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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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王勃在著名的《滕王阁序》中,曾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典故来形容一个人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但如果仔细分析便不难发现,经历了文帝、景帝、武帝三朝的冯唐,衰老速度其实与正常人无异。他因为擅长军事,在九十岁高龄为汉武帝重新征召,从这个角度来看,冯唐并非“易老”,是生不逢时而已。
但是,赫赫有名的飞将军李广,为何戎马半生却未能封侯?这不得不从西汉的封侯制度说起。
影视剧中的李广。来源/电视剧《汉武大帝》截图
汉高祖刘邦及其团队在建立汉朝后不久发现,自己除了粗浅的“约法三章”之外,根本没有能力设计更复杂的政治体制。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把经过无数法家巨擘千锤百炼而成的“秦制”悄然复活。
汉朝延续了秦朝的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足鼎立的中央机构设置,更照搬了由商鞅变法中确立的“二十等爵位制”。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一方面是因为楚汉相争之际,刘邦为了东出与项羽及秦末群雄逐鹿,必须恢复秦朝爵位制度,以争取汉中、关中地区的“老秦人”为之效命;但更主要的因素在于,“二十等爵位制”从其出现之日开始,便是一场充满了画饼意味的“政治PUA”。
秦人的“二十等爵位制”看似公平公正,任何人不论出身门第都可以通过在战场上建立军功获得封赏,提升自己的爵位。但仔细分析则不难发现,“二十等爵位制”入门简单,但真要持续升级是非常难的。刚开始,你似乎只要在战场上斩首一枚便能成为最低等级的“公士”,可实际上,秦人的军功累积从来不是只做加法、不做减法的。
如按照秦国军制,作战时每五人设置屯长一名,每百人设置将一名。在战斗中,如果屯长、将没有获得敌人的首级,那他们就会被斩首;要是能够斩获三十三颗敌人首级,他们才能够活命,并得以升爵一级。更大建制的秦军则要面临更为严苛的“绩效考核”。秦制规定,一场攻城战要斩首八千级以上、野战要斩首两千级以上才被视为完成任务,有爵位的将士方能加爵一级。
由于越往上晋级的难度越大,自商鞅变法至始皇帝统一六国,在秦国的升级体系下,得以登顶“二十等爵位制”最高级“彻侯”的仅有七人。这七人之中,商鞅、魏冉、范雎、吕不韦和嫪毐能被封为“列侯”“穰侯”“应侯”“文信侯”和“长信侯”,很大程度上源于君王的宠幸。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乎以一己之力打垮了韩、魏、楚、赵的秦军名将白起,终其一生所获爵位也不过第十六级的“大良造”。如果不是善于与君王进行心理博弈,王翦、王贲父子即便身负攻灭数国的不世军功,恐怕也很难被封为“武成侯”和“通武侯”。
影视剧中的白起。来源/电视剧《大秦帝国之崛起》截图
为了奖赏功臣、亲旧,刘邦在创立汉王朝之后,一口气从汉高帝六年到汉高帝十二年间分封了一百四十三位功侯。
仅以汉高帝六年十二月甲申日至汉高帝七年正月戊午日受封的第一批二十九位功臣为例,受封之人虽以萧何、曹参、张良、陈平、樊哙、周勃等刘邦身边的文武重臣为主,达十六人之多,却也糅杂着其他派系的人物,如较早从龙的秦朝官吏王吸、薛欧;吕氏一族的吕泽、吕释之、丁复、郭蒙,以及西楚降将陈婴、项缠等人。
