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瀛洲海客
本文转载自: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
东汉末年,王纲解纽。乱世之下,有诸侯纵横阖捭、指点江山;也有枭雄斗转千里、征战四方。值此情形,蔡文姬(名琰)以一介女子之身回归中原,反倒成了建安年间的一道独特风景。而“文姬归汉”也成了后世小说、戏曲中的经典剧目,令人百看不厌。
这一题材能在民间广泛传播,离不开曹操的“加盟”。《后汉书·董祀妻传》记载,曹操听闻蔡文姬流落南匈奴十余年,痛感大文豪蔡邕无后,遂“遣使者以金璧赎之”。
蔡文姬才华过人,名见青史,而曹操又是北方霸主、一代枭雄。这两人产生的“联动”,自然为后人的“想入非非”提供了不少思路——曹操不惜花费重金赎回蔡文姬,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说,他们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关系?
来源/电视剧《曹操与蔡文姬》剧照
民间流传的故事中,蔡文姬与曹操是“青梅竹马”。有人从曹操与蔡文姬两人皆好诗词、善书法、通音律为切入点,把他们附会为同门师兄妹。至于老师,自然便是蔡文姬的父亲——名满天下的文坛大佬蔡邕。还有人以为,曹操出生于豫州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市),而蔡文姬出生于陈留郡圉县(今河南杞县于镇),两地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多公里,以曹操的条件,自然有机会经常接触到蔡文姬。
在这个前提下,曹操动用关系赎回蔡文姬,便解释为他念及旧情,甚至可以说,二人“余情未了”。但从实际情况考虑,这些解释都很难说得通。东汉时期的交通工具与路况,远不及现在,短短一百多公里路,在今天不过几个小时的车程;但在当时,人们想要横跨州郡,却没这么顺利。道路不通,需要费时费力地绕路是一方面;桓、灵在位期间,世道渐乱,盗贼四起,导致出行风险大大提高,又是另一方面。正因如此,东汉时期的地方大族,往往更倾向于与本地大族联姻、合作,如沛国的曹氏、夏侯氏、丁氏,就曾世代通婚。
曹操与蔡文姬之间,不仅没有频繁接触的机会,还差了一个辈分。从年龄来看,曹操生于155年,蔡文姬生卒年不详,但一般认为她生于177年左右。古代男子多在二十岁加冠,以示成年,曹操在迎娶丁氏前,还有一妻为刘氏,很可能出身于附近的萧县刘氏。换言之,蔡文姬刚出生时,曹操已经成家,二人断然不会是“青梅竹马”。
当然,民间故事中交代的背景也并非都是杜撰。至少曹操与蔡邕之间的交往,是明确见于史书记载的。而这,或许才是曹操花费重金赎回蔡文姬的正确解释。
范晔《后汉书·董祀妻传》中说:“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又按《太平御览》卷806引曹丕《蔡伯喈女赋》:“家公(曹操)与蔡伯喈(蔡邕)有管鲍之好。”春秋时,齐国鲍叔牙与管仲相交莫逆,传为一时美谈;及至后世,人们便常用“管鲍之交”来形容朋友间的深厚交情。
不过,曹操与蔡邕之间的关系未必就有多好。在曹操、蔡邕各自的纪传中,未见两人有过接触;且蔡邕被王允所杀后,也不见曹操表态。但毋庸置疑的是,两人曾有过交集,彼此之间也有一定了解。最早在公元170年后,蔡邕与曹操就有可能相识于桥玄府上了。
影视剧中曹操、桥玄、蔡邕聚会。来源/电视剧《英雄曹操》截图
