来刻苦自律，学业也没落下，数学还比正常进度超前了两年。她笑称，自己也是被女儿和惯性推着走下来的。

她觉得花滑和其他运动一样，能让孩子建立起自己的人格、锻炼身体和意志，至于在花滑中能得到什么，她让女儿自己去发现，“家长能做的就是给她一个机会”。

从上世纪80年代起，美籍华人陈婷婷、关颖珊接连获得全美花滑冠军和奥运冠军，逐渐改变了这项过去曾由白人主导的竞技项目的面貌。如今的美国花样滑冰代表队已成为亚裔的天下。

连续两届冬奥会（平昌、北京）代表美国参加单人赛的六名花滑选手中，有四名是美籍华裔：陈楷雯、陈巍、刘美贤和周知方，其中陈巍更是在北京冬奥会的男子单人滑项目中斩获冠军。

◆周知方在北京冬奥会花滑团体比赛中表演自由滑。

对于亚裔在花样滑冰领域的成功，媒体给出的推论包括北美东亚裔（尤其是华裔）较高的家庭收入、亚洲人普遍小巧适合跳跃的身材，以及关颖珊、金妍儿等花滑偶像对同胞们的带动作用。在曾善伶的身边也如此。她告诉“全球报姐”，女儿所在的冰场里，包括韩裔、日裔在内，一半的来客是亚裔。

对于这些华裔选手，曾善伶和孩子们视其为偶像。华裔运动员周知方最为外人所知的故事，就是他母亲曾辞掉六位数美元年薪的工作陪儿子练习，为了节省机票钱，母子二人每周驱车14小时从湾区往返南加州参加花滑训练。

◆美国华裔选手陈楷雯

作为家长，曾善伶知道这些花滑选手的背后是整个家庭的辛苦努力，“我佩服他们的父母的勇气和付出，也佩服孩子们的坚持。”

让曾善伶特别欣慰的是，大女儿近两年在青少年比赛中取得了一些成绩，2021年更在女子中级别组（Intermediate）的花样滑冰积分赛中位列全美前十名。她告诉“全球报姐”，现年13岁的大女儿已经学会了五种三周跳，正在练习两个三周连跳。

事实上，三周跳已是奥运花滑选手节目编排中的“标配”跳跃，更进一步的则是四周跳——国际顶尖选手均以跳出完美娴熟的各种四周跳作为争夺奖牌的重要砝码。曾善伶说，每个运动员都想参加奥运会，她的女儿也不例外。她非常支持女儿的梦想，“如果你朝着更高的目标前进的话，路上的障碍就会显得渺小。”

回顾这些年带女儿练花滑的历程，她感慨道，“如果你爱你的孩子，带她练花滑，因为这种运动是天堂；如果你恨你的孩子，带她练花滑，因为这种运动是炼狱。”

“朝阳妈妈”一年为女儿花十万，

业余比赛每个环节都要钱

“羽生结弦又摔了……”张延感叹道。

“摔了又怎么样？阿克塞尔四周跳（4A）是很难的，要在空中旋转四圈半，你去试试……”张延的女儿小奕说。

2月10日，张延和女儿在北京的家中观看北京冬奥会花样滑冰男子自由滑的比赛直播，第三组第五位出场的日本选手羽生结弦在表演《天与地》时，挑战史上最难的技术动作4A时落冰摔倒。节目后半段，羽生结弦在冰面上做出燕式旋转，小奕目不转睛地看着。

去年刚考出花滑基本三级的小奕，也在教练的指导下开始练习这种旋转。应教练要求，张延给女儿买了滑冰专用的旋转板。按照练习步骤，女儿先要在地面上练习，当一次发力能连续旋转10圈后再练习起跳一周，若落地稳定，就可以上冰练习旋转了。

◆2021年7月，位于北京东五环的小狼滑冰场，教练用挑杆帮助一名孩子做空中旋转训练。

练习小半年后，小奕能够连续旋转6圈。张延坦言，小奕在花样滑冰学员中属于“打酱油”型选手，因此进度稍慢，“每天练习的小朋友，很快就能掌握这个动作。”

今年是小奕学习花样滑冰的第6年。女儿4岁时，张延就把她送进了冰场。张延小时候被父母保护得很好，不爱运动，体育成绩也欠佳。自打女儿出生，她决定摒弃父辈对孩子那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过度保护。她觉得天性胆小的女儿应该试试胆量，就为女儿报名了滑冰课。

从正确起立和跌倒、踏步、前滑，到倒滑……女儿一步步掌握了滑冰的基础步伐。每周练习两三次，上学后减到每周一次，平均一年考一级，张延觉得这样的进度已经不错。她笑称自己是“朝阳妈妈”，对培养孩子比较“佛系”，对女儿滑冰也没有特别要求，能强身健体就行。

