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动武之前, 俄罗斯就输了关键一仗” |文化纵横

本文转载自:文化纵横(ID:whzh_21bcr)

Valentina Feklyunina | 纽卡斯尔大学
谈行藏、述垚(译) | 文化纵横新媒体编辑部
 
【导读】近期,乌克兰局势突变,俄乌之战爆发,一时震惊世界。目前各种分析多聚焦于大国博弈和地缘政治,但还有一个潜在问题亟待回答:乌克兰为什么如此重要,能成为俄美欧博弈的桥头堡?本文从俄乌两国身份认同切入,分析了俄罗斯毫不让步而乌克兰坚持反抗的根源。

作者指出,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一度采用“融入欧洲”的叙事,但事实证明不可行。进入21世纪俄罗斯积极建立新话语,最终发展出“俄罗斯世界”这一叙事。一叙事中,“俄罗斯世界”继承了“基辅罗斯”的遗产,俄、乌、白俄是其中核心成员。这一叙事有四个关键:(1)“俄罗斯世界”是自然存在的文明共同体;(2)其建立在对共同历史的特定解释之上;(3)其中设计了俄罗斯与其他成员的等级关系;(4)强调相对于西方的独特性。这种叙事要求共同体的成员紧密团结,并排斥任何脱离共同体的企图。而乌克兰加入欧盟、北约的尝试,在俄罗斯看来,是最激烈的一种脱离行为。

另一方面,尽管俄罗斯大力倡导“俄罗斯世界”,试图将乌克兰纳入其中,但乌克兰却认同有限。乌克兰常陷于两个对立的 “身份情结”之间,即认同俄罗斯的“东斯拉夫身份情结”和远离俄罗斯、认同欧洲认同的“乌克兰民族身份情结”。以自身区别于俄罗斯和欧洲的程度作为判断标准,乌克兰存在三种身份认同:亲俄、亲欧与中间派。作者指出,“俄罗斯世界”的身份认同与乌克兰亲欧派的身份话语,完全不兼容,与中间派仅部分兼容,而亲俄派缺乏制度渠道来表达其诉求。作者发现,早在2014年乌克兰危机前,俄罗斯在乌克兰的软实力就处于持续下降状态。当下危局,几乎也可以说是俄罗斯文化与外交手段在乌克兰完全失效的产物

本文原载《欧洲国际关系杂志》第22期第3卷(2016年),原题为《软实力与身份认同:乌克兰、俄罗斯以及“俄罗斯世界”》,由文化纵横新媒体节选编译并首发,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诸君思考。

软实力与身份认同:

乌克兰、俄罗斯以及“俄罗斯世界”

后苏联时代俄罗斯的软实力建设
 

苏联曾经的集体身份叙事,是基于反资本主义的阶级标志。但在后苏联时期开始时,俄罗斯寻求与西方建立更密切的关系,当局便忽视了身份投射的协调性问题。这点在俄罗斯与其他后苏联国家的交往中尤为明显。20世纪90年代,莫斯科对一些自然的公共空间的叙述相当不连贯,缺乏明确的身份标志、共同利益和愿景。1993年,俄罗斯第一个外交政策概念强调:莫斯科致力于将独联体发展成为一个“基于共同利益”的有效组织。然而,其对“共同利益”的表述非常模糊。但它强调了俄罗斯“不会以自身利益为建立关系的代价”。

到20世纪初,俄罗斯开始爆发形象建设活动。最初,莫斯科主要关注向西方国家表达俄罗斯属于大欧洲文明的叙事,强调其作为商业伙伴的可靠性。2004-2005年乌克兰橙·色革命则是一个重要转折点。亲西方的总统尤先科上台,莫斯科认为是欧盟和美国推动民主的结果。由于担心与邻国的软实力竞争失利,俄罗斯当局越来越多地诉诸软实力的理念。例如,2013年外交政策理念中提到“要注意他国破坏性和非法使用‘软实力’、人权概念,以对主权国家施加政治压力的风险”——指的是促进民主——并呼吁更有效地使用俄罗斯自己的软实力工具。同时,各种公共外交机构迅速崛起,以呼应这一话语。这些机构包括:独联体事务、海外侨民及国际人道合作署,“俄罗斯之声”广播电台,以及新成立的俄罗斯世界基金会、亚历山大·戈尔恰科夫公共外交基金会、多语播放的电视频道“今日俄罗斯”。

