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电视剧《康熙王朝》,应该都对片中“康熙怒斥群臣”的“名场面”印象深刻。
乾清宫正大光明殿内,陈道明饰演的康熙帝因官员腐败而痛心疾首:
“当朝大学士,统共有五位,朕不得不罢免四位;六部尚书,朕不得不罢免三位。看看这七个人吧——哪个不是两鬓斑白?哪个不是朝廷的栋梁?哪个不是朕的儿女亲家?……他们烂了,朕心要碎了!”
这一大段台词可谓酣畅淋漓,简单直率的话语难掩帝王霸气。
也正因为这场戏,许多人对真实的历史产生了好奇:古代的皇帝究竟是怎么和朝臣沟通的?他们的实际对话,是像影视剧表现的那样通俗、生活化,还是如史书记载般“文绉绉”的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厘清“文言”和“口语”这两个概念。
著名语言学家王力曾在《古代汉语》一书中指出:文言是指以先秦口语为基础而形成的上古汉语书面语言,以及后来历代作家仿古作品中的语言。
也就是说,文言其实是一种规范化的书面用语;而所谓的“文言文”,就是用文言写成的文章。作为一种定型化的书面语言,文言已经沿用了两三千年,不管是先秦诸子的著作、两汉辞赋还是唐宋古文、明清八股,都属于文言文。
它们可以帮助来自不同地方、带有不同口音甚至属于不同时代的人突破隔阂,实现顺畅的“笔谈”。
当然,文言文也不是生来就是书面用语。现在一般认为,大约在先秦时期,文言文与当时的口语表达还是一致的;但到了两汉时期,两者之间就有了一定距离。由于文言远远跟不上口语的发展速度,此后的差别就变得越来越大。
唐宋以降,在大众口语的基础上又逐渐形成了新的书面语“白话”。但在古代许多知识分子看来:文言文继承了前代名士遗风,还言简意赅、颇具格调;相比之下,啰里啰嗦、无甚文采的大白话,则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
因此,他们坚持使用文言文写作,通过提高阅读门槛来体现文化的高低差异——这样才能把自己和普通的“吃瓜群众”区分开来。而会读写文言文,就成了“读书人”身份的一种象征。
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就是极端迂腐麻木的代表。图为绍兴鲁迅故里墙上的孔乙己。摄影/cjp的PHOTO,来源/图虫创意
也就是说,如果回到先秦时期,当时的君王和朝臣谈论正事时,所采用的表达应当与文言文差不多,具体可参照口述实录《孟子》等;但如果回到唐宋甚至明清时期,皇帝和朝臣的对话会变得越来越简单直接、通俗易懂,接近今天的口语。不过言官在正式记录时,为了增加皇帝的威严、提高皇帝的“素养”,都会把“大白话”改成文言。
如果翻阅《康熙起居注》,你会发现里面的康熙皇帝 “金口”一开,动辄就是“朕”如何如何;而所有官僚大臣甚至偶尔“客串”的乡野百姓,也都文绉绉的。
但康熙亲自撰写的“朱批”,却暴露了他平日里直白的说话风格。
康熙的宠臣曹寅,也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爷爷,曾经给他上过一封奏折,报告苏杭织造捐资平抑米价和洪武陵墓塌陷两件事。康熙对此非常感兴趣,朱笔一挥写道:“知道了,此事奏明的是,尔再打听还有什么闲话,写折来奏。”浅显的语言,完全不需要翻译,这应当才是康熙和朝臣日常的沟通方式。
事实上,清代的皇帝都挺喜欢这种直截了当的批复。来源/奏折截图
事实上,作为清定都北京后的第二位皇帝,汉语也只是康熙为了统治需要所掌握的第二语言。虽然与其他满人相比,康熙已经可以号称“精通汉文”了,但他的朱批中依然常常出现错字——要让他跳过日常口语,直接用文言和群臣交流,属实有些为难。
尽管史官喜欢给皇帝塑造一个满腹经纶、文辞高古的形象。但很多皇帝说话时并不喜欢 “掉书袋”。比如仅仅当了一年皇帝的宇文化及。
大业十四年(618),野心勃勃的宇文化及发动江都政变,弑杀隋炀帝。他先是拥立秦王杨俊之子杨浩为傀儡皇帝,后来自立为帝,国号“许”。《隋书》中记载,一天,另一割据势力首领“魏公”李密和宇文化及隔水谈判。
李密准备了大段慷慨陈词,先是炮轰宇文化及的背主行为,又苦口婆心劝降:卿本匈奴皁隶破野头耳,父兄子弟并受隋室厚恩,富贵累世……岂容主上失德,不能死谏,反因众叛,躬行杀虐……不追诸葛瞻之忠诚,乃为霍禹之恶逆。天地所不容,人神所莫佑,拥逼良善,将欲何之!今若速来归我,尙可得全后嗣。”
奈何宇文化及根本不接招,还觉得他说话文绉绉的、半天都说不到重点:“与尔论相杀事,何须作书语邪!”(和你说生杀大事呢,为什么要说文言文!)