不难发现,刘邦大封功侯的目的除了授予汉朝核心团队以更多的经济利益和政治资本外,也有着平衡各大派系以及其他一些政治目的,比如一口气将韩信麾下都尉孔聚、陈贺等人封侯,便有翦除韩信羽翼的目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大肆封赏功侯的同时,刘邦还在“二十等爵位制”之上加了一个“王爵”,以授予那些太尉卢绾、大将军韩信这般军功赫赫的战将以及诸多的战略同盟。这一安排,表面上看是沿袭自项羽灭秦之后的分封天下,实则是一场场的调虎离山之计。
汉高帝十一年(前196),随着燕王卢绾因谋反失败而逃亡匈奴,曾跟随刘邦围攻项羽的那些异姓王们已被悉数翦灭。刘邦由此发动了著名的“白马之盟”。有趣的是,在这一诏告万民的政治宣言中,前半句“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可谓家喻户晓,但后半句“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却鲜有人提及。
影视剧中的白马之盟。来源/纪录片《从秦始皇到汉武帝》截图
究其原因,恐怕还在于“白马之盟”后不久,刘邦便撒手人寰,而长期作为刘邦政治伴侣的皇后吕雉率先打破“白马之盟”,除了追封自己的兄长吕泽为王爵、并在晚年加封吕产、吕禄等侄子为梁王、赵王外,更将自己毫无尺寸军功的妹妹吕媭封为“临光侯”。
客观来讲,吕媭嫁给跟随刘邦出生入死的悍将樊哙后,的确经历过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吕雉将其封侯时,也恰逢其夫樊哙病故之时,似乎有安慰之意。但从政治局势上看,樊哙虽死,但其舞阳侯的爵位已然由其嫡子樊伉继任了。按常理来说,吕媭毫无封侯的理由。但此时的吕雉自知年事已高,为了维护吕氏一族的政治权威,必须倚重自己的妹妹吕媭。
事实证明,在吕雉死后的政治角逐中,吕媭一度试图凭借其家族长辈的身份,阻止吕禄交出长安卫戍部队——北军的指挥权。可惜,除了一个姑姑的身份之外,仅为侯爵的吕媭根本不足以劝说身为赵王的吕禄。最终交出兵权后的吕禄、吕产,被朱虚侯刘章联合周勃、陈平等发动的宫廷政变诛杀,吕媭及其子樊伉也被以笞刑活活打死。
吕氏一族被刘姓子弟及开国功臣联手剿灭,但外戚封侯的势头由此一发不可收拾。趁着诸吕之乱入主长安的汉文帝刘恒,因宠幸自己的皇后窦漪房,追封其兄窦长君为南皮侯。此后,窦氏自知根基不深,在汉文帝时代始终夹着尾巴做人,不敢与功臣集团正面抗衡。到了汉景帝刘启执政时期,升级为太后的窦漪房开始不断干预朝政,其侄子窦婴也一度成为权倾朝野的政治人物。
窦婴是有一定政治和军事才干的。在平定吴王刘濞等人发动的“七国之乱”时,窦婴曾一度以大将军的身份坐镇荥阳,其主要工作也不过是监视齐、赵两国的参战部队。可就是这样一位不曾亲临战场的大将军,在“七国之乱”后,竟被封为魏其侯,与一路血战厮杀才被封为条侯的周亚夫平起平坐。
可以说在汉景帝执政时期,窦氏一族的政治荣耀可谓登峰造极。随着汉景帝病逝、汉武帝登基,新的外戚势力也顺势崛起。面对汉武帝的母亲王娡及其被封为武安侯的弟弟田蚡这些新贵,日渐失势的窦婴内心极为失落。这种负面情绪不断累积,最终在窦太后死后演化成新旧两股外戚势力的正面冲突。
窦婴和田蚡都具备一定的政治才干,但这份才干并不足以封侯。他们之间的角逐与其说是智力、谋略上的比拼,不如说是看当政者更倾向于谁。据说窦婴被逮捕后还一直念叨着自己手中有一份先帝汉景帝授予的遗诏,上面写着“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殊不知,前朝的尚方宝剑难斩本朝的官,最终在现任太后王娡不断施压之下,窦婴被问斩。
窦婴死后的第二年春天,田蚡突然病倒,据说其病中经常喃喃口呼谢罪,说是魏其侯窦婴前来向自己索命。这种荒谬的鬼神说固然不可信,但田蚡在扳倒窦婴过程中承受的巨大心理压力及事后的物伤其类显然是真实的。已然开始培养卫青等新外戚的汉武帝也对这个舅舅没什么感情,四年之后便借口一件小事剥夺了田蚡之子田恬继承的爵位。