汉灵帝建宁三年(170),蔡邕应辟司徒桥玄府,“玄甚敬待之”。今见《蔡中郎文集》卷一,有《太尉乔公碑》《故太尉乔公庙碑》《东鼎铭》等篇章,足见蔡邕对于故主桥玄的感激之情。与他有类似经历的,还有曹操。建宁二年(169),15岁的曹操入太学。须知,东汉太学生有议政之权,故曹操当时勇敢地上书灵帝,请求为谋诛宦官事败而身死的陈蕃、窦武二人翻案。这立即引起了桥玄的另眼相看:“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吾老矣!愿以妻子为讬。”桥玄历任司空、司徒、太尉,为一时名臣,他的不吝题扶,让年轻的曹操一朝成名,“由是声名益重”。是以,曹操、曹丕父子后来都曾以太牢之礼祭拜过桥玄。
正是在桥玄府上,曹操与蔡邕才有机会互相认识;在桥玄等人的照顾下,曹操、蔡邕后来都步入仕途,并在朝中担任议郎一职。二人既同为议郎,难免会在日常工作与生活中展开交集。所以,范晔称曹操念及蔡邕旧情,这才花费重金赎回蔡文姬,确有一定可能。
但也正如上文所说,曹操与蔡邕之间虽有旧情,但还没到“管鲍之交”的地步。仅凭这一点,恐怕不足以让曹操大费周章地赎回蔡文姬,而后又将其厚嫁给董祀。事实上,曹操对蔡文姬多有厚待,甚至法外开恩,赦免了后来犯事的董祀,还有其他方面的考虑。
1959年,郭沫若提出过一种观点,称曹操赎回蔡文姬“是从文化角度出发的”。这是有可能的。或许有人不解:古代女子地位低下,别说外出抛头露面,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倾向下,女子接受教育都很罕见。若是如此,蔡文姬又如何能推动中原的文化进步呢?
诚然,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女子地位的确不高。但值得肯定的是,相较于后世,汉代女子在家庭、社会中都享有一定地位,且拥有较为自由的活动空间。汉代史料中,可以看到女子积极地从事各项社会活动——耕作、从商、行医、作巫,甚至还能相马。而出身于皇室及官宦家的女性,还有一定几率被封侯,或被赐予“牛酒”这样的爵位待遇。
不仅如此,汉代女子还能在一定程度内享受婚恋自由。著名才女卓文君不顾父亲卓王孙的反对,与司马相如私奔。为了维持生计,小两口还跑到大街上卖酒。有趣的是,卓王孙的朋友们在听说此事后,非但没有指责卓文君私奔是“有伤风化”之举,还好意劝说父女二人握手言和。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对女性多有包容。此外,一些女子在结婚后,还能与丈夫主动提出和离。西汉朱买臣年轻时,只好读书,妻子见他不上进,竟要主动离婚,“买臣不能留”,干脆写了休书随她而去。诚如西汉名臣孔光所云:“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汉代妇女想要与丈夫离婚,是不用像宋代女性那样蹲大牢的。
这种现象出现在汉代绝非巧合。一方面,汉代女子是社会经济中的劳动主体,其贡献的价值未必比男子差。另一方面,儒家纲常伦理体系于此时初步建立,还未自上而下地深入到民间,也未曾对社会风气造成太深远的影响;加之吕氏、窦氏、王氏等“大女主干政”的现象屡见不鲜,导致官方与民间都对女性有不少宽容心理。在此情形下,女性自然拥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在官方宫廷教育与私人讲学盛行的背景下,汉代出了不少名留青史的才女,除了蔡文姬外,还有班婕妤、卓文君、曹大家(班昭)等人。