再比如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赵匡胤出身“行伍”,本就是个粗人。他虽然非常尊重读书人,但也不喜欢动辄之乎者也。
根据《湘山野录》记载,有一次,宋太祖和共同打江山的“好兄弟”赵普登朱雀门,看见门额上题“朱雀之门”,便问赵普为什么不只写“朱雀门”,又问那个“之”字到底有什么用。在赵普回复说是“语气助词”后,太祖忍不住出言嘲讽:“‘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赵匡胤和赵普关系亲近。来源/明代刘俊《雪夜访普图》
赵匡胤喜欢自然的口语,甚至大胆地把口语写进最注重风雅的诗词里。
有一次,他与大臣月下饮酒,出韵“些子儿”让臣子们赋诗。这个“些子儿”,就是一个相当口语化的词,大意就是“一点儿”。这“刁钻”的要求差点难住了一众大臣,还好在场有个叫卢多逊的学士脑子转得够快,作了一首符合要求的七绝:
他巧妙地用“清光些子儿”来形容月光的朦胧之美,既新奇又不乏韵味,才避免引得“龙颜大怒”。这个机智的卢多逊,后来也一路扶摇直上,曾官拜宰相。
朱元璋也颇反感文人的酸文假醋。他在接见朝臣时,从来不会刻意咬文嚼字——哪怕是和文化人代表、孔子的后裔对话,也是满嘴“天然去雕饰”的大白话。
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从宋代开始,孔子的嫡长子孙都会世袭封号“衍圣公”。元仁宗时期,有人举报那一届“衍圣公”并非孔子嫡系后裔,朝廷便重新定了一个叫孔思晦的孔子北宗长支后人替代。原本只是一个九品小官的孔思晦这下一步登天,因此对元仁宗感激涕零。
结果他儿子孔克坚袭封之后,大元被灭了,恩人也没了。所以在接到朱元璋传唤时,孔克坚满肚子情绪,回来后记录这段对话时,也没想着替朱元璋修饰一下,就此留下了一段“原汁原味”的宝贵资料:
洪武戊申十一月十四日早朝,宣圣五十五代袭封衍圣公臣孔克坚于谨身殿同文武百官面奉圣旨:“老秀才,近前来,您多少年纪也?”
臣对曰:“五十三岁。”
上曰:“我看您是个有福快活的人,不委付您勾当,您常常写书与您的孩儿,我看他资质也温厚,是成家的人。您祖宗留下三纲五常垂宪万世的好法度,您家里不读书是不守您祖宗法度,如何中用?您老也常写书教训者,休怠惰了。于我朝代里,您家里再出一个好人呵不好?”
看到这里,有人可能要问了:你提到的这几位皇帝,基本全是大老粗,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文化”才不文绉绉呢?