汉武帝时期,汉代名臣良将云集,其中以军功封侯者更是多如牛毛,除了著名的长平侯卫青、冠军侯霍去病外,两人部将之中亦总计有数十人被封侯。但如果就此认定汉武帝在封侯一事上颇为大方,便大错特错了。作为一个政治人物,表面上的慷慨多是建立在周密的功利算计之上的,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凿通西域”的张骞封侯一事。
建元二年(前139),张骞领命出发,可等他再次回到长安已是元朔三年(前126)的事情了。此时,离张骞奉命出使西域寻找月氏已经过了十三年,而当时追随张骞出使的一百多人,回来时就只剩下张骞和甘夫两个人了。
远在长安的汉武帝听到张骞回归的消息,是什么反应呢?史书记载:“拜骞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似乎是重赏了从西域被囚十几年后、一心归汉的张骞与甘夫。
但仔细分析却不难发现,这样的奖赏对张骞并不算殊荣。太中大夫在汉代不过是个秩比千石的宫中散职,属郎中令的管辖之下。对普通人而言,能够在皇帝身边担任官阶已算天恩浩荡,月俸千石也足以荫妻蔽子,但别忘了,张骞受命出发前,已是一名郎官,他如果没有奉命出使西域,这十几年中只要不犯大错,或许早已外放为一方郡守。即便是稳步升迁,其官职也早在太中大夫之上了。
很快,汉武帝重新意识到了张骞的作用,在此后的一系列对匈奴展开的军事行动中,在匈奴滞留了十几年的张骞多次随军出征,这才有了史书上记载的“张骞从大将军,以尝使大夏,留匈奴中久,导军,知善水草处,军得以无饥渴,因前使绝国功,封骞博望侯”的逆转。博望侯中,“博望”的意思是博广瞻望,肯定了张骞在匈奴前线发挥的作用。
可惜,张骞的这个爵位还没捂热,便因遇上了“倒霉蛋”李广而丢掉了。
李广的祖先是秦时大将李信,曾消灭过燕国,斩获燕太子丹的首级,但在之后的灭楚之战中被项燕击败,后代子孙迁到了陇西一带。李家世代担任仆射一职,对骑马和射箭非常精通。到了李广这代,李家已经成为陇西一带的大族。
汉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大举入侵萧关,李广以良家子弟的身份从军抗击匈奴,因为精通骑马射箭,斩杀匈奴首级很多,被任为汉中郎。李广曾随皇帝出行,有冲锋陷阵抵御敌寇、与猛兽搏斗的事迹,汉文帝曾说:“可惜呀,你没遇到时机,假如让你生在高祖时代,封个万户侯不在话下!”
汉景帝即位后,李广任陇西都尉,又改任骑郎将。吴楚七国之乱时,李广任骁骑都尉,随名将周亚夫反击吴楚叛军。在昌邑城下,李广一个人夺取叛军军旗,立了大功,以此名声显扬。
也许是过于自信,李广私自接受了当时梁王授予的将军印信。从这点上来看,李广在缺少政治头脑的同时也对富贵的追求非常热衷。正是因为这样的行为,七国之乱后,汉景帝并没有封赏李广。
汉武帝继位后,立刻对这位名声显赫的将军予以重任。李广被授予未央宫禁卫军长官的职位,又在之后的马邑之战中,任命李广为骠骑将军,率领两万精锐骑兵出击匈奴。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李广率领的当时汉朝最精锐的两万骑兵,结果因为迷路加上被匈奴伏击,全军覆没,仅以身免。史书上记载:“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此次战役,李广军队被匈奴击败,李广被生俘,后饶幸逃脱,赎为庶人。
之后的漠南战役中,史书记载:“元朔六年,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李广这次又是无功而还。所以,这次汉武帝让李广担任前军,未尝没有让他将功补过的意思。
汉武帝特意让张骞同李广搭档,为的就是张骞熟悉地形,能够防止李广迷路失途。按照汉武帝的想法,张骞与李广两人应该相互配合,一个是熟悉地理的能臣,一个是勇冠三军的猛将,但他没想到,正是自己的这份好意,又一次让李广出了大错,还连累了张骞。
