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文化纵横(ID:whzh_21bcr)
✪ 刘云杉 |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
【导读】2022年高考成绩即将出炉,莘莘学子们经历高考拼搏后,马上又要在大学校园迎来一场GPA的较量,教育中的竞争与内卷何时才是尽头?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刘云杉教授基于对北京大学新生和五届本科毕业生的访谈和讨论,深入剖析中国高等教育的选拔和培养体制。她在本文中指出,高等学府中表现优异的“拔尖人才”背后,实则存在教育体制的多重陷阱:透过当前“拔尖人才”的培养捷径,可以发现,他们学习中的“套路”与“快知识”特征非常明显。快速成长所塑造的“绩优主体”,热衷于正反馈,却逐渐偏离知识与教育的内在逻辑。为了回应绩效需求,“学习资本化”也沉疴泛滥。长此以往,理应“竞优”的创新人才培养,反而陷入回避探险、害怕失败的“竞次”陷阱。她认为,当下中国教育已蜕变为选拔赛,但筛选出的拔尖者并非天赋最好者,也非最有创新潜力者,常常是熟悉规则从而跑得最快的人。然而,教育不应该是一套高效筛选“拔尖”者的机械化绩效体制,而应当真正促进青年人心智与精神的成长,塑造出兼具理性、情感与意志的“内在的人”。
本文原载 《高等教育研究》2021年第11期,原题为《拔尖的陷阱》,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节。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供诸君思考。
▍抢一步,赢一路?
三岁时,母亲给我买了第一本字典,艰难地教会我如何查字典;三岁半我学会了10以内的加减法,误打误撞做对了奥数题。上小学前,我就可以轻松读报、读无插图的格林童话,计算四位数进位错位加减法,背乘法口诀,掌握了勾股定理。小学二年级我开始系统学习奥数,三年级学习初中英语,五年级学习初中数学,六年级学习初二物理,小升初的暑假背完了中考必备古诗词。
高中入学分班考试后,我进入了数学实验班。让我吃惊的是,班里的同学已经全部学完了课程,所有的新课对同学而言都是复习,老师将学生已经学过一遍默认为基础水平,因此课堂讲授直接进行拔高与拓展。
校外培训成了“生存”所必需的——不提前学,很难一次就跟上常规的学校课程(进度),少数抢跑学生很容易主导课堂参与,这极大地助长了不正常的超前学习。在奉行学生自主学习的教改学校或竞赛班级,出现了校外系统学习,校内个性展示的局面。
算法竞赛的优秀者,数理分析不一定强,英语也不一定好。如果数理分析不强,信息科学基础的、原理性的理解就跟不上;英语不好,阅读面和讨论圈子就受影响。
竞赛的知识很有限,甚至没有高中课本多,需要的是不断训练技巧与熟悉方法。碰到的基本都是变型题,所以你要能敏锐地发现这个题是什么类型,准确地判断用什么方法来解答。这是有限原理在不同情境中的具体运用,所以要重复训练。
高三时的我们接受最“集约化”的教育。这里有全省最优秀的学生、最顶尖的老师,时间被排得很满。早上来到教室后自觉地练字,继而统一练习听力,严密的课表中穿插着看新闻、跑操的时间,午休前安排了各科目的限时小测,晚自习写作业亦是限时训练,其余时间也常是穿梭于各个老师的办公室答疑面谈。
作为高考的新鲜亲历者,我承认(套路)这些操作性很强的方法对于考试很有帮助,各种情况和应对方案早已了然于心,能大大提高做题的熟练度,节省时间,提高正确率。尤其是数学,老师还会介绍一些“秒杀技巧”,每次“秒”掉题目都很“快乐”———尽管明知自己的数学素养并没有提升。
把错题剪下来,再用胶水粘上去,以至于整理完一本错题集后发现每一页都被胶水搞得又皱又硬,厚了许多。(整理完一次错题本)好像为数学投了一份保险,每多收集一个错题,心里就多添一份安全感。
有挑战的作业是“归整”,也就是归纳与整理,从作业中逆推出原理与法则;或者是与同学一起琢磨出一道高质量的考题,而非仅仅是做题。
要把学生的升学率转化为老师的教研压力,最早进入题海的人不是学生,而是勤勤恳恳的教师。所有题目和资料都一级级筛选、优化,每类题目都作过比较、思考与整理,题库里的题目更新很快。
看到一道复杂的理科题目,要迅速且准确地评断要用什么原理、在考什么知识点。文科考试则要揣摩出题人的思路以及答案。文科虽没有标准答案,但总会有参考答案,因此无论学生本人对这道题、这件事、这个观点有什么理解,为了获得更高分数,都要放弃自己的理解。凡是标准化考试必然有标准答案,即便是主观题,我们也必须对着参考答案找自己和标准答案的差距。“寻找标准答案”是我在高考以前人生阶段里最主要的矛盾,为此我可以从早上七点端坐到晚上十一点,在做题、总结和反思的流程中无限循环。
▍塑造自我:我们还有包容寻常人生的耐心?