女儿在国贸冰场学习一两年后，她发现女儿曾经的一些小伙伴逐渐转去了更大的标准冰场，留下来的多是像小奕一样将滑冰作为业余爱好的孩子。她曾遇到过一位“海淀妈妈”，对方明显是将孩子往专业方向培养，孩子上午去学校上课，下午去冰场训练，落下的学业请家教补习。

◆2021年7月的一个周日上午，位于北京北四环的冰场里准时响起了悠扬的歌声，一支小学生滑冰队开始了一个半小时的集中滑冰训练。

张延感叹，以自己对女儿滑冰的投入——无论是时间还是金钱，远远比不上那位“海淀妈妈”，但也是不菲的开销。

在中国，练习花样滑冰的花费不比美国低多少。张延算了一笔账：以她女儿练习的冰场为例，滑冰教练每半小时的课时费在200元以上，女儿每周六一次集中训练，仅课时费就要900到1300多元不等，一年52周，费用得5万多元。

“烧钱”的还有装备。据张延介绍，一双入门级的冰鞋和冰刀要1600元以上，稍专业一些的要两三千，由于小孩的脚长得快，加上学到不同级别要换不同硬度的鞋，平均一年多就要买一双新冰鞋。此外，一双特制的、能绑住鞋的花滑裤袜要100多元，“有时去冰场滑一次就勾破了，需要不断更换”。她看到一些家长因为担心孩子的裤袜被钩破，只能让孩子在裤袜外再套一个罩子。

◆2021年7月，北京，一名花滑学员上妈妈给新买的冰鞋，准备上冰场训练。

和曾善伶不同，张延从未考虑让女儿走专业道路，但她会带女儿参加比赛。其中美国花样滑冰协会（ISU）亚洲分会主办的花样滑冰邀请赛，赛场遍布亚洲各大城市。疫情前，她曾和女儿在场下遇到来自日本、韩国和印度的家庭，“孩子们都是业余选手，但这些家长特别舍得花钱，一年带孩子去好几个国家参赛。”

疫情暴发后国际交流暂停，中国家长们的足迹也被限制在国内。2021年的花样滑冰邀请赛在北京举行，但花费依然高昂。

她表示，从几百元报名费开始，接着是教练的编舞编曲费用，随后是赛前训练的开销——冰场平时对外开放，不适合让选手集中训练，参赛选手需要包场练习，平均每人每场不到2000元，练习三四次就得近6000元。

此外，参加比赛要买表演服，张延说，“一般看得上眼的表演服都得上千元。若根据孩子身材量体裁衣的服装，使用很多亮片、水钻的华丽款式，基本得三五千一件。”

到了比赛中，组织方会邀请摄影师拍摄照片和视频，若要购买影像资料又要花一笔钱。赛后还有晚宴，按人头收费。若孩子获得名次，在美国滑冰协会的官网注册和认证也要交钱，“可以说，每个环节都要交钱。”那次比赛，张延在一家人没有离开北京的情况下花了一万多元。

为女儿买下第一双冰鞋前，张延已对花样滑冰的高投入和低性价比有了心理准备。但坚持到今天，张延认为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她从没给女儿滑冰的生涯设定什么目标，却发现常常因为不会做一道数学题而缺乏自信的女儿，在滑冰上从没说过“我不行”。

女儿也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习惯了冰场。在北京冬奥会带来的冰雪运动风潮中，女儿偶尔能在学校师生面前展示自己的滑冰技能，更重要的是，“每次练会一种新动作，她都会很有成就感。”

◆天津女孩小涵在花样滑冰表演中

天津妈妈刁莹莹十岁半的女儿也在学习花滑，去年考过了自由滑三级。她同样感叹这项运动的昂贵，“相比起来，学乐器算便宜的。另一方面，花样滑冰的基础设施少，练习还受到地点的限制。”偶尔有人向她询问学习花滑的事宜，她都会提前给对方打预防针，告知这项运动对时间和金钱的巨大投入。

自从学习滑冰以来，女儿的腿摔得青一块紫一块是常有的事，崴脚也是家常便饭，但刁莹莹说，她的本意就是让女儿不要害怕摔跤。女儿如今练就了一身的肌肉线条，体质也越来越好，一年最多感冒一次，她认为练滑冰功不可没。 

◆小涵在冰场练习

上海女生成年后学会两周跳，

一天摔30次只为成功一瞬

自己学习花滑后，徐舒莹越来越共情职业选手们的痛苦，尤其是在奥运比赛中看到国际顶尖运动员跳跃失败、落冰摔倒的时候。

2014年的索契冬奥会上，还在上高中的徐舒莹喜欢上了花样滑冰项目。高考结束后，她在冰场报名了花滑课，开始系统性学习花滑。先从练习滑行技术开始，她慢慢地敢在冰上跳跃，然后尝试半周跳，再到练习五种不同的一周跳，“练跳跃就是摔跤，摔够次数了，跳跃也就会了。”