武艺高强、对名禄的渴望和心胸狭隘让李广成为一个对上恭敬、对下宽厚、却偏偏和自己平级很难共处的人。当已经成为博望侯的张骞出现在李广面前时,早已对张骞获得封侯殊荣不满的李广立刻做出了分道的决定。还没等张骞开口,李广意气用事的带着自己的四千骑兵率先出发,结果中了匈奴的埋伏。张骞及时赶到,救下李广与李敢。事后,全军万骑毫发无损的张骞被处以当斩、赎身后贬为庶人的严厉处罚;几乎全军覆没的李广却没有获罪,依旧是原职。
可惜,李广并没有因此吸取教训,在元狩四年(前119)的漠北之战中李广再次脾气发作,不等卫青派出向导,就莽撞地向北方进发。结果不出卫青所料,大军再次迷路,羞愧难当之下,李广最终横刀自刎。
李广自刎。来源/纪录片《历史的拐点·汉匈之战》片段
作为一生都在前线奋战的老兵,李广用自己的生命书写了一段悲剧,而导致悲剧的因素之中固然有其性格的缺陷,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其在汉朝政治环境中所处生态位的必然。如果李广和那著名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一样也有个“倾国倾城”的妹妹或女儿,别说迷失道路,便是全军覆没也会得到谅解和更多的资源支持,最终顺理成章的封侯。
汉武帝晚年似乎也意识到了外戚势力对朝局的危害,是以才忍痛清洗掉了以太子刘据为旗帜的卫氏一族,此后又强行拿下与李广利相勾结的丞相刘屈氂,以致领军在外的李广利最终率数万残兵向匈奴投降。
最终,汉武帝将帝位传给最小的儿子刘弗陵。可惜,年幼的刘弗陵根本没有亲政能力,在此后的十数年里,西汉的最高统治者实际上是手握兵权的“博陆候”霍光。虽说霍氏家族最终为汉宣帝刘询连根拔起,但即便是这样一次大刀阔斧的外科手术也无法根除外戚专权的毒瘤。
影视剧中的霍光。来源/电视剧《大汉情缘之云中歌》截图
试想,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可以轻易授予一个人以侯爵的名号及其背后的巨大资产,那么自然会优先选择与自己高度绑定的后妃家族。毕竟,再亲密的兄弟子侄也难保不会觊觎王位,再忠诚的贤相良将也不知何时会生出不臣之心,反倒是那些枕边人,不出意外都是荣辱与共的。
汉宣帝之子、汉元帝刘奭早年爱上一个名为王政君的宫女,并生下未来的汉成帝刘骜,王政君由此一跃成为皇后。在此后的数十年,王氏家族自王政君的父亲王禁以下,八子先后封侯。他们封侯的理由可谓牵强至极,如王政君的二哥王曼生前不过是一个不为家族重视的庶子,以卖油饼、糕馍为生,竟也能被包装成不图荣华富贵、清贫到老、名闻乡里的贤者,死后被追封为新都侯。
河平二年(前27),汉成帝诏封王政君的弟弟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为侯,世人称之为“一日五侯”。客观来讲,王氏子弟所封的侯爵多为食邑千户的县侯,政治威望和经济实力无法与刘姓藩王相提并论,但也意味着王家子弟一跃成为西汉的贵族阶层。
在西汉,一个人可以做官,但如果不封侯,他退休之后仍是一个平民。封侯之后则大不一样,即使失去了官职,也依旧保留爵位,拥有贵族的社会地位和经济优势。
可以说,王氏子弟除了拥有采邑和封地外,还同时在朝中兼任要职,两相叠加之下,其政治能量便呈现出几何倍数的增长。毕竟在政治中枢内,王氏子弟可以通过行政职权党同伐异、培植亲信。同时,家族通过采邑的收入,又能豢养死士和文人,助其铲除异己和制造舆论。
不过,王禁诸子在封侯之后互不和睦,其门客之间也不敢互相往来,因而难以形成合力。随着汉元帝刘奭和汉成帝刘骜先后病逝,王氏在朝堂的地位遭到傅氏、丁氏等新兴外戚势力挑战,被逼入绝境的王氏最终全力支持王曼之子王莽。此时的王莽早已失去中央官职,正在自己的封地当新都侯。正是凭借着贵族身份,以及王氏家族的支持,王莽最终掌握了权柄,还一举篡夺了帝位。
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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