后苏联时代,俄罗斯当局热衷于推广俄语、俄语媒体、俄罗斯东正教和商业网络,主要针对俄罗斯族裔和讲俄语的人。“同胞”的概念虽然模糊,但它代表了所有在苏联出生的人及其后代(除了已有独立国家的民族),也代表所有与俄罗斯有文化联系的人,这一概念越来越多地被用于移民管理和外交政策指导。

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随着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经历一系列危机,莫斯科开始对邻国实行更激进的政策,以阻止美国、北约和欧盟等其他主体侵入“其特权利益范围”并进一步削弱其影响力。普京重振俄罗斯领导的一体化进程的雄心在他提出的欧亚联盟愿景中进一步显现。俄罗斯认为这一进程对全球竞争力至关重要。用普京的话说,这是“整个后苏联地区,超越欧、亚边缘地位,成为独立的全球发展中心的机会”。而它对莫斯科的意义远超出经济考量,而是“维护俄罗斯在欧亚地区的身份地位”。

乌克兰是关键的缺失环节。莫斯科曾极力尝试说服基辅加入其与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的关税同盟。橙·色革命后,俄罗斯当局越来越担心乌克兰与欧盟密切合作。尽管乌克兰在2010年将加入北约的目标从其安全战略中删除,也未正式寻求加入北约,莫斯科仍对其加入北约的可能性保持高度敏感。总的来说,俄罗斯当局认为乌克兰的重要性不仅在于经济和军事安全,还在于其形象概念。顺理成章,乌克兰成了俄罗斯大规模公共外交运动的主要目标,该运动旨在阻止乌克兰进入欧洲-大西洋一体化阵营,并促使其加入关税同盟和可能的欧亚联盟。

莫斯科重新整合后苏联区域的大背景,是俄罗斯国对其身份表达发生显著变化。20世纪90年代初,俄罗斯的身份叙述主要强调俄罗斯属于欧洲。这一概念由西方西方主义者提出,而后被其他叙事替代,但无论哪种叙事,都认为俄罗斯是一个大国,尽管其中对“大国”的解释有所差异。本世纪初,西方主义者被边缘化后,主流话语将俄罗斯的大国地位解释为:与西方平等的地缘政治地位。另一方面,俄罗斯人越来越重视文明独特性、其相对于衰落的西方的规范性优势,及其在维护后苏联地区稳定上的特殊责任。俄罗斯身份的重新解读还产生了许多重叠的,对更广泛共同体的叙事。这些叙事植根于现有的文化结构(如对欧洲或欧亚概念的争议),并通过公共外交机构对它们的使用而得到强化。例如,在莫斯科跟其他后苏联国家打交道时,经常会用欧亚大陆的说法。这个概念代表一个更广泛的共同体,它的基础是对传统价值观的坚持,俄罗斯居其核心,领导抵制后现代和衰落西方的腐朽影响。在RT的巧妙推动下,这一叙事不仅在邻国,也在西方,特别是欧盟的右翼政党中获得了认同。但同时,另一种“俄罗斯世界”的叙事,在俄罗斯族裔和俄语使用者中已经形成。

“俄罗斯世界”的四个关键内涵

在2013-2014年乌克兰及其周边地区爆发危机前,“俄罗斯世界”的概念在俄罗斯官方话语中占据重要位置。这个独特的,超越俄罗斯领土边界的“俄罗斯世界”当然不是新概念。在普京2007年向俄罗斯议会提出之前,俄罗斯哲学家、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就已经讨论过它。在将其纳入官方话语的过程中,俄罗斯当局选取了一个特定解释,并在外交政策中给予了更多关注,进行了广泛的使用和推动。尽管“俄罗斯世界”的叙事并不连贯,但有四个被反复强调的关键点。