◆徐舒莹在练习花样滑冰

在教练口中，徐舒莹天赋好、进度快，动作也比别人标准，尤其是，她比别的学员更有兴趣钻研花滑的门道。学习花滑一年后，徐舒莹学会了一周跳。开始练习一周半跳后，徐舒莹把花滑课从每周一次增加到两次，如今她掌握了四种两周跳，这是大多数成年学员不会去挑战的难度。

每次练习时，徐舒莹会留一小时左右来练习跳跃，状态不佳时可能会摔上二三十次，直到感觉身体不能承受时再停下，接着练习旋转。由于练习跳跃时摔跤太多，徐舒莹患上了腰肌劳损。腰疼得厉害时，医生建议她暂停练习养伤，但徐舒莹几乎从没有中断过训练。

在她看来，滑冰需要刻苦训练，但也是一门“玄学”，练习成果总是反反复复，比学习还难，“比如一道数学题，你会了就是会了，但滑冰不一样，顶尖选手也会在赛场上摔跤。”她解释说，即使她昨天跳成了一种跳跃，今天可能就不会了，接着练几天也完全找不到感觉，但可能到了某一天，突然就又会了。这种反复过程，对许多滑冰学员乃至运动员来说，都是一种严重的心理折磨。

徐舒莹说，因为不同种类的跳跃对身体收紧的感觉不同，学习中甚至会出现“学会了三周却忘了如何跳两周”的现象，“人每天的身体状态不同，意味着每一跳都要到落地时才知道成不成功。这需要运动员有极其强大的内心，要不停克服恐惧，反复练习，去形成肌肉记忆。”

徐舒莹喜欢日本女子花滑选手本田真凛，还有中国双人滑组合隋文静、韩聪，以及法国冰舞组合帕帕达吉斯和西泽龙。训练时，她还喜欢研究顶尖选手的步伐和旋转定级，哪怕无法做到和偶像一样的完成度，能在冰上模仿也是一种乐趣。

尽管有天赋和热爱，徐舒莹还是庆幸，花滑只是她的爱好而非事业。

她有时会感到焦虑：要保持一定的水平或持续进步，每周至少要去三四次冰场；要攻克一个难度，必须要练很多次才能有结果；更别说身上时常有伤，去练习一定会继续摔跤，摔多了伤病难以恢复；但左思右想，她最后还是去了冰场。

感受过这样的焦虑，她也会对高水平的运动员非常宽容，“一个动作反复练不出来，对运动员的压力是巨大的。但在花滑里，‘一直在努力却没有结果’的情况再正常不过了。”

就连蝉联了两届奥运花滑男单冠军的羽生结弦也曾在采访中说，在他获得平昌冬奥会冠军后，开始全身心攻克4A（阿克塞尔四周跳）时，因为跳跃一直没有成功，他的情绪经常坠入深渊，“甚至有一段时期连3A都不能跳。”而3A（阿克塞尔三周跳）是羽生结弦最擅长的跳跃之一。

但每当成功做出一次跳跃，也是徐舒莹最快乐的时候，“为了跳跃我摔了几千次，最后终于成功了，哪怕只有一次。”她说，这也是她和很多运动员热爱滑冰的原因。

◆徐舒莹在练习花样滑冰

但另一方面，徐舒莹承认，花滑运动伤病多、预知性差，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她告诉“全球报姐”，这项运动中，两周跳及以内的难度是可以通过努力得到回报的；两周半跳被俗称为“百万跳”，意味着投入100万元的训练和大量练习时间或能练好，但这仍只是半专业水平；再往上走，据她了解，一些半专业的青少年学员中，有父母为花滑投入200万元，但最后也没能成为国家级运动员的孩子，最后不得不选择出国读书，放弃滑冰从“零”开始。

这样的高门槛和高投入让人望而却步，但徐舒莹认为，如果不走专业路线，大众还是可以尝试这项运动，把它当成一种体育锻炼。

2021年，徐舒莹获得中国花样滑冰俱乐部联赛大众组混合年龄队列滑第一名。但她说，中国非专业的花滑比赛不多，因此她很少参加。同年考入复旦大学就读研究生后，她创建了复旦花滑社团，计划未来带着同学们上冰场、让大家能正确欣赏花滑比赛。

为了给朋友们“安利”这项运动，徐舒莹将自己的微信头像和朋友圈封面换成了日本选手本田真凛的照片，不少同学被真凛的颜值吸引，从而喜欢上了花滑；她还发现，花滑动作中的“燕式”难度不高，但女选手如飞燕展翅的定格图片很能吸粉，总能引起外人的好奇心。

◆本田真凛

新学期即将开始，徐舒莹打算继续练习两周跳，包括从未成功过的勾手两周跳（2Lz）。“对于难度的追求，我可能会练到再也没法进步为止。然后它可以作为我的终身爱好，我会一直滑下去。”徐舒莹说。

（文中曾善伶、张延、小奕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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