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的一个县里，为啥有这么多“超级住宅”？

2022年3月1日，世界建筑文物保护基金会（World Monuments Fund ，WMF) 发布了最新的“2022 世界建筑文物观察名录”（World Monuments Watch），来自全球24个国家的25处具有世界性意义的遗产地列入。

位于中国福建省永泰县的3处庄寨建筑——黄氏“父子三庄寨”谷贻堂、绍安庄和积善堂，从全球225个提名遗产地中脱颖而出。

永泰庄寨的提名和列入，将庄寨这一类少为人知的建筑形式和中国传统家族生存智慧展现于国际视野，为当代中国乡村基于遗产价值探索可持续发展模式、拓展国际合作提供了新的可能。

积善堂  摄影 | 郑高亮

文丨崔赫翾 瞭望智库观察员

清嘉庆十四年（1809年），福建永泰县中埔村，贡生出身的林孟美为自己的家族建造了一座“逢源宅”。这座宅院的正面为木结构，其余三面为夯土墙。

但当时匪寇横行，单薄的墙体不足以保证家人的安全。林孟美的儿子林程德又在外圈续建了厚重的垒石夯土墙。

最终，这座被后世称为“中浦寨”的庄寨建筑，墙体上方设置了环形防御通道，墙体上设置了64个观察窗和64个枪眼以及防火防盗设施。因其新建的外圈墙体呈现八卦形，这座建筑又被称为“八卦寨”。

永泰庄寨地理环境  摄影 | 张培奋

这座两代人接力建设的“八卦寨”占地面积4831平方米，总共有182个房间，堪称“超级住宅”。但这样的“超级住宅”在福建永泰县并不少见，从千年之前的唐代到晚清时期，庄寨几乎已遍及永泰的各个村镇，历史上该地区的庄寨总数量超过2000座。

不禁令人好奇，永泰为什么有这么多“超级住宅”，它们又为何被称为“庄寨”？

历史上，福建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这种独有的地理环境使得人们的交流往来受限，但正因为这样的环境特点，吸引了无数的北方历经战乱人士前来避乱。东晋“永嘉之乱”后，不少中原人踏上了南迁的征程，让这里人口逐渐繁衍增多。

到了宋代，随着政治经济中心的南移，永泰人口剧增。各个南迁的家族搬迁到永泰后开始建造房屋，从落地生根到开枝散叶，祖居周边又现新屋，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生活。

明清时期，依靠着大樟溪的便利水运交通，永泰的商业活动变得频繁起来。当地人的财富也得到迅速积累，与此同时，一些贼人盯上了有钱的商贾官宦大户。

《永泰县志》（民国版）中曾记载：“明洪武四年山寇温九，抄掠乡里，有司捕之，逃去。寻复来寇，义士杨惟义率众围获之。明正统八年沙、尤邓茂七作乱福州，山贼因之攻劫诸县。永民死者不可胜计。” 除山寇外，还有来自海上的倭寇，尤其是明嘉靖、万历时期，永泰人民不胜“南倭”的侵扰。

永泰居民为了保障自己的人身以及财产安全，便开始建造带有防御属性的民居，推翻重盖太麻烦，部分居民就在原有民居的外围增建坚固的夯土墙，增强防御功能。由此，就逐渐形成了以防御为功能的“寨”。而有明确文字记载的庄寨，则见于明万历年间编纂的《永泰县志》中。

出于防御的需要，建筑达到一定规模才有实际意义。因此，与一般民居院落比起来，庄寨的体量都较大，可谓“超级民居”，很多庄寨能住下三五百人。比如同安寨，占地面积达4500多平方米，内有300多个房间。

“寨”意为防卫用的栅栏或营壁，是永泰人对外的称呼，对内，他们称之为“庄”，意为村落或田舍，因为在永泰人的内心中，一直有一个打造理想的生活场所的愿望。

明中叶以来，政府的若干制度改革使得大家庭的形成和发展成为可能，加之宋元时期活动于福建一带的理学家的倡导，以族谱、族产、祠堂、族塾、族规等为组织手段的家族制度逐渐完善，永泰地区的人们形成了以家族为单位的发展模式。

同一个庄寨往往有两个名字，譬如“成厚庄”又叫“芦洋寨”，“嘉禄庄”也叫“同安寨”，“仁和庄”还叫“青石寨”。

对比福建土楼与三明土堡，永泰庄寨兼顾了防御和居住。庄寨反映了集体防御的需要以及家庭关系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因家家户户防御和居住的属性不同而产生差异化的文化、语言、风俗和建筑风格。

绍安庄 摄影 | 郑高亮

礼仪秩序和军事防御上两方面的特征通过“庄”“寨”二字组合概括出来，区别于其他地区民居建筑。

根据空间布局、建筑结构、装修装饰，可认定为永泰庄寨存在三套系统：土楼以居住为主防御为辅，是家族日常生活的核心；土堡以防御为主居住为辅，用于抵御外敌；庄寨则是防御和居住并重。