蔡邕是东汉后期首屈一指的大学问家,在天时历法、历史文学、书法音乐上都有颇高造诣。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蔡文姬也积累了深厚底蕴。记载过“曹操幼年与蛟搏斗”一事的《幼童传》中,曾提及蔡文姬六岁听父亲弹琴时,能准确指出哪条弦断了,这已经能媲美“曲有误,周郎(瑜)顾”了。可见,“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的蔡文姬回归后,的确能推动北方的文化发展。具体而言,她可以接替父亲未完成的工作,继续修史。
蔡邕为官后,曾与卢植、马日磾、韩说、杨彪等人在东观撰写、补修《后汉记》(或称《东观汉记》)。据《后汉书·阳球传》记载:“今太学、东观足以宣明圣化。愿罢鸿都之选,以消天下之谤。”鸿都门学是宦官争权的产物,这里将太学、东观与之并列,足见此二地是清流名士用来对抗宦官集团的“前线”。相较于太学,东观作为收藏图书及修撰史书的“学术圣地”,门槛之高,唯有文坛巨佬、一代硕儒方有资格主持。蔡邕学问高、名气大,家中还有万卷藏书,自是不二人选。可惜囿于琐事以及战乱,蔡邕未能完成修史这项重任。
上古时期的史官,是一门被垄断的职业。司马迁能完成《史记》,除了他行走四方,见识广阔外,也离不开其父司马谈留下的大量资料;班彪、班固父子二人撰写《汉书》,都未写完便匆匆去世,于是,班固的亲妹妹班昭接手了这项任务,可惜在写完“八表”之后,班昭也去世了;无奈之下,汉和帝又找来班固的弟子马续,让他接着完成了《天文志》。由此可见,在资料匮乏、学问被私人垄断的时代,史书的撰写工作讲究一个“传承”。在蔡邕去世后,接替这项工作的是他的前同事、出身于弘农大族杨氏的杨彪(即杨修老父)。但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世代通婚,走得非常近;故曹操不喜杨氏,更倾向于跟自己有渊源的蔡文姬,而后者的才华的确是不负众望。
据《后汉书·董祀妻传》记载:“操因问曰:‘闻夫人家先多坟籍,犹能忆识之不?’文姬曰:‘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诵忆,裁四百余篇耳。’操曰:‘今当使十吏就夫人写之。’文姬曰:‘妾闻男女之别,礼不亲授。乞给纸笔,真草唯命。’于是缮书送之,文无遗误。”
古人把古籍称作“坟籍”,可见曹操与蔡文姬交谈中的“坟籍”,非蔡邕或时人新著,而更可能是蔡邕用来编撰史书的主要资料来源。值得一提的是,上文说蔡邕家有万卷藏书,为何他只给女儿留下了四千多卷呢?原来,蔡邕曾见王粲颇才学过人,就向他许诺:“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张华《博物志》补充道:“蔡邕有书万卷,汉末年,载数车与王粲。”就这样,蔡邕的万卷藏书一分为二,分别传给了女儿蔡文姬与王粲。
蔡文姬回归时,在建安十一年(206)以后,郭沫若等人判定为建安十三年(208)。她虽未能带回父亲留给她的四千多卷藏书,却记下了四百多篇重要内容,并用狂草将其一一书写下来,当真不愧才女之名。不久后,王粲归曹,极有可能带回剩下的五六千卷藏书。可以预见,这些资料的失而复得,为蔡文姬“女承父业”修编史书提供了不少方便。
若依郭氏等人的说法,蔡文姬于建安十三年(208)回归中原,必然是上半年。下半年的曹操,忙于升职加薪(进大汉丞相)、征讨荆州、与孙刘大战于赤壁、乌林、江陵等地,自然没法分心去做别的事。缩小范围后,再看曹操赎回蔡文姬一事,又有不一样的认知:
在蔡文姬回归前后,曹操进大汉丞相,荆州牧刘表病逝后,他又一路轻装直取荆州。以蔡氏、蒯氏为首的荆襄大族见状,当即裹挟刘琮倒向了曹操。与此同时,王粲、宋忠、刘廙等儒士也纷纷表示了投诚之意。荆襄大族是本地大地主出身,当以政治利益为先;再加上领头的蔡瑁与曹操有旧,故而他们降曹不足为奇。可王粲、宋忠等人却是以文化、学识而闻名的“学者”型名士,自有一番气节和风骨,为何他们也愿意归降曹操呢?