首先,“俄罗斯世界”被想象为一个自然存在的文明共同体。其身份标志不是狭隘的种族,而是文化,即俄语、东正教和更广泛的俄罗斯文化。例如,对俄语描述是“数百万人口的俄罗斯世界的生存空间,它比俄罗斯本身要广阔得多”。俄罗斯世界基金会描绘的画面更详细:包括“数百万俄罗斯族裔、母语为俄语的人、他们的家庭和后代”,还包括“全世界数百万选择学习俄语的人,和欣赏俄罗斯及其丰富文化遗产的人”。“俄罗斯世界”的核心是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它们都在中世纪神圣俄罗斯的领土中。普京也支持这种解释,强调东正教在“以牢固的兄弟情谊团结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上的重要性。但在乌克兰问题上,“俄罗斯世界”定义边界出现了明显的不一致。广义解释中,它包括所有乌克兰人,无论其种族、语言或宗教背景;但狭义解释中只包括说俄语的人或俄罗斯族人。

其次,“俄罗斯世界”的身份认同依赖对“共同”历史的具体解释。一方面,它基于现已分离的国家有共同起源这一理念。普京说:基辅罗斯创立了后续强大俄罗斯的开端,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是它的后代,分享共同的“传统、心理、历史和文化”。这种解释强调了俄罗斯帝国自然性质,淡化了所有胁迫实践。普京提出,一个世纪以来,俄罗斯逐步发展为一个由我们共同拥有的,俄罗斯民族、语言和文化组成的文明国家。辉煌的“共同历史”与现实的分裂状态鲜明对比,但莫斯科所描述的“俄罗斯世界”叙事并没有挑战任何后苏联国家主权,普京还一再宣称,俄罗斯“没有复兴苏维埃帝国的野心”。同时,他认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在共同历史和共同文化的意义上,仍然是“同一个民族”。

第三,“俄罗斯世界”叙事构建了俄罗斯与其他成员之间的等级关系。身份设计上的这一元素尤其表现出不一致性,揭示了“俄罗斯世界”作为多民族文明空间的愿景,与以俄罗斯为中心的愿景之间明显的紧张关系。一方面,俄罗斯当局描述了一个包含俄罗斯文化和各种文化的总体文明身份。例如,谈到乌克兰语言和乌克兰文化时,普京形容他们是“我们大俄罗斯,或俄罗斯-乌克兰世界的一部分”。这种对“俄罗斯世界”的理解更接近于中世纪俄罗斯的概念,现代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以及其他后苏联国家是其平等的继承者。牧首基里尔2009年用了这种解释,将乌克兰、白俄罗斯和摩尔多瓦文化称为“俄罗斯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且“丰富了其文化多样性”。另一方面,他们想象俄罗斯是共同体的核心:认同“俄罗斯世界”意味着认同俄罗斯而不是历史上的基辅罗斯。俄罗斯世界基金会的网页上的说法是:“俄罗斯世界”的所有层次通过感知与俄罗斯的联系而团结在一起,跟确切地说,“俄罗斯世界”是俄罗斯的世界。

最后,概念设计的集体认同通过强调“俄罗斯世界”相对于西方的独特性,将其国家—社会关系模式合法化。“俄罗斯世界”是作为一种“独特的文明”而构建的)——一个基于“自由、信仰、精神、善良和良知等概念”的文明。尽管与欧洲共享基督教渊源,但“俄罗斯世界”与欧洲截然不同,它更胜一筹,因为它保留了“其他地方丢弃了的基督教价值观”。普京2013年说:如果没有基督教和其他宗教价值观,没有几千年来形成的道德标准,人将失去为人的尊严。“俄罗斯世界”的文明独特性还意味着,它不能复制西方的政治模式,必须寻找自己的道路。

这种对身份认同的解释还包含着对共同利益的特定理解。为了让“俄罗斯世界”保持活力并坚持其价值观,其所有组成部分必须团结更加紧密,并抵制任何离开共同空间的企图。这种对共同利益的解读绝不能容忍背叛想象的共同体的外交政策。加入欧盟,尤其是北约,就是背叛的最激烈表现。同时,认同“俄罗斯世界”要求与俄罗斯更密切合作,包括参与俄罗斯推动的后苏联地区的一体化项目。

乌克兰对“俄罗斯世界”的接受与抵抗

乌克兰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俄罗斯世界”的身份认同,又体现出俄罗斯有怎样的分量呢?

