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古国的扩张路径:为何无意成都平原,更执着三峡以东?

作者:徐成

本文转载自: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2年4月下,原标题为《“不与秦塞通人烟”?古国的诞生与东出三峡》,有删节

三星堆古国的扩张路径:为何无意成都平原,更执着三峡以东?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李白长吟道。

 

李白的年少岁月就是在天府之国四川度过的,可以算是一个地道的唐代“四川人”,却也不知道古蜀人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对于生活在1000多年之后的我们来说,追寻古蜀先民的足迹就更加困难了。

 

随着三星堆文化逐渐被人们所认识,尤其是1986年以来三星堆“祭祀坑”令人瞩目的考古发掘活动,人们逐渐意识到,在历史记录出现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四川盆地之中并非想象中那样一片蛮荒,强大的古国曾在这里繁荣,灿烂的文明也曾在这里绽放。人们的脑海里下意识地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怎样构建了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古代王国?

城池时代

随着一个个人类聚落在平原上建立起来,原本人烟稀疏的地方也变得熙熙攘攘起来,生产富余变多,社会也变得越来越复杂。此时,四川盆地之外的地区正迈向“万邦林立”的龙山时代,长江中游湖北天门地区的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后石家河文化均高度发达,它们在发展的同时,也深刻地影响了四川盆地内的居民。

 

大约4500年前,成都平原上出现了新的景象,带有城墙的城池突然密集地出现,现已发现的有新津宝墩、大邑高山、崇州紫竹、崇州双河、大邑盐店、都江堰芒城、温江鱼凫城、郫县古城等,这些城池分布在岷江的支流边,其城墙多为堆砌而成,即在平地上用泥土自下往上堆砌,再拍打紧实。这些城墙本身高度有限,坡度平缓,且未经夯打并不坚固,因此有人推测宝墩时代的城墙并非用于军事防御,更有可能是为了防止洪水侵袭。这个时代,成都平原上拥有城墙的古城密集出现既有内因亦有外因,内因是成都平原平坦低矮,平原上的河流改道屡见不鲜,屡屡出现的洪水一直困扰着人们,随着人口的增长和组织能力的提高,人们有能力兴建大型工程从自然灾害中保护自己的家园;而外因则是筑城技术传入四川盆地,在早先的长江中游地区,与传说中“三苗之民”联系密切的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也曾进入过城池林立的时代,他们的城池同样采用了堆筑法,与中原地区流行的“夯筑法”、北方地区流行的“堆石法”都不相同,而成都平原的诸座古城与长江中游的古城在形状、筑墙方式上都如出一辙。因此,这里的城池也是受长江中游影响的结果。

 

可以肯定,从桂圆桥时代开始,四川盆地内部和东部长江中游的交流就未曾间断,不管这种交流是以移民、贸易还是以战争的方式,水稻种植、筑墙等技术都传入了四川,或许正是在这样的交流中,神面纹崇拜、凤鸟崇拜、虎崇拜等宗教信仰也沿着长江传入了盆地,并植根于此。

 

在岷江流域进入“城邦林立”时代时,在平原北部,一个不起眼的聚落默默生长着。在沱江的支流马牧河和鸭子河畔,是一片水源充足、土地肥沃的平坦沃野,非常适合水稻种植,人们在这片远离冲突的“世外桃源”定居下来,建立村庄、耕耘稻田、繁衍生息,这就是最早的三星堆。与宝墩文化诸城不同,三星堆即便人口迅速膨胀,整个聚落的面积变得远大于南部地区的诸城,也没有修建城墙,这或许是因为沱江流域的洪涝灾害较少,不需要通过建筑城墙保护自己,而这也为下一个时代三星堆的繁荣辉煌埋下了伏笔。

 

在宝墩文化末期,中原地区已经结束了龙山时代以降的“万邦林立”局面,二里头文化强势崛起,一阵“二里头风暴”吹拂中原,文献传说中夏王朝“家天下”的形势已现。而在四川盆地之内,多年的割据和对峙也已经走到尾声,各大城址要么已经废弃,要么正走向衰败,这一方面可能因为多年的竞争已经消耗得这些古国衰朽不堪,无以为继;另一方面,岷江流域频发的洪水灾害还是将成都平原的古城摧毁了。例如在规模最大、使用时间最久的宝墩古城中,考古工作者在宝墩文化地层之上发现了大面积的水相沉积,表明宝墩古城在其最后的岁月中被河流侵袭,甚至在城内还出现了大面积的湖沼。在这样的情况下,岷江流域已不再适合居住和生产,天灾对宝墩时代“釜底抽薪”。

