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乌鸦校尉(ID:CaptainWuya)
士官来到营房给刚刚入伍的新兵们上“开学第一课”。
他用一连串不重样的脏话反复“鞭笞”这些新兵,儒雅随和地“称赞”他们是娘炮、废物、软蛋……体现了出众的文学知识储备。
其间,士官“特别关照”了一个身材肥胖,神情恍惚,神似唐马儒的新兵,并给他起了个外号——“傻瓜”派尔。
在之后的训练中,派尔屡屡出错,甚至连最基础的训练都难以完成,常导致整个小队受罚。
最终在被忍无可忍的队友拳脚教育了之后,派尔的内心滑向了黑暗深渊,逐渐迷失了心智,在结束训练那个晚上陷入疯狂……
相信有些读者看这段剧情DNA动了。没错,这就是著名电影《全金属外壳》的前半段。讲述了越南战争期间,被征召入伍的士兵们在北卡罗来纳的训练日常。剧情中的“傻瓜”派尔不仅肥胖,而且明显有着精神问题,难以适应军营生活。这样的人是怎么通过体检,又怎么能被征召入伍呢?
《全金属外壳》截图
可别以为这是电影的杜撰,美国共计在越战中投入了543000兵力,相当于美军总兵力的三分之一。而在美国国内,适龄青年则想尽一切办法逃避兵役。为了补上兵员不足的口子,扩大征兵的“十万人计划”横空出世。
这一计划打着“帮扶弱势群体,协助他们融入社会”的幌子,实际上却是把智力障碍人群骗上战场,让他们充当炮灰。1966年美国国防部调低征兵标准:在满分100分的美军武装力量资格考试中,只要得分10分以上就可以征召。官方称之为“新标准兵员”。根据不同数据,到1971年12月“十万人计划”终止,总计征召了320000到354000个“新标准兵员”。
这些“新标准兵员”的伤亡率是普通士兵的3倍,可这并没给他们带来荣誉和尊重。相反,他们在军中被蔑称为——“麦克纳马拉的傻瓜们”。
美国前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
而这个麦克纳马拉,是时任美国国防部长,然而此君最精通的竟然是数据分析,人称“长腿的计算机”。可五角大楼,为什么找这么一位当头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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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罗伯特·麦克纳马拉出生在旧金山。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是麦克纳马拉从小就是个“做题家”。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完成了大学本科学业,拿到了经济学学士学位以及数学和哲学的辅修学位。1939年,他获得哈佛大学工商管理学院的硕士学位。
两年后,美国卷入二战。刚刚走上社会不久的麦克纳马拉,加入了美国空军数据控制办公室。在这里他充分发挥了个人在数学和管理学方面的专长,运用数理分析方法为B-29轰炸机群制定提高效率方案。直接受益于他分析成果的,是“烧烤爱好者”柯蒂斯·李梅——正是在麦克纳马拉的研究支持下,李梅才策划了东京大轰炸。
高效的轰炸成功将东京市中心26万建筑摧毁,
数十万平方公里日本国土被夷为平地
战后,由于妻子患病,麦克纳马拉为了更高的收入而进入了福特公司。他再次利用自己数理方面的专业知识,为福特引入了现代化的规划、组织、管理系统和财务分析,在拯救公司颓势的同时,一步步成为了福特公司的总裁。
1961年,同为爱尔兰裔的总统肯尼迪邀请他重返军政界。“数学和管理学天才”麦克纳马拉成为了国防部长,并一干就是7年。
肯尼迪向记者宣布他身后的麦克纳马拉将出任国防部长
防长任上,麦克纳马拉把他管理企业的那一套带到了五角大楼。
将商业上的“计划、规划、预算(PPBS)”系统引入了国防管理的每一个角落。于是“算账”成了美国防部做出决策的首要准备。
用“科学、理性”的方法评价一个项目有没有投入和发展的价值:
如何“组合”导弹和轰炸机才能展现出最为可信的威慑能力、为救多少人花多少成本修民防设施值不值、发电机涡轮材质选择塑料还是不锈钢……甚至军事人员的皮带扣和内裤都要利用PPBS来进行标准化。
数理计算的结果通常是标准答案,没有妥协空间,不容置喙。这种独特的政策制定方法,让美国军政界乃至社会上都泛起了反对声音。
《纽约时报》的记者汉森·鲍德温于1963年3月9日发表题为《麦克纳马拉的统治》的评论文章,大肆批评麦克纳马拉的“数据独裁”。直呼五角大楼为“麦克纳马拉王国”,文章称“麦克纳马拉坚持统一各军种‘用同一个声音’说话,压制不同的意见,推行一切听从民主党的路线,不能出其左右”。
但实践结果是硬道理,无论怎么遭受质疑,挡不住麦克纳马拉的PPBS系统在事实上屡试不爽。