在叙述中,乌克兰常陷于对立的两个 “身份情结”之间。历史上乌克兰民族的领土现在属于不同政权,在民族构成、语言使用和宗教信仰都有明显差异,这为身份争议争议创造了肥沃的土壤。20世纪末,乌克兰裔占乌克兰人口的77.8%,俄罗斯裔占17.3%。但俄语的使用范围远远超出了俄罗斯族裔人口。2008年一项调查中,35%的受访者在家说俄语, 43%的人说乌克兰语,还有20%的人承认他们使用两种语言。由于大多数俄罗斯人和俄语使用者在东南部,身份认同争议表现出地域差异。产生了基于对俄罗斯认同的“东斯拉夫身份情结”和基于远离俄罗斯和对欧洲认同的“乌克兰民族身份情结”。

但上面的解读忽略了部分认同的可能性。后苏联地区和其他后殖民区域一样,在语言使用和身份认同之间呈现不协调状态。无论是强制还是主动选择,在俄语作为社会流动语言的同时,使用俄语与非俄罗斯身份同相结合就成为可能。例如,案例显示,讲俄语的父母也可能希望他们的孩子讲乌克兰语。与此同时,乌克兰20多年的独立创造了有利环境,让乌克兰可以发展出强调乌克兰独特性的话语。

为了展示这些微妙之处,可以将乌克兰身份认同的辩论看作乌克兰将自己区别于俄罗斯和欧洲的连续谱,这样我们就可以区分出三种基本的话语。第一种话语是“作为欧洲的乌克兰”(Ukraine as Europe),它强调跟俄罗斯的根本区别, 对“乌克兰性”的解释建立在乌克兰语、反抗俄罗斯压迫的历史叙述以及乌克兰天然属于欧洲的基础上。第二种话语是“另类欧洲”(Alternative Europe),强调其对俄罗斯的认同,珍视共同的历史记忆,并将俄语视为最重要的身份标志。而第三种话语“乌克兰是大欧洲的一部分”(Ukraine as part of greater Europe)——认为乌克兰在文化上与俄罗斯接近,但越来越不同。虽然接受俄语作为日常语言,但重视乌克兰针对俄罗斯的独立性,对共同历史和未来的态度非常矛盾。

鉴于身份认同争议的程度不同,乌克兰各地对“俄罗斯世界”的接受程度也不同。值得强调的是,“俄罗斯世界”叙事只是各种国际和国内主体向乌克兰投射的诸多集体身份叙事中的一种。例如,欧盟对“大欧洲”的叙述呼应了乌克兰历史上属于欧洲这一理念,一方面强调与欧洲一体化进程相关的民主价值观的规范性优势,另一方面强调经济繁荣的前景。像“俄罗斯世界”叙事一样,它与一些受众产生了共鸣,又被乌克兰进一步重新诠释。无论是“俄罗斯世界”还是“大欧洲”叙事,考察乌克兰对其中全部或关键元素接受程度,才是分析影响力的关键。

总的来说,“俄罗斯世界”叙事只得到乌克兰政治精英,和自视为“另类欧洲”的公众的认同。例如,克里米亚“俄罗斯统一”党就采用了“俄罗斯世界”的表述。乌克兰主要政党中,乌克兰共产党是这一愿景最坚定的支持者。在东南部(俄语区)的地区党中,有部分成员坚定反对其关键要素。另外,乌克兰正教会(莫斯科宗主教圣统)也接受这一叙事。