我是谁?小镇做题家,应试教育的佼佼者,高考制度下的幸运儿。十二年的学习经历唯一教会我的是,面对一张张试卷、一道道题目时如何找到分数最高的答案。你唯一的目标、唯一的方向,就是沿着由试卷和分数铺成的长路历经一场场考试,走下去直到高考,直到最高学府向你敞开大门。
以前是填鸭式的教育,不需要自己决定什么节奏啊、乱七八糟的选择啊,你需要干嘛都给你安排好,需要自己去决定的就是你的投入度,你的投入度可以决定你的成果。现在我不知道往哪投入,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个阶段我要干嘛。你突然成了作决定的人,而且没人告诉你如何决定,毕竟付出的努力并没有显而易见的度量方式,分数有时和付出的时间成正比,有时不是。
要保持前10%的可见度,尽量让自己凸显出来。
我有什么比较优势?哪条路合适我?我能否做到最好?什么是适合?适合当然是能被肯定;什么算肯定?既用力不多,还能获得正向反馈。
中考后,从家乡来到省城这个私立的超级中学,学费不便宜;见不到爸妈,我一下子没有任何依靠。看到比你聪明得多、家里条件比你好很多的同伴,我有切实的责任,一定要学好。每次考试拉开别人很多分,心里突然觉得放心了一些。
每天早晨六点十分到教室,整个教学楼只有我一个人;中午不休息,连去食堂都觉得浪费时间,一般自己带一点吃的,边吃边看书;晚上十一点半下晚自习后打个小灯在被子里继续学到一点。班主任说,我的学习时间(每天)比其他人平均多两个半小时。
害怕空闲,闲让我恐慌,忙让我安心,大学的常态是四门课加三门实习。
我每个学期有25个学分的课程,要应对它们我必须时常熬夜,通宵达旦地工作。我的工作时间是“007”,零点睡零点起,一周工作七天。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丧失了情感和社交能力,每天忙碌、焦虑,近乎崩溃,哪有心思去考虑这些。在微信上收到家人或朋友的关心,我都很感动,但想作出回应时却是有心无力。
发达的社交媒体并未让我们的人际交流、社会互动更加便捷,反而使情感的被剥夺感更加强烈。每个赶作业(deadline)的深夜,我都希望能有人一起说说话,缓解疲劳和焦虑。但纵览微信朋友圈,竟找不出一个能够言说、能够共情的人。
读博是一个充满变数和未知的漫长过程,定期正向反馈的需求根本无法被满足,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游泳的人不被允许浮到水面换气,还关掉了一个个灯塔。
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体会过,所谓“闲暇、坚实、快乐”的学习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在我大脑的记忆回路里只有两个词——压力和荣誉,它们与学习的连接日益紧密,所以闲暇与快乐就像是学习的对立面,似乎只有在学习之外能够体会到。我学习之路上的每一步未必坚实,但一定充满压力,而且与所谓的荣誉息息相关,这包括周围人的看法以及老师和家长的“非物质性”奖赏。
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作为激励,我可能整个人都会松懈下来。我们戏称的“极限操作”,比如说要做pre,提前十个小时才开始准备,熬一个通宵然后做出来,然后去讲。这是拖延症最后的修补措施。我是谁?大二学生,绩点不上不下,没啥爱好和特长。没事喜欢打游戏,除非今晚有deadline。若是说到学习,简单内容一看就会,一写就废;困难内容直接跳过,照抄答案。看不起卷王大佬,为那一分两分、一点细节而劳神费力;也看不起学渣菜鸡,毕竟考试再难,想混及格也只需考前熟读讲义,背一背往年考题。
丧这种惰性,会夹杂着难以持久的向善的决心和徒劳的努力,最终退化为一种长期的意志消耗。在自由的学习之中,不满和厌倦的感觉与懒惰的生活联系在一起,会诱惑你使用游戏等来麻痹感官与大脑,掩饰内心的空洞和彷徨。
1、本文只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星火智库立场,仅供大家学习参考; 2、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xinghuozhiku.com/20487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