显然,曹操对蔡文姬的优待,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这些人的“回归”。蔡邕虽然枉死,但他的名声还在,董卓执政时,就是“闻邕名高”,这才软硬兼施征召他出来做官。蔡邕虽不欲屈节董氏,却也想着对他进行规劝,如此方才应命。不曾想到,王允在除掉董卓后,会因为蔡邕对董卓的一声长叹,便不顾众人劝阻处死了他。
(南宋)李唐(传)《文姬归汉图》(第十七)。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蔡邕去世后,“缙绅诸儒莫不流涕”,而在他的老家——兖州陈留郡,不少人家都纷纷挂起画像,来称颂、纪念这位蔡中郎。更值得重视的,是经学大家郑玄的哀叹:“汉世之事,谁与正之!”蔡邕是“东观名士”的代表,也是汉末“学术圈”中的佼佼者,他的不幸遭遇,让卢植、郑玄、马日磾、杨彪等“学者”感到无比痛惜。这种情感,是可以延续到蔡文姬身上的。当曹操命人赎回蔡文姬后,王粲、宋忠、刘廙等“学者型”名士无疑会对曹操增添几分好感。
尤其是王粲,他不仅是东汉大儒王畅的孙子,还曾受过蔡邕恩惠,以他在年轻一代中的影响力,很容易为曹操拉拢到一批贤才。虽然荆州名士的归降,还有其他原因,比如曹操“唯才是举”“不拘用人”的名声在外,抑或是名士们秉持的“中原正统观”,让他们从心里把北方当成最终归宿,但不可否认的是,曹操在这个节骨眼上迎回蔡文姬,对他顺利收服荆州名士、坐稳丞相之位都起到了一定作用。
综上,曹操赎回蔡文姬的动机,主要可分为念及旧情、推动文化发展与收买人心三个方向。若要排个先后,曹操此举的首要目标当为“收买人心”,其次是看重了“文姬之才”,至于官方的“念及旧情”之说,反倒最没有说服力。而民间故事中的“青梅竹马”,就完全是杜撰了。不过,这种绯闻出现在曹操与蔡文姬身上,并不难理解。
于《三国志》中所见,曹操的夫人、姬妾共有15人,但实际人数却远不止如此。在当时,除了地位较高的正妻、夫人外,姬妾若是无所出,或是只生下女儿,便很难见于史书记载。加之曹操曾兴建过铜雀台,令“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这就为后人为他“好色”形象的定性,提供了一些所谓的“依据”。
自魏晋以来,对曹氏不满的大有人在。南人所撰《曹瞒传》《世说新语》等典籍中,都或多或少杜撰、吸收了一些曹操、曹丕父子俩的“黑料”。宋代以降,“拥刘反曹”的思想倾向大行于世;南宋时,朝廷偏安一隅,以朱熹为首的士大夫又高举“帝蜀寇魏论”,以至于曹操的“白脸”形象板上钉钉,沦为一个奸雄,进一步加深了曹操的“好色”形象。如此一来,但凡与曹操有过交集的女性,甚至是唐人诗歌中原本并不带有贬义色彩的“调侃”,都被好事者进行再创造,炮制出一个又一个“绯闻”。
在这件事上,不仅蔡文姬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就连曹操的儿媳甄夫人、江东二乔甚至后来在小说中刚出现的貂蝉,都成了曹操的“绯闻女友”。八卦大抵是人类的天性,相较于烧脑而又复杂的政治,人们更愿意相信这种逻辑简单而又十分“好嗑”的爱情故事。于是乎,曹操与蔡文姬的“青梅竹马”之说,也就越传越广了。
1、范晔撰,李贤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5
2、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82.7
3、史林:《曹操与蔡文姬》,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02.4
4、孙明君:《汉魏文学与政治》,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12
5、南门太守:《建安十三年》,北京,华文出版社,2022.5
6、郭沫若:《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文学遗产》,1959年第245期
7、丁夫:《有关蔡文姬生平的几个问题——兼谈曹操赎回蔡文姬的原因》,《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4期
8、万绳楠:《廓清曹操少年时代的迷雾》,《安徽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2期
9、鞠传文:《汉代女性教育与文学》,《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第27卷第5期
10、卢晓帆:《汉代妇女地位研究》,河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1年
1、本文只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星火智库立场,仅供大家学习参考;
2、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xinghuozhiku.com/20531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