例如,乌克兰正教会(莫斯科宗主教圣统)主教弗拉米基尔(Metropolitan Volodymyr)经常提到自然共同体的概念,他把它描述为“我们人民独特的千年文明的团结体”。在他看来,“俄罗斯世界”的叙述“并没有否认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我们的民族语言和文化”。团结的基础,对弗拉米基尔主教来说是共同的宗教根源,对乌共领袖西蒙年科(Petro Symonenko)来说则是共同的苏联记忆。这部分受众认为“俄罗斯世界”与衰落的西方截然不同,他们认为2000年代末至2010年代初莫斯科在后苏联空间更强硬的行为强化了这种集体认同。例如,地区党议员塔巴克尼克(Dmytro Tabachnyk)2008年此般评论:俄罗斯与格鲁吉亚的战争象征着“从现在起,对俄罗斯文化世界任一部分的侵犯都将被俄罗斯压制下去”。他们所理解的乌克兰无条件地属于“俄罗斯世界”,乌克兰的利益也就和共同体其他成员的利益一致。

相较于这种无条件的接受,在“大欧洲”话语中,乌克兰只在一定条件下属于“俄罗斯世界”。尽管接受了俄乌之间的文化亲和性,但这部分受众越来越强调乌克兰的独特性,拒绝接受俄罗斯是共同体的天然中心,并向等级关系发起挑战。例如,乌克兰议会中的地区党二号人物祖巴诺夫(Volodymyr Zubanov)针锋相对地提出了“斯拉夫欧洲”(Slavic Europe),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概念,乌克兰的地位可以被确认为“斯拉夫世界的摇篮”。这些人将莫斯科劝说基辅放弃欧洲一体化战略的努力解读为一种胁迫行为。由于乌克兰当局不顾莫斯科反对,准备与欧盟签署入盟协议,这部分受众越来越多地拒绝俄罗斯世界的身份叙事。地区党的另一名成员邦达连科(Olena Bondarenko)反对将乌克兰的外交政策选择说成“忠诚”或“背叛”,在她看来,莫斯科对乌克兰的行为和友谊毫不相干,因为友谊意味着“相互妥协、互利互惠、耐心和理解”,而俄乌关系充满了“勒索、最后通牒和侮辱”。

“作为欧洲的乌克兰”的话语对“俄罗斯世界”的排斥要强烈得多。这部分受众主要集中在乌克兰西部,包括乌克兰正教会(基辅宗主教圣统)的代表以及以民族主义者为票仓的几个主要政党。有趣的是,就连这些受众也分享了“俄罗斯世界”叙事的一些元素。例如,全乌克兰自由联盟的民族主义者强烈拒斥共同过去或未来的看法,但认同莫斯科对社会正义或“传统”价值观的重视。然而,他们从根本上反对“俄罗斯世界”叙事的其他元素。例如,费拉雷特牧首(Patriarch Filaret)强调乌克兰语和独立于莫斯科的乌克兰东正教是乌克兰身份认同的关键。通过诉诸历史恩怨,共同过去的观念也被动摇了。2013年维尔纽斯欧盟峰会前夕俄罗斯对乌克兰施加的压力,被解读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反抗的胁迫。在这种解读下,俄乌不属于同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两国利益有着天壤之别。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将乌克兰视为“另类欧洲”的人普遍接受了“俄罗斯世界”的身份,支持乌克兰融入“大欧洲”的人则在承认俄乌文化相似性的同时拒绝俄罗斯的主导地位。这些明显的分歧也存在于公众舆论层面。“俄罗斯世界”身份认同在乌克兰东南部接受度更高,这一地区俄罗斯人和说俄语的人比例明显更高,对“另类欧洲”身份的支持程度也高得多,因此,对“俄罗斯世界”的叙述明显更加开放。然而,接受这种说法并不一定意味着支持分离主义。比如,尽管一贯支持加强俄乌关系,但绝大多数克里米亚选民并不支持明确将克里米亚与俄罗斯等同起来的政党:在2010年克里米亚议会选举中,俄罗斯统一党获得了大约4%的选票,相当于只收获了三个席位。