 

而在北部沱江流域的三星堆则呈现出另一片光景,这里一片祥和,农业兴旺,人口膨胀,虽然仍未建造城墙,但是聚落的面积和人口都远超过岷江流域的任何一个古国,或许南边那些因天灾离散的人民也来到了这片北方的“桃源”,涌入这片沃土,成为新的移民。

 

此时,在马牧河边的青关山,三星堆人筑起了夯土台基,在上面修筑了规模宏大的建筑物,这可能是用于祭祀的庙宇、可能是贵族居住的宫殿、也可能二者都是。大型建筑物的出现表明三星堆的社会已经复杂化,之前聚落内相对平等的社会结构已不复存在,一个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统治阶层可能已经形成,三星堆已经来到了国家形成的“前夜”。

 

然而,并非一切都如此顺利,愈发复杂的社会和急剧膨胀的人口并不是三星堆从一个大型聚落“升级”为国家的诱因,在一切看起来都将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的时候,一场新的变故降临在三星堆聚落之上。

 

夏人到来

通过考古发掘我们得知,在三星堆遗址宝墩末期,即大约3600年前,不少原先建成的建筑遭到了焚毁,包括青关山的大型建筑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遭到殃及,变成一片废墟。而在这场变故发生之后,三星堆聚落不仅没有衰落,更是迎来了自己真正辉煌的时期——三星堆文化真正形成,文明时代已经到来。

 

三星堆古国的扩张路径:为何无意成都平原,更执着三峡以东?

青关山大型建筑基址群,基址群位于三星堆遗址西北部的二级台地上,均系人工夯筑而成,现存面积约16000平方米,考古人员在该建筑基址群发现有掩埋玉璧、石璧和象牙的现象

 

在变故结束之后不久,在三星堆聚落的西、东、南的城墙修筑起来(近年来的研究表明,聚落北面也应当存在城墙,只不过已经被鸭子河冲毁),其中东、南城墙残长都超过1000米,西城墙也残余600米,城内面积达3.6平方公里,是宝墩时代最大城池宝墩城的6倍。墙宽达35—50米,高达6米,城外还有宽而深的壕沟,同时,三星堆的城墙还经过夯打,坚固非常,不管是规模、坚固程度,还是建造技术,三星堆古城都远非宝墩时代的城池可比。

 

坚固的、用于防御的城墙出现,表明三星堆已经拥有了调动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公共工程建设的能力,在大城内西北部还建有一座小城,宝墩时代建有大型建筑的青关山土台便在小城之中,此时三星堆古城的建造者们在宝墩建筑的废墟上再一次加高了土台,并在上面新建了新的大型建筑。其中编号为1号的建筑基址总面积1015平方米,规模宏大,基址发现了密集的柱洞,推测可能是干阑式建筑。显然,西北小城是整座城池中地位最高的统治者居住的宫城,青关山则是他们居住和祭祀的场所,四川盆地中第一个由王者统治的国度真正形成了。

 

是什么促成了这次重大的转变呢?三星堆文化的出现、三星堆古城的修建、三星堆古国的诞生和哪次重大变故是否有关呢?

 

考古工作者注意到,在此地进入三星堆文化时代之后,虽然宝墩文化的许多特征仍然保留着,但是一些陌生的器物也出现在了古城遗址之中,破解宝墩、三星堆“换代”之谜的钥匙或许就在这些器物之中。

 

例如,在三星堆文化时期,这里出现了一种特殊的陶器,其三足空,器身高挑修长,侧面有把手,顶部开口还有一个翘起的“嘴儿”。这种陶器一般称为“盉”,是一种酒器,却在此前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未曾在四川盆地出现过,而在同时代四川盆地东北数千公里外的二里头文化中,这种造型奇异的陶盉却是一种常见的礼器。

 

三星堆古国的扩张路径:为何无意成都平原,更执着三峡以东?

