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欧关系的僵局——该僵局随西方国家对俄前所未有的制裁而加深——正促使欧洲加强军备。在冲突期间,德国朔尔茨政府宣布大幅增加国防开支,包括批准1000亿欧元专项资金,并将今后每年德国国防开支占GDP的比重提高到2%以上。一夜之间德国跃升为全球第三大军事预算国。这种改变在德国和欧洲历史上都相当罕见。瑞典、芬兰、瑞士、奥地利等长期在地缘政治关系中保持中立的国家,也在改变各自防务立场。欧洲国家国防预算的大幅度提升及中立地位的微妙改变表明:北约框架下的欧洲军事力量,将在欧洲国家军费增长与国防政策变更背景下大幅提高。可以预见,对北约增加的军事预算贡献、“战略指南针”计划、“快速反应部队”建设、防务“永久结构性合作”等欧盟及成员国层面的安全计划会加速推进。
这种变化会导致欧洲安全机制两方面改变。第一,在战略上的相互不信任和军事上不断增长的竞争与潜在对抗基础上,欧俄关系整体僵局会更加固化,且欧洲对俄罗斯在意识形态领域的谴责与渗透——俄罗斯也会加强在中东欧国家的行动进行对冲——也会变得更为强烈。从历史上看,上一次在欧洲发生的最剧烈的军事冲突是1990年代巴尔干地区的战争,那场战争导致欧盟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CFSP)的出台,该政策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欧盟一体化的“三大支柱”之一。此次俄乌军事冲突,也会促使欧盟进一步深入推进欧洲共同防务政策向前发展。
第二,随着德国军力增长,欧盟对如何处理成员国内部不断增长的国防力量会逐渐变成一棘手或敏感问题。基于德国二战战败国身份及国内长期的和平主义思潮,其军费开支的快速增长及包括向乌克兰开始提供前所未有的进攻性武器,这打破了德国作为和平主义国家的形象。基于德国曾有纳粹主义的“黑历史”,德国日益增长的军事能力及它业已形成的在欧盟内的政治领导力和影响力,会让欧盟内部安全机制发展成为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欧盟将如何消化德国快速增长的军事资源,使之成为有益欧洲和平的力量,或让它在欧洲民粹主义流行的大环境下成为诱发德国政治野心的工具——这会成为欧洲房间里的一头大象,欧洲国家目前对此问题尚讳莫如深。总之,俄乌冲突将固化欧俄安全关系的对抗性,也会让欧洲内部固有安全机制发生可能的潜在变化,以应对内部军事资源的快速扩张与不平衡分布。
但自容克领导欧盟委员会始,欧盟日益关注或处理经济和民生问题之外的国际事务。尤其因俄罗斯在2014年将克里米亚并入本国后,欧盟将应对地缘政治竞争看做日益紧迫的任务。直到2019年底,冯德莱恩就任欧委会主席伊始,就发誓要将她领导的欧盟委员会转化为“地缘政治委员会”。这意味着,欧盟在从“民事力量”或“规范力量”的自我认知基础上,开始具有向“地缘政治力量”(geopolitical power)转化的自觉性。
尽管欧盟地缘政治转向意识并非起自俄乌军事冲突,但该冲突极大地进一步激发了这种转向意识,它将促使欧盟及其成员国更加注重安全和政治建设与协调,并在对外政策中试图以国际格局中一支独立力量发挥作用,以此避免成为美俄地缘政治斗争中被动利用的对象,及免于在国际地缘政治竞争中的失语和失能状态。
俄乌冲突后,欧盟发动了包括在能源领域针对俄罗斯的制裁。譬如德国终止对“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的法律程序,目前的金融制裁也使欧俄能源交易变得十分困难。鉴于对俄高度能源依赖,欧洲也将因此受严重负面冲击,尽管在一定程度上俄欧间能源关系不会迅速断裂。
因此,冲突发生及结束后,欧盟将不得不对现有“绿色政策”做出适当甚至深刻调整,以摆脱对俄罗斯能源依赖。这意味欧盟将不得不在初始阶段暂缓雄心勃勃的高标准“绿色政策”,包括允许富煤成员国重新开采和使用煤炭,以应对现有窘境,但在长期来看,它会加速推进“绿色政策”发展,这包括加速新能源技术开发与应用、严格限制化石能源车辆和出台鼓励电动车政策、及讨论内部“碳税”和对外“碳边界税”等。这还意味欧美能源合作的增强、欧洲液化天然气站(LNGs)的加速建设、欧洲进口美国液化天然气增多。
另外,它还意味欧盟将加紧解决成员国在能源多样化和绿色能源定义上所存在的争议——德国不认可核能是绿色能源,但法国认为是,成员国在化石能源天然气是否是绿色能源问题上也存在争议,甚至为实现欧洲能源来源多样化而调整对伊朗等这些富油国家的政策,等等。总之,在俄乌冲突及之后,欧洲人将在一定时期内面对能源紧缺的状态和由此带来的可能的物价上涨,以及面临相对混乱的内外能源政策调整,但在长远来看,欧盟将更加严格地推行内外绿色政策,以应对“气候变化”危机和彻底摆脱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
俄乌军事冲突中,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要求欧盟紧急吸纳乌克兰加入欧盟,这在原则上得到了包括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内的欧盟高官的支持,尽管欧盟明确表示利用所谓“快速通道”加入欧盟的渠道并不存在,这主要因为加入欧盟在政治、司法和市场经济领域具有严格入盟标准,也有从联系国、候选国到成员国的严格入盟程序安排,所有这些由奠定欧盟整体框架的《里斯本条约》法律条文所规定。
尽管如此,乌克兰要求加入欧盟的意愿及欧盟的反应刺激了一些试图加入欧盟的国家提出了要求加入欧盟的申请,这些国家包括毗邻俄罗斯的摩尔多瓦和格鲁吉亚,这两国受欧盟“邻邦政策”覆盖,以指导欧盟对这些国家实施“欧洲化”进程。
当然申请加入欧盟的诉求并不会让欧盟快速推动新一轮“扩大”进程,但俄乌冲突后,欧盟会通过“拉拢”这些具有入盟意愿的国家,以增强与俄罗斯争夺国际影响的竞争力。与此同时,严格的入盟条件、严苛的法律程序、内部在接纳新成员上的差异和由此所引发的负面影响等,会阻碍欧盟事实上的东扩进度,但为维持和扩大其地缘政治影响力,欧盟会在牢牢抓住上述想入盟国家方面加大声势。
但另一方面,美国的政策表现也会促使欧洲下定决心推进“战略自主”。在俄乌冲突中,美国没有采取比外界所期待的更为激进的对乌军事干预,也没有满足乌当局的援助请求,再考虑到它去年8月从阿富汗不负责任的仓皇撤军,皆反映出美国在战略上对外进行广泛干预兴趣的下降,及在维护“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上意志的弱化,再加上欧美在经贸等诸多领域存在大量争议,这会让欧盟不得不怀疑美国在维护盟国利益方面并不如想象中坚定和慷慨。随着美国将自身战略目光投向“印太”,欧盟将迫不得已加速欧洲“战略自主”,以便在经贸等各领域提升自己在国际社会的独立自主地位。由于俄乌冲突的刺激,强化欧美同盟与加强战略自主会同步进行,二者内在的矛盾会使欧洲的战略自主进程不会如想象中成功,但它会继续推进下去。
(简军波,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副主任、副教授)
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000438
1、本文只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星火智库立场,仅供大家学习参考; 2、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xinghuozhiku.com/15642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