乌克兰公众如何解读“俄罗斯世界”?有趣的是,根据基辅的拉祖姆科夫中心2013年进行的一项调查,根本没有多少受访者听说过“俄罗斯世界”这套叙事。有点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乌克兰西部的受访者最熟悉这一叙事(36.3%),东部则最不熟悉(12.9%)。这可能是因为西部对与俄罗斯相关的集体认同的拒斥情绪更强。但东部,这种观念争议较少,也不太可能引起媒体关注。当被问及他们如何理解俄罗斯的目标时,那些熟悉“俄罗斯世界”的人却出现意见分歧。西部绝大多数受访者(78.3%)将“俄罗斯世界”理念解读为试图恢复俄罗斯帝国。相比之下,只有14.8%的南部和28.6%的东部受访者认为这是帝国主义,大多数人的态度是积极:59.5%的东部和70.4%的南部受访者认为“俄罗斯世界”的理念有助于促进“兄弟般的……人民的精神团结”。更重要的是,在乌克兰各地,将“俄罗斯世界”理解为试图“恢复俄罗斯帝国”的受访者比例从2010年的30.4%大幅跃升至2013年的48.4%。与此同时,持积极态度的人的比例从2010年的56.8%降至2013年的39.7%。

这些数字表明,莫斯科对“俄罗斯世界”叙事的宣传促进不是很成功。然而,我们也可以通过观察危机前民众对俄乌一体化的态度来考察这一叙事被默示接受或拒绝的程度。当被问及2012年3月至4月间的一体化偏好时,近半的南部受访者(47%)和大多数东部受访者(60%)支持乌克兰加入与俄罗斯的关税同盟,而乌克兰西部只有7%。绝大多数西部受访者(70%)更赞成加入欧盟。然而,有趣的是,乌克兰受访者对与俄罗斯更紧密融合的预期也存在显著的地区差异。南部和东部的受访者预计乌克兰加入关税同盟将对经济产生积极影响(分别为59%和53%)。相比之下,只有22%的西方受访者认为这将会对经济产生积极影响。因此,尽管俄罗斯的部分“吸引力”显然与经济收益的承诺有关,但这些期望分布不均,东南部的期望更为突出。

对“俄罗斯世界”叙事毁誉参半的态度意味着,俄罗斯在危机前夕相对于乌克兰的软实力有着如下三个特点:

首先,它的影响力本质上仅限于三批主要受众中的一个,即东南部的俄罗斯族和说俄语的人,尽管如前所述,他们并非都乐意接受这一身份。这些受众将俄罗斯在近邻地区更加强硬的政策解读为莫斯科承诺保护该共同体的象征符号,他们能接触到俄罗斯媒体,这为莫斯科培养对共同利益的理解提供了一个非常有利的环境。然而,面对第二批受众,包括越来越多开始强调俄乌之别的俄罗斯族和讲俄语的人,莫斯科的软实力正在下降。对于他们来说,乌克兰的利益与俄罗斯的利益越来越不一致,“俄罗斯世界”的描述非但没起到动员作用,反而把他们推开了。最后,面对明确表达“乌克兰是欧洲”的第三批关键受众,俄罗斯的软实力几乎完全缺失。

其次,第一批受众对2000年代末至2010年代初官方话语中乌克兰身份和利益的表达以及外交政策决策过程的影响能力相当有限。那些更容易接受“俄罗斯世界”理念的政党,尤其是乌克兰共产党,无法获得足够的选民支持来控制议会。共产党人民众吸引力的正在下降,他们在乌克兰议会的席位从1998年的121个下降到2012年的32个。由于乌克兰是实施一院制立法机构的单一制国家,没有任何体制渠道能将这些受众的地方性关切纳入官方话语中。