月亮湾城墙。三星堆的遗址区有一条马牧河横贯而过,河北面的遗址由于地表的城墙拐了个弯,故称之为月亮湾。月亮湾城墙距1、2号“祭祀坑”仅数百米远,是现在发现的创造三星堆文化时期仅存的城市遗址

 

这并不是孤例,很早就引起了学者的注意。在20世纪30年代,葛维汉对广汉月亮湾的初次发掘中发现了不少精美玉器,随同发掘的林名均将器物照片寄给旅居日本的郭沫若,郭沫若看过后就提到:“你们在汉州(今广汉)发现的器物,如玉璧、玉璋、玉圭均与华北、华中发现者相似。这就是古代西蜀曾与华中、华北有过文化接触的证明。”事实证明,郭沫若当时的判断极为准确,在多年的考古发掘中,三星堆出土了不少称为“牙璋”的玉器,这种器物长而薄,一端宽、尖端被切割成分叉状,另一端窄、尖端平,在靠窄端处,留有穿孔,在两侧,则雕刻许多齿状凸起,这种器物在宝墩时代并未出现于三星堆,而在三星堆文化时期则大量出现,并且总是出现于高等级“祭祀坑”之中,表明在三星堆宗教信仰里拥有独特的地位。这种牙璋的突然出现也与盛行陶盉的二里头有关,早期的玉牙璋出现于二里头文化的前身——新砦遗址中,在二里头文化兴盛时期,这种制作精致的玉礼器伴随二里头文化扩张的脚步大肆扩张,甚至远至香港、越南都发现了与二里头相似的玉牙璋。

 

在三星堆城内的仓包包地点,学者还发现了与二里头出土的镶嵌绿松石青铜牌饰相似的青铜牌,这种牌饰在二里头文化的考古发掘中多次在墓葬中出现,主要放置在逝者的胸前,有人认为是二里头贵族用于标识身份的“logo”,这些牌饰出现在三星堆古城中,也说明三星堆与二里头有过“亲密接触”。

 

这些外来器物的发现表明,在约3500年前,中原二里头文化的到来,可能是促成三星堆遗址由宝墩文化向二里头文化过渡的重要因素。鉴于这些带有浓烈二里头风格的器物大多是礼器和祭祀用品,而对三星堆居民的普通生活用品未产生什么影响,表明二里头文化对三星堆的影响主要集中于社会的上层阶级。

 

在二里头文化最为繁荣的二、三期,二里头人从中原南下,以河南南阳盆地为中转点,一支沿着汉水进入陕西商洛地区,那里丰富的绿松石资源吸引了夏人的目光,他们在那里留下了东龙山遗址;另一支则继续南下,在长江流域的武汉黄陂盘龙城、荆州荆南寺等地留下了足迹。这两支二里头文化的开拓者都拥有向四川盆地继续发展的条件,也许正是其中某支来自二里头古城的贵族家族来到四川盆地之中,带来了二里头更先进的宗教信仰和政治制度,并与当地一些族群结盟,最终组织起人力攫取了三星堆聚落的统治权,在这里建立起一个小王朝,促使宝墩文化最终转变为三星堆文化。

 

三星堆古国的扩张路径:为何无意成都平原,更执着三峡以东?

①持璋铜人,三星堆遗址出土;②三星堆遗址出土的玉牙璋;③二里头遗址出土的玉牙璋。二里头可能是三星堆牙璋的来源之一,三星堆牙璋复杂扉棱与二里头牙璋如出一辙
 
三星堆古国的扩张路径:为何无意成都平原,更执着三峡以东?
镶绿松石青铜牌饰,①为二里头遗址出土;②为甘肃天水出土;③为三星堆仓包包出土。三星堆上层贵族使用了大量带有浓郁中原色彩的器物,其出土的青铜牌饰与中原地区发现的很可能有传承关系

 