南唐后主李煜,词做得很好,算是个文化人吧,可他平时说话也不会刻意咬文嚼字。宋人王铚的《默记》上卷记载了南唐旧臣徐铉奉宋太宗旨意去看李煜的故事:
顷间,李主纱帽道服而出。铉方拜,而李主遽下阶引其手以上。铉告辞宾主之礼,主曰:“今日岂有此礼?”徐引椅少偏乃敢坐。后主相持大哭,及坐默不言。忽长吁叹曰:“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
潘佑和李平都是南唐政治人物,前者累官内史舍人,后者曾官至户部侍郎。面对南唐的危难时局,潘佑曾提出借鉴《周礼》古经实行变法,并连上八疏推荐李平当尚书令。但很快变法失败,李平被批妖言惑众,煽动潘佑犯上。李煜便下旨将他们二人打入大牢,最后潘佑在家中自杀,李平则自缢于狱中。
时过境迁,当南唐被宋所灭、自己为宋所囚,李煜也忍不住长吁短叹,感慨误杀了忠臣——他并没有刻意用什么华丽的辞藻,而是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后悔之情。
除了李煜,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也留下了许多与朝臣白话交流的记录——不同于明太祖朱元璋,他可是受过正儿八经皇室教育的。
网上曾流传过一张古籍截图,内容说是有一年崇祯正在上朝,底下一个大臣口若悬河说了半天,崇祯几次想说话都没说上,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插了句话,还被那位大臣回怼:“等小弟说完了再说。“
文献是否真实存在尚需考证,但除此之外,崇祯确实留下许多有关日常对话的真实记录。比如明代《颂天胪笔》中,就把崇祯血气方刚的年轻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场对话发生在崇祯元年,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少年崇祯正在和大臣们讨论推举阁臣的事宜。以东林党为主的一众官员纷纷推举钱谦益担任内阁首辅,却被另一大臣温体仁揭发钱谦益在浙江科举考试中受贿舞弊的事实。崇祯帝听说后非常恼怒,又眼见着这帮官员互相推卸责任,一肚子火:
上曰:会推大事,其中推这等人,还说公议?诸臣奏来。又问:怎么不奏辅臣?
奏曰:关节实与钱谦益无于。
上曰:关节是真,他为主考,如何说不是他?
上阅朱卷面批语,问曰:批语是谁批的?中字是谁写的?
辅臣奏曰:是钱谦益写的。
上曰:既是他写的,如何说不是他?卿等怎么说?
辅臣奏曰:据刑部招,是光棍骗钱的,千秋文才原是可中的,光棍知道他可中,所以去骗。
上曰:光棍作主考么?光棍中他的么?既是他取,如何与他不相干?
……
上曰:问着不言,退后便有千言,是怎么说?
御史房可壮对曰:还望从辅臣之奏。
上曰:往时不召对,你们便说不能见皇上的面,上下不能交,君臣之意不浃。及至召对,又说朕轻斥大臣,敬君为臣之礼也是不可废的。君前臣名如何,每席只说官衔。
辅臣对曰:此积套相沿,原不是,蒙皇上教训以后,都改过了。
这是对明朝朝堂对话一次非常真实的记录:在如此正式的场合,君臣也都是用口语进行交谈的。
可见,皇帝日常交流并不是必须用文言。他们虽谈不上讨厌文言文,但也确实不是非要“文绉绉”。
之前举的例子,基本算是皇帝“工作应酬”的场景——但如果连办公时都很少文绉绉的,那么私底下皇帝在和亲近之人沟通时,就更不会端着了。
最亲近的当属家人。
唐太宗李世民出征高句丽时,曾与儿子李治商量好要多互通书信——长孙皇后去世后,李治一直由他带在身边亲自抚养,父子感情深厚。为了及时了解彼此的生活起居,李治答应要经常写问安信,而李世民收到信后也会立即回复。
但有一次,唐太宗都收到奏表两次了,却还没有看到李治的来信,这可把他急坏了。好不容易收到信,他立马回了一封《两度帖》给儿子,信中流露出满满的牵挂和担忧:
两度得大内书,不见奴表,耶耶忌欲恒死,少时间忽得奴手书,报娘子患,忧惶一时顿解,欲似死而更生,今日已后,但头风发,信便即报。耶耶若少有疾患,即一一具报。今得辽东消息,录状送,忆奴欲死,不知何计使还,具。耶耶,敕。
大概意思就是:稚奴(李治的小名)你怎么那么久才写信啊,爸爸我担心的要死;直到收到你的信息,我才能松一口气,就好像死而复生一样。今后如果你头风发作一定要立马写信告诉我,爸爸我如果生病了也一定会一一告诉你。其中的“耶耶”即“爸爸”的意思,“忆奴欲死”就是“(你爸我)想死你了”。虽然今天读来更像是文言文,但在当时已经非常口语化了,毫无保留地展现了李世民的爱子之心。