从上任防长之初,麦克纳马拉就清醒地认识到,应谨慎采用核威慑而不是毁天灭地的核大战,计划着手削减核武器预算。到古巴导弹危机期间,他用他的算法,小心告诫着那些战争狂人的开战野心。事件走向和平收场也证明了他判断的合理性。
而在国防部改革中,事实进一步证明了PPBS的有效性。尤其是将重复的项目合并或削减,推动了F-4“鬼怪”、A-7“海盗Ⅱ”等利器的诞生。
即便是麦克纳马拉之后,PPBS一直被美军采用,直到2004年才被另外一项更完善的评估系统取代。
虽然这种“数据独裁”听起来像是脱离现实的纸上谈兵,但实践中未尝一败,实在也让麦克纳马拉底气十足,更加坚信“理性和数据”的正确性。
直到,越南战争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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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战期间,麦克纳马拉打算把他的数据算法发扬光大,命令美军援越司令部(MACV)找出一种方法来衡量整个南越44个省和上万座村庄的“平定进程”。最后他们开发出了一组“村庄评估体系”,每个月要归纳超过9万页的信息。海量的信息堆积如山,同时又晦涩难懂。
访问南越的麦克纳马拉
2007年的纪录片《越南战争》中,这样讲到:“一切都可以被量化,这座村庄有多‘平定’呢?它有73.5%的平定度。而这能说明什么呢?美国人会告诉你,这代表这个村庄或者这个省份里,还没有出现过事故。”
然而这种分析并不符合事实。
数字上的高“平定度”并不代表美军稳固占领了这些地区。高平定度的村庄表面人畜无害,私下可能藏着游击队员或者游击队的粮食和武器。美军也并不能控制每一个亲美的村庄,越共可以轻而易举地占领这些地区,清理亲美组织,再将年轻人作为兵员补充。
这种“平定”,能有啥用?
于是,无论是增大轰炸力度,还是增派兵力支援南越,战事依然难以取得进展。麦克纳马拉意识到这场战争是关乎意愿,而非领地。越战中,没有明确的前线和敌后,甚至没有明确的平民和敌人。
北越军(NVA,即North Vietnamese Army):受越盟领导,在南北越边境地区作战的北越正规军。
南方民族解放阵线(即常说的越共、V.C.或Viet Cong):受越南劳动党南方局领导,在南越及周边国家进行游击战。
美国在试图歼灭南方游击队有生力量的同时,通过轰炸对北越本土和补给道路(即胡志明小道),给游击队的士气和补给造成打击。麦克纳马拉和美国政府的计划是寻求战争的“交叉点”,即敌人损失的兵力大于再生的兵力。
所以统计歼敌数量成为了衡量轰炸效果的重要参照,也成了判断是否接近或到达“交叉点”的重要依据。尸体数量统计每天都公布在报纸上。对于支持战争的人而言,它是进展的证明;对于越南人民而言,它则是侵略战争的恐怖罪证。
那么既然“敌军”尸体的数量成为最重要的战果衡量数据,会发生什么就不难推断了吧。
美军在越南采用最多的作战形式就是“搜索与歼灭”,实际上就是要求百姓离开村庄,在搜查后,将房屋农舍付之一炬。这种“三光”扫荡在1966年一年内就搞了17次,让超过300万平民流离失所。而执行的美军为了邀功,每次扫荡的“歼敌数”都有很大水分。
最典型的例子除了著名的美莱村屠杀,就是“猛虎队”的暴行了。
1967年,隶属101空降师的“猛虎队”特战排在长达七个月的行动中滥杀无辜,盲人、僧侣、妇孺……全都成为了他们的“歼敌战果”。甚至有部分队员将死者的耳朵割下,串成项链作为纪念品。最讽刺的是,事后竟没有一人因此受罚。
“猛虎队”合影
数尸体是越南战争的残酷注脚,也是麦克纳马拉“数据独裁”的滑铁卢。
这位头发整齐向后梳、领带系得无可挑剔的老兄,认为自己可以通过紧盯数字表格来理解战场上正在发生的一切。表上整齐的行、列、统计和图示,这种掌控感似乎让他离上帝更近了一步。
访问南越的麦克纳马拉,身边是驻越美军司令威斯特摩兰
在公共场合的麦克纳马拉总是彰显着一种自信感,这种自信并非传统政客的表演。是源自于他对理性和数据的100%信任,因为在他的眼里,数字不会骗人,千万条感性的判断不如一条明确的数据来的准确。1967年,美国国内的反战示威日益激烈。麦克纳马拉在一次讲话中这样说道:“所有现实都可以被逻辑分析。而对于可以被量化的东西不做量化,就是满足于未达到完全理性的状态。”
1962年4月,麦克纳马拉结束对西贡的第一次访问回到美国后说:“我们所掌握的全部数据都表明,我们正在赢得这场战争。”对数量分析的推崇使他认为凭此可以解决任何问题。
麦克纳马拉讽刺漫画
但在真正的战场上,战争产生的数据过于大量,并且还“掺了水”,不可能进行严格的定量分析。
在越战中,数据可以告诉你美军似乎打赢了每一场战役,却输掉了整场战争。影响战争的结果的并非所谓的歼敌数、装备和人数,还包括战争意志、士兵的意愿、民众的支持……这些不可量化的东西。
