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志臻
本文转载自：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
7月12日午夜，斯里兰卡空军下属的一架运输机从一处军用机场轻盈地滑跃起飞，刚刚辞职的73岁斯里兰卡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就乘坐这架飞机离开他的祖国。
在之前的数天，斯里兰卡的政治局势飞速变化，7月9日，总统官邸被占领，拉贾帕克萨同日宣布辞职，他先是躲在一艘军舰中试图离境前往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之后又转移到陆上的一处军事基地，最终决定搭乘飞机前往马尔代夫。飞机起飞的那一刻，不仅是一位前总统的