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岛，为什么总和法国政府闹翻？

从根源上来看，科西嘉本就不属于法国的传统领土范围。尽管这个地中海上的小岛是拿破仑的故乡，但它直到1768年才被热那亚共和国割让给法国。此前的八个世纪间，该岛都在比萨和热那亚的控制下，深受意大利文化影响。直到19世纪上半叶，科西嘉岛的资产阶级仍把子女送到比萨学习，官方法令用意大利语颁布，大部分书籍用意大利语印刷。然而，自科西嘉割让给法国以来，法国对科西嘉人的吸引力有所增强，原因有多方面。首先，由于大革命推动了义务制统一法语教学，法语开始在当地普及，19世纪法国国力较为强盛，也激发了科西嘉人对强大法国的认同。其次，对科西嘉人来说，在法国本土其他地区和法属殖民地能够找到高薪的公职，还有望在殖民战争中为法国军队效力、获取军功以提高社会地位。此外，蒸汽船的引进大大提高了法国本土与科西嘉岛之间的交通效率。最重要的一点是，拿破仑本人的存在构成了法国与科西嘉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因此，到了1870年左右，科西嘉岛已经形成了较为普及的法兰西文化。

然而，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科西嘉的民族主义情绪却日益高涨。1959年，科西嘉民族主义组织“11月29日”运动成立，并在六十年代举行了多次罢工，反对高生活成本、法国政府关闭科西嘉铁路线计划以及在岛上建立核试验场。1975年，科西嘉民族主义政党“科西嘉地区主义运动”率二十余名武装分子占领了科西嘉东部平原的一个酒窖与法国政府展开对峙，以期引起公众对岛上状况，特别是农业情况的关注，该冲突最终导致两名宪兵丧生。法国政府随即下令解散该政党，但此命令却使科西嘉的紧张局势升级，爆发了多起骚乱与混战。

自此科西嘉民族主义运动进一步激化，同时也迫使法国历届政府认真考虑科西嘉问题。1976年，科西嘉民族解放阵线（FLNC）成立。直至2000年，科西嘉的恐怖袭击变得异常频繁， 科西嘉民族解放阵线和各种民族主义团体则不断宣称对这些袭击负责。1998年，科西嘉及南科西嘉省长（法国的省长，即préfet，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克劳德·埃里尼亚克（Claude Érignac）在科西嘉首府阿雅克肖遭科西嘉民族主义分子刺杀，使得法国政府的权威受到了极大损害，并在当时的法国政界引发了极大愤怒。值得注意的是，近日在狱中遭受袭击的科隆纳便是该案的共犯之一。在法国政府的持续打击下，自2000年以来，科西嘉的恐怖袭击逐渐减少，但民族主义分子仍在科西嘉政府和议会中占据较大比例。科隆纳的辩护律师吉尔斯·西蒙尼（Gilles Simeoni）自2015年来便一直担任着科西嘉执行委员会主席，其领导的科西嘉民族主义政党联盟也一直在科西嘉议会中保持着多数席位。

科西嘉的民族主义的发展主要根植于其经济发展状况。作为地中海上的一座岛屿，科西嘉在历史上具有深厚的农业传统，长期靠为热那亚当局种植经济和粮食作物为生。岛上的工业化建设基础差、起步晚，且后来法国政府对科西嘉的经济发展也不甚重视。这就导致科西嘉整体经济状况相对于法国本土的其他部分十分落后。但在殖民时代，法国广大的殖民地使得科西嘉人可以离开本岛去法属殖民地谋得一份薪酬不错的工作，例如在1926年的西贡，当地12%的欧洲人都来自科西嘉。可是后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科西嘉人付出了巨大伤亡，其死伤比例是法国大陆人的两倍，农业因年轻劳动力连年不归而凋敝。到了二战后，法国殖民帝国的终结剥夺了科西嘉人外出寻找高薪工作的前途，大量科西嘉人因而不得不返回岛上。同时大量出生于殖民地的法国人和法国政府为弥补战后劳动力不足从北非引入的移民被强制安置在科西嘉岛的东部平原上。然而，科西嘉作为地中海上最多山的岛屿，耕地本来就少，这样的安排无疑严重挤压了当地人的生存空间。