麦克纳马拉靠他的数据理性,获得的只是“成本”所带来的“效益”,然而要打赢一场战争靠的是所谓的高性价比吗?更何况越战的战略选择根本就是一步“臭棋”,一个应该被及时止损的的失败项目。
越战后期其实他自己也认识到了问题。但这个时候,战争机器已经不是他想停就能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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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越南战争》的导演肯·伯恩斯与林恩·诺维克在报告中写道:“这一切(越南战争)都开始于光鲜体面的人们,满怀真心却又严重误解,以及美国的过度自信和冷战误判,而它如此拖延则是因为蒙混过关,似乎要好过承认它是两大政党五位总统造成的悲剧性决定。”
无论麦克纳马拉“数据为王”的军事决策理念有多离谱,他也不过是一个给美国全球争霸战略背锅的而已。
越战期间,麦克纳马拉正在上高中的儿子准备参加学校的越战相关讨论。他希望作为“越战总设计师”的父亲提供一些支持战争的材料,最终却什么也没有收到。也许,就连麦克纳马拉也不知道战争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麦克纳马拉和儿子
1967年,越战来到了高峰时期,已经有50万左右的美军进驻了越南。驻越美军司令部宣布,敌人的总数创下了历史的新低;总司令告诉媒体,美军的歼敌数量创下了历史新高。总统不断暗示越战的形势向好,美国人仿佛就要看到那“隧道尽头的光”了。
同样是在1967年,在越南战死的美军超过了20000人。长期的投入并没有为美国带来任何的进展,反而造成了社会的巨大撕裂。麦克纳马拉越来越失望,他终于从数据的海洋里抬起头;终于意识到美国的介入难以摧毁北越斗志,继续扩大战争已经没有必要。
五角大楼外的反战者为对峙的军警送上一朵花
可是另一边的总司令依然在要人,总统批准再增派4.7万人。当时的适龄青年大多通过移民、上大学、结婚生子等手段逃避兵役。为了补上兵员空缺的口子,麦克纳马拉不得不将征兵标准降低,征召大量智力障碍和精神存在问题的人,在进行简单“矫正”后,让他们参军入伍。
这也就是我们前面说到的“十万人计划”,继续把更多的炮灰往一个无意义的“无底洞”里面填。
麦克纳马拉在私下建议总统逐渐从南越撤军,并停止轰炸北越,应该坐下来耐心和河内谈判。而他的意见却为白宫所不容。总统林登·约翰逊授予了麦克纳马拉自由勋章,以表彰他7年以来作为国防部长的付出。与此同时麦氏被调离五角大楼,去做了世界银行的行长。在授勋的仪式上,他哽咽着不知所言,晚年的麦氏回忆说:“那是一场痛苦的离别,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麦克纳马拉(右)和时任总统林登·约翰逊
冷战后的美国已经对越南战争、对冷战时的美国社会,形成了一个“正确的集体记忆”。这种“记忆”的最好体现就是1994年上映的电影《阿甘正传》。智商低于常人的主人公阿甘,是自告奋勇奔赴越南的“美国岳武穆”,而不是被骗去送死的“麦克纳马拉的傻子”;是勇敢拯救战友的“战斗英雄”,而不是割耳朵串项链、杀平民充军功的“婴儿杀手”。
作为美国政界的巨头,比起“战犯”,麦克纳马拉显然更多被当作一个“错误战争的策划者”。毕竟在美国人“正确的集体记忆”中,越南战争只是一场“满怀真心的误解”而非“恐怖暴力的罪行”。随着美越关系的恢复,一部分越南人也摆出了“一笑泯恩仇”的态度。麦克纳马拉在1990年代出访越南,和曾经的对手谈笑风生。
1996年麦克纳马拉出访越南,和曾经的对手武元甲见面
麦克纳马拉还会对自己的“失误”反省,越战让他明白他的数据绝非万能,到晚年他回顾导弹危机时也一直说:“是运气!我们运气好才躲过了核战。”
可美国却不会为自己的霸权和侵略做一点点反思,下一场战争,他们仍然是自认为“正义”的“上帝之鞭”。
所以我们也就能知道为什么五角大楼需要麦克纳马拉,而后者“幡然醒悟”时反被白宫一脚踢出。
毕竟支撑美国几十年如一日的全球霸权战略的,是钱。与其说美国的国防部长应是一个好的武装力量领导者,还不如说更得是一个卓越的“管账先生”。
在如今美军1280美元的天价咖啡杯身上
你还能看到麦克纳马拉哲学的影子
参考资料:
【纪录片】战争迷雾:从罗伯特·S·麦克纳马拉一生中总结出的11课 双语字幕 The Fog Of War (2003)(B站:BV1jC4y187LS)
纪录片《越南战争》(2007)
《麦克纳马拉与越南战争》凌彦
《数据独裁》Kenneth Cukier、Viktor Mayer Schonber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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