与此同时,在2006年、2007年和2012年的议会选举中,地区党获得了更大能力来塑造对乌克兰身份和利益的解释。此外,亚努科维奇在2010年总统选举中的胜利让他们能够直接参与外交决策。然而,该党政纲看似亲俄,但立场更接近“大欧洲”话语。虽然一些成员接受乌克兰属于“俄罗斯世界”,但包括亚努科维奇在内的其他人仍持观望态度。虽然比起尤先科,亚努科维奇让莫斯科感到更舒服,但它从中获利的能力仍然相当有限,基辅继续追求欧洲一体化战略就是明证。与此同时,2013年11月亚努科维奇决定不与欧盟签署入盟协议后爆发的大规模民众抗议表明,俄罗斯软实力极大受限于竞争性的身份认同框架。

最后,俄罗斯软实力的有限分量意味着,莫斯科在阻止基辅采取破坏“俄罗斯世界”的行动方面相对更成功。然而,它却竭力鼓励基辅采取巩固“俄罗斯世界”的行动。比如,通过将加入北约解释为对俄乌团结的象征性背叛,俄罗斯当局成功让乌克兰在2010年安全战略中去掉了加入北约的目标。然而,要鼓励乌克兰加入俄罗斯主导的关税同盟,则困难得多。

事实证明,俄罗斯软实力的限制因素在后来的乌克兰危机中非常重要。莫斯科显然受益于克里米亚有利的心理环境,那里的政治精英和公众都压倒性地支持克里米亚属于“俄罗斯世界”。虽然接受这种说法并不必然意味着支持分离主义,但随着危机的发展,它为俄罗斯当局推动一系列诸如法西斯威胁等“问题叙事”(issue narratives)提供了有利条件,让莫斯科更容易向亲俄势力移交权力,并最终将克里米亚纳入俄罗斯联邦。然而,在乌克兰东南部,支持独立或与俄罗斯统一的当地民众要少得多。

总体而言,俄罗斯软实力的有限性及其在危机爆发前几年的衰落,使得莫斯科越来越难以在与基辅的关系中取得预期结果。然而,如果接纳“俄罗斯世界”叙事的受众能够更容易、更持续地进入到乌克兰外交政策决策核心,那么俄罗斯的软实力就会增加。例如,这本来可以通过联邦化过程实现,事实上这是莫斯科在危机期间的关键“建议”之一。据一名与克里姆林宫关系密切的俄罗斯评论员称,俄罗斯希望“创造一种内在的‘阻断装置’(disabling device)……阻止乌克兰向克里姆林宫不希望的方向发展”。尽管俄罗斯当局意识到这个“阻断装置”上台的可能性极小,但它仍然可以“对基辅的战略决策行使否决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对当前危机导致的俄罗斯相对于乌克兰的软实力转变做出明确结论还为时过早,但“俄罗斯世界”的身份可能会遭到更多乌克兰精英和公众更强烈的反对。这反过来可能会使莫斯科在未来更难影响基辅。

结论

本文认为,产生软实力的关键机制之一是集体身份的重塑。俄乌关系的例子表明,我们可以通过调查不同受众对话语构建的集体身份的接纳程度,以及通过考察这些受众影响外交政策决策过程的能力,来评估一个国家相对于另一个国家的软实力的权重。2000年代末至2010年代初,俄罗斯对乌克兰的软实力从根本来说受到限制,因为“俄罗斯世界”的身份认同基于俄罗斯语言、俄罗斯文化和共同辉煌历史,这些标志构建了一个以俄罗斯为中心的共同体。尽管俄罗斯加强了公共外交,但是无法改变俄乌关系的调子,因为俄罗斯投射的身份认同与乌克兰的一种主要身份话语完全不兼容,而与另一种身份话语仅部分兼容。与此同时,莫斯科对身份叙事的选择也受到国内身份认同争论的制约。俄罗斯官方所阐述的“俄罗斯世界”与俄罗斯公众心目中主导的俄罗斯愿景不谋而合——它将自己视为一个强盛之国,而且在一个更广泛的文明空间中占据合法的中心地位。“俄罗斯世界”被这个愿景所塑造,并反过来加强了这一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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