于是在这两个因素的驱使下，科西嘉民族主义运动便应运而生。今天，科西嘉是全法国工业化程度最低的地区，其第一产业占资产的 5.30%，第二产业占 15.30%，第三产业（主要是旅游业）却占 79.40%，整个结构中第三产业，特别是非市场和公共部门的比例过高，且生产结构中很少甚至没有雇员的小公司非常多。这就使得科西嘉的食物和基本生活用品高度依赖进口，岛上人民收入低于法国平均水平的同时面临着几乎是全法最高的生活成本。此外，其经济活动高度受旅游活动的季节性影响，岛上居民的就业因此相当不稳定。这种苛刻的经济和生活处境进一步激发了科西嘉人对法国政府的不满情绪。

自1982年以来，为安抚科西嘉的民族主义情绪，法国政府通过几轮改革措施增强了其自治程度。如今，科西嘉是法国少数的几个单一领土集体之一（collectivité territoriale unique），即一个独立于法国目前大区、省与市镇三级领土集体（collectivité territoriale）的一个独立行政单位。1991年，法国政府颁布法律将科西嘉大区改为“科西嘉领土集体”（collectivité territoriale de Corse）。在给予其特殊地位的基础上，2015年8月7日颁布的《共和国新领土组织法》规定在2018年1月1日成立“科西嘉集体”（collectivité de Corse）。这意味着科西嘉领土集体的议会、上科西嘉省和南科西嘉省两省的省议会自此合并为一个统一的科西嘉议会，行使大区和省两级的所有权力。议会每六年由全科西嘉普选产生，议会再选举产生一个执行委员会作为政府，并下设一个经济、社会和文化委员会(CESC)作为咨询机构。

目前，据波尔多大学政治学博士和讲师蒂埃里·多米尼奇 ( Thierry Dominici )分析，法国政府有可能以减少科西嘉政治中的分离主义者为条件，在宪法框架内提高其自治性，使其获得和法属波利尼西亚相似的地位（即在经济和社会事务、教育、公共卫生和环境方面拥有完全的自治权力，而中央政府仅保留国防、司法、公共秩序和外交权力）。

巧合的是，科西嘉近期的骚乱正好撞上了法国总统大选，这给已经在外交上为俄乌战争忙得焦头烂额的现任总统马克龙在内政上带来了一层压力。据法国《观点》周刊报道，中右翼共和国人党的候选人瓦莱莉·佩克雷斯公开表示：“我们有一位总统显然处于压力之下，并且屈服于暴力，就像他在巴黎圣母院所做的那样……埃马纽埃尔·马克龙为他对这些领土的蔑视付出代价。”极右翼国民联盟党的候选人玛丽娜·勒庞则在推特上称：“从对一个省长的暗杀到对自治的承诺，还有比这更灾难性的信息吗？我拒绝让埃马纽埃尔·马克龙的继续破坏法国领土的完整性，科西嘉岛必须是法国的。”在左翼，绿党候选人雅尼克·雅多厉声疾呼应让科西嘉岛“完全自治”，但马克龙却“没有提供相应机会”。社会党候选人安娜·伊达尔戈则在提出自己的自治方案的同时批评了现任政府的“无能”。

就目前而言，科西嘉的进一步自治已提上日程。然而，若要说进一步自治会导致科西嘉的最终独立，恐怕还为时过早。尽管科西嘉执行委员会主席吉尔斯·西蒙尼称自治法“对我和科西嘉人民来说都不是胜利”，但科西嘉独立与否还需经过法国全民公投与地方公投的漫长法律过程。据CNEWS于3月16日发布的民意调查结果，全法57%的受访者反对科西嘉独立，真正“完全赞成”科西嘉独立的人仅占15%。可以说，科西嘉的民族主义情绪与独立倾向是法国政府所面临的主要内政难题之一。此时通过承诺进一步自治来平息骚乱或许有效，但能否保证科西嘉长期稳定，还需从经济上对其进行结构性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