*防御

在选址上，庄寨布建一般符合理想的“枕山、环水、面屏”的传统风水概念。一些庄寨在选址初期就定位于高处的台地，特别是三面临陡坡、易守难攻之地，依靠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提升“寨”的防御属性。

即使选址不是台地，通常也会削山为台，后挖前垒，正面靠垒石墙形成高大的应敌面，后面依靠山势逐层抬高，形成“前有明堂，后有稳靠，左右有扶手”的庄寨空间。

在建筑材料上，以木材料为主的传统民居防御性较弱，庄寨的石墙多为就地取材。工匠们特意选择比较坚硬的青石、火山岩石、花岗岩石。

在制作上，石墙下部垒石、上部夯土组成的垒石夯土墙能很好抵御外敌。将石头锤出四边形，平整出外平面，保持凹凸不平的内面，保持外立面相对平整的基础上内面咬实、吻合墙体。

两侧使用大石块垒砌，中间填充碎石，再用黄土填缝夯实。每一块石料至少要与三块石头相接触，石块相互之间的重力和摩擦力保证石墙的稳定，在冷兵器时代，要想摧毁这样的石墙绝非易事。

在防御设计上，庄寨内部对一些地方故意进行了迷惑性设计。比如嘉禄庄，庄内隐藏了既独立，又与环廊相连的18部楼梯。

庄寨的防御设施布置得非常巧妙，并且兼具实用功能。坚固高大的墙体、四周贯通的跑马道、碉式角楼、竹制枪孔、框制斗窗等都是庄寨“标配”，有的还有特殊防护机关。

寨门是防御中最薄弱的环节，一旦被攻破，堡内的一切身家性命、财产粮食将遭毁灭性的打击。大多木门用铁皮包裹，并用铆钉钉牢。宁远庄的大门是用栲木制成的，厚度都在10厘米以上，即使匪寇用火点燃，这种木头也不易燃烧。

大门上方和底部都安有防撬石。门的顶部用预先打制好的四块带凹孔的楔形石块，合并成孔，孔间相距30 ~ 50厘米，是个暗藏的护门机关。当有匪寇攻到门外时，庄内的人可往这圆孔里注入沸水或沸油以阻退敌人。至今，在一些八九十岁老人的回忆里，依稀还能说出孩童时期在庄寨中躲避土匪的经历。

*居住

厅堂系统由门厅、礼仪厅、正厅、后厅、花厅等构成，是特定时空条件下权力关系、宗教关系、亲族关系及其他社交关系展示的空间场所。

中轴线上坐北朝南的厅堂属于家族的公共空间，其中位于庄寨中心的正厅，一般是作为家族举行婚丧嫁娶活动的地方。祭祀先祖是庄寨的重要功能，正厅供奉祖先牌位，四周建筑围绕祖堂，表现出对祖先的崇拜与敬重。

建筑横向轴线，遵从中间到两边的叙述方式。正中等级最高，族中长辈长老居住正厅侧室，其他后辈按照长幼尊卑，男女有别等礼制分别居住在正房或侧房。厅堂系统的规模及配置反映了这个家族宗法礼制观念的强弱。

永泰人在庄寨内开辟书院，培养士绅学子，从内在强化家族组织和观念，以厅堂系统为主的空间结构体现出家族文化中对于礼制的凸显和强化。

如今即使在一些外围防御空间和居住空间残破的庄寨厅堂中心，依旧可以看到节庆的痕迹与婚宴的红纸。婚丧嫁娶、族人议事仍会选择庄寨作为宗族连接的核心。

为抵御匪患，永泰庄寨内习武之风盛行，男子常在天井下练武，女子在寨内纺织浆洗，展现出“山—水—田—居”的风貌。

考虑到村民就近耕种，庄寨布建时期多选择富有案山，溪流环绕的地形，周边自然资源比较优厚，甚至考虑家族人丁兴旺后可扩张居住空间的需要。

【注：案山又称迎砂，是指穴山与朝山之间的山，即距穴山最近而小的朝山延伸略高出明堂的这一部分坡地。】

庄寨内水井、菜田、粮仓均有储备饮用水问题也是选址的重要内容，水源是一个庄寨的命脉。庄寨或引用可以隐蔽水源的山泉，或可选址在挖掘出地下泉水流的地方，如此，即使被围困，也可基本保障生活无虞。

众多永泰庄寨，散落在青山绿水的深处，见证着家族的荣耀和兴替。

永泰气候多雨，木质建材在潮湿的环境中沁润多年难免会出现腐坏情况。如今，在和城寨有的木柱和石座相连的部分已经腐烂得只剩一半，形成了巨大的安全隐患。

修不修？如何修？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不断发展，人口流失造成的农村闲置房问题也蔓延到庄寨。空置、无人居住、无人维护的庄寨普遍出现了木构件腐朽、屋面漏雨、建筑整体歪闪等问题。

2015年9月，永泰开始大规模庄寨保护行动。村民们怀着期待，也心存疑问：“花这么大心血保护庄寨，能带来什么？”

庄寨体量大、差异大、结构复杂，保护性修缮迫在眉睫，但仅做到“保命式”修复就要耗费大笔资金。如何做到又快又好又省钱的抢救性修复？永泰发动老工匠们展开“陪伴式”修缮——自己家自己修——成为永泰庄寨保护性修缮的特色。

没人比庄寨人更懂庄寨的灵魂。同安镇三捷村村民张东翔今年68岁，是远近有名的老木匠。走进仁和庄，便看到他修复的高7米的前廊柱。柱子涉及5处连接，这5处又与其他梁柱连接。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替换全部梁柱，一是成本高，二是工期长，三是无法最大限度留旧。张东翔选择了技术难度最高的单根替换，仅用3天就完成了，正如他自己说的，“自己家自己修，当然要花最少的钱、用最好的料、上最细的工”。

 珠峰寨合众扶扇  摄影 | 张培奋

为尊重永泰传统建造工艺，修缮成本也总是超出预算。竹头寨庄寨保护理事会秘书长徐寅生说：“卧云庄未留下任何图片资料，根据遗留的旧地基、过水沟、横厝等。起初设计为钢构，费用比预算高出60万元。”最终永泰庄寨峰会指挥部决定修旧如旧，重现庄寨风采。

经过几年努力修缮，永泰30多座庄寨做到了不塌、不漏、不倒；永泰庄寨获评“中国传统建筑文化旅游目的地”；爱荆庄荣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优秀奖，是2018年度唯一获此殊荣的中国项目。2020年，永泰庄寨保护入围“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优秀县域案例评选，爱荆庄还单独以“社会参与”优秀案例入围评选。

2020年起，由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吕舟教授带队的CHCC活态遗产工作室承接了永泰庄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文本编制的工作。

2022年3月，永泰庄寨被列入WMF2022世界建筑遗产观察名录。永泰庄寨的居住功能已经不能和现代社会生活需求相匹配，只有延续文化传统、延续核心社区与遗产的关系，才能更有效地保护物质遗存。

这是7月19日拍摄的永泰县同安镇爱荆庄庄门。近年来，福建省福州市永泰县重视古庄寨保护与利用工作，遵循“保护为主、修旧如旧”原则，加大修缮保护力度，通过对古庄寨古村落等物质载体进行活化利用，打造庄寨+旅游、庄寨+研学等产业发展模式，带动乡村振兴。永泰县地处福州西南部，拥有保存较好的古庄寨152座，面积1000平方米以上、年代100年以上98座。新华社记者 魏培全 摄

永泰庄寨和福州的家文化不可分割。离开人的古建只是躯壳，古建的活态保护还需以人为本。要保护庄寨，就必须发展地域文化，吸引年轻人回流。

仁和庄的张曾全说道：“只是尽我们努力把祖宗给我们的遗产留给下一代，让他们能搞清楚从哪里来，让祖宗的遗产代代相传。”小学五年级学生阮奥阳说：“我长大了还会回到青石寨，因为这里是故乡啊。”还有很多村民认为：“庄寨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作为后代让它破败不去修，心里过不去。”

85岁的黄修朗老先生用竹头寨的这副楹联来解释先祖的家风家训，“两世积俭勤愿子子孙孙勿忘先业，一朝新甲第庶绵绵奕奕长庇后人”。

一副楹联，前承古人，后启来者。

庄寨内的楹联匾额作为载体镌刻着族规家训，寄托着族人的文化溯源与身份认同，尽管如今的庄寨居住用途已经淡化，可晴耕雨读、兼修文武的传统教育方式皆在庄寨文化中有所体现，不断教化、警醒着宗族后人。

容就庄内正厅柱上书有一副训诫后人的老楹联：“修其孝弟忠信，教以礼乐诗书”。永泰县下园村的容就庄就将这种精神进行了代代传承。下园村历史上共建有一寨九庄，皆为黄氏豪有公及其子孙后人所建，形成了一个大家族庄寨群。

用当地黄修基老先生的话说：“我们每一代、每一辈人都会对庄寨修修补补”。因漏雨，容就庄1986年至1987年间就经历一次大修，2016年又修缮了前埕与庄前道路。庄寨修缮可促使族人们重新关注处在乡村中的庄寨，找回潜藏的精神价值。黄氏族人“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优良传统，对永泰庄寨的家文化与社会价值做出了有力诠释。

参考资料：

1. 传统村落保存与活化策略研究——以永泰庄寨的改造为例丨南方园艺，2020

2. 从庄寨的价值看传统村落再生丨中华民居，2020

3. 永泰庄寨的新与兴丨福州日报，2021-7-31

4. 明清寇乱与永泰庄寨的兴建丨福建史志

5. 永泰庄寨的营建特色与防御智慧丨华中建筑，2018-10

6. 浅析永泰庄寨建筑空间中的礼乐文化丨大众文艺，2020

7. 乡土建筑 永泰传统民居 —— 庄寨  |高鹿野  2021-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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