同样关系亲密的皇家父子,还有宋高宗赵构和宋孝宗赵昚。他俩虽是养父子,但也处得很好,赵构还会和养子说臣子坏话。
据南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记载:当年朝堂上有个叫张浚的官员,高宗时期曾任宰相,但因为与赵构政见不合屡遭贬谪。孝宗即位后,起复他为枢密使。可即便过了那么多年,太上皇赵构依然对他心怀不满。
光尧(赵构的尊号)每以张浚误大计为辞,谓上:“毋信其虚名。浚专把国家名器钱物做人情。浚有一册子,才遇士大夫来见,必问其爵里书之,若心许其他日荐用者。又熔金碗饮兵将官,即以予之。不知官职是谁底,金碗是谁底。”
赵构这眼药上得很明显了,他认为张浚到处做好人,却不知感恩朝廷,也不想想自己做人情的官职、“金碗”到底是谁给的。虽然显得他气量有些小,但这对父子的亲密可见一斑。
当然了,家人相处也不全是和和乐乐,偶尔有点小摩擦也实属正常。“挑事精”赵构也有被太后嫌弃的经历,大概背景是——赵构他爹宋徽宗喜欢用龙涎香、沉香等名贵材料制作带有芳香的蜡烛,每次一点就是两大排;但到了赵构这里,因为国力不如以往,就只能省着点用,结果因为不够豪华遭到嫌弃:
“太后谓上曰:‘你爹爹每夜常设数百枝,诸人阁份亦然。’
上因太后起更衣,微谓宪圣(高宗吴皇后)曰:‘如何比得爹爹富贵!’”
“如何比得爹爹富贵”这八个字一出,仿佛看到了挨批后委委屈屈的赵构偷偷和皇后打小报告的模样。
不光是家人,皇帝和自己信赖的臣子私下沟通时,也好像朋友唠嗑一般,毫不掩盖自己的真性情。
明穆宗朱载坖(jì)就会和自己的内阁首辅高拱求安慰。
朱载坖还是裕王时,高拱就已经入府给他讲经——当时,皇太子朱载壡(ruǐ)已过世数年,按照长幼次序,裕王应该是下一任储君;但明世宗(也就是嘉靖皇帝)似乎有些偏向景王,迟迟未下决断,引得朝廷上下议论纷纷。面对外界猜疑,高拱多方调护,陪在裕王身边直到即位,两人建立了深厚感情。
然而,朱载坖仅仅在位六年,就因身染重疾而驾崩。重病期间,太子尚年幼,这让穆宗非常担忧,隐隐看到自己死后外戚干政的危局。
这天,高拱进宫问安,看到穆宗满脸怒色,问道:“皇上为何发怒,今将何往?“穆宗气呼呼地表示:“吾不还宫矣。”高拱连忙劝阻,说皇上在生病,还是回宫里静养才好。穆宗这才肯松口:“你送我。”
一边走,穆宗一边倒苦水:“我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争乃东宫小里?”高拱有些不解,便问穆宗何出此言。结果穆宗意味深长地说:“有人欺负我。”
听到这句话,高拱更加疑惑了,继续追问:“是何人无礼?祖宗自有重法,皇上说与臣,当依法处治。”谁料穆宗听后只是叹息说:“甚事不是内官坏了,先生你怎知道?”
这段记录出自高拱本人所著的《病榻遗言》,有着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从中可以判断,明穆宗私下和心腹交谈时,说的也是日常口语,丝毫不会摆什么架子。
写到这里,开篇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最晚到唐宋时期,文言文已经和口语分开,皇帝日常说话不仅不像正史里描绘得那样文绉绉的,还顺应时代发展有越来越通俗的趋势。但史官在记史时讲究“文必秦汉”,反而掩盖了古代口语的真貌。这种书面语和口语双轨发展、文言和白话对立的状况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才算正式终结——“不摹仿古人”“不避俗字俗语”,白话文终于熬出头,成为广受认可的书面语言。
不过,即便在文言文占主导的古代,也有一些宝贵的历史材料保存下来,就像文中提到的那些例子——当看到史书中高高在上的人物,原来在日常生活中并不会满嘴“之乎者也”、反而操着一口大白话时,让人觉得十分亲切,也更能体会到他们的喜怒哀乐。在遥远的过去,他们也曾是热烈而鲜活的存在啊。
(宋)叶绍翁. 四朝闻见录[M]. 中华书局, 1989.
(明)叶盛. 水东日记[M]. 中华书局, 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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