三星堆古城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整个成都平原的局势,在此之前的宝墩文化时代,这里的聚落星罗棋布,除了林立的城池之外,大大小小的村落沿河流分布,让整个岷江冲积扇热闹非凡。然而进入三星堆统治的时代之后,大量曾繁荣于宝墩文化时代的村落都凋零衰落,曾经安居乐业的农夫们不再居住于故土,诡异的寂静降临在岷江冲积扇上空;只有三星堆古城仍然无比繁荣,稠密的人口在这里繁衍生息,豪华的建筑、精美的玉器、复杂的祭典、一呼百应的祭司成为这里最具代表性的风景。曾经松散的盆地社会被紧紧地凝聚在广汉这片并不算大的地方。

 

兴盛的三星堆古国在建立之后不久,也开始尝试向外扩张,让人疑惑的是,三星堆人似乎对身边大片肥沃的平原地区并不感兴趣,那种“以古城为核心逐渐向四周扩散填满空间”的扩张模式并没有出现在成都平原上,他们似乎更在意遥远的东方。近年来,在长江三峡地区发现了不少三星堆文化留下的痕迹,在重庆万州、涪陵、江津、巫山等地的遗址中,考古工作者找到了三星堆风格的鸟头勺把、高柄豆等陶器;而在长江三峡东部入口附近的秭归朝天嘴、宜昌中堡岛、宜都红花套等遗址中,零星可见的三星堆风格陶器也让人印象深刻,最远到荆州的荆南寺遗址中,仍可发现三星堆元素。三星堆人并不打算在任何一个地方久留,那些留下三星堆痕迹的遗址也没有成为他们长期经营的据点,三星堆人似乎执着地想要突破险峻的长江三峡,他们的目的只是到达另一边,却对身边熟视无睹。终于,在三星堆文化形成的初期,三星堆人就穿越三峡的重重险阻,来到了荆州—沙市一线。

 

这又是为什么呢?

 

答案或许就隐藏在荆南寺遗址之中,荆南寺遗址最早是夏代由南下的二里头文化先民建立的据点,在商文化取代了夏王朝的霸权后,商人也很快追随二里头人的脚步来到南方千里之外的长江流域,筑城于盘龙城的同时,也接管了荆南寺,在此逗留下来。商代的荆南寺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聚落,商王朝的势力触及这里无可置疑,然而似乎他们并没有像在盘龙城那样独占荆南寺。在遗址中,考古工作者不仅找到了早商风格的器物,本地土著风格、湖南澧水地区风格、江西吴城风格、三星堆等诸多风格的器物都曾出现,表明这里相当开放,对来自各地的器物或人群都不加以排斥。因此学者认为,荆南寺实际上是早商王朝在长江流域建立的一座“贸易港”,商人们在这里收集北方罕见的各种特产,而四方民族则被吸引于此,使这里出现了多文化并存的胜景。

 

在三星堆文化形成的过程之中,来自二里头文化的影响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此时正值二里头的鼎盛时期,二里头人开拓精神极为突出,才能够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完全陌生的四川盆地腹地;而在此之后,二里头文化进入三、四期后,其影响范围较早先大幅下降,国力的衰弱使得二里头人不再具有早期的开拓精神,三星堆也再也没有得到与中原地区进行文化交流的机会。从荆南寺遗址的发现来看,三星堆人在来到荆南寺,与早商文化有所接触之后便不再前进,似乎已经达到了他们的目的——与中原文化接触,在此之后,三星堆青铜器、青铜技术的出现,似乎正是这种接触的结果。

 

在向东探索的同时,三星堆文化也对一路上的土著文化造成了影响。在湖北省西部山区,就有一支受到三星堆影响的地方文化——香炉石文化,在不久的将来,他们那些被称为“巴人”的后代将在长江三峡地区繁衍生息,并逆着当年三星堆人的脚步,向着西部一路前行,在那里他们将和三星堆文化相遇,演绎一段新的故事。

 

总之,经过2000多年的发展,四川盆地从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变成了人口稠密、农业发达、文化兴盛的三星堆古国,它的崛起既是四川盆地内部地方文化不断整合、重塑的过程,也是与四川外部文化不断交流、融合的绝佳案例。可以说,虽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是正是一代代具有探险精神的先民敢于冲破山峦的阻碍,进入闭塞的盆地,才使这里不再“不与秦塞通人烟”,并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三星堆文明。

三星堆古国的扩张路径:为何无意成都平原,更执着三峡以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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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2年4月下,原标题为《“不与秦塞通人烟”?古国的诞生与东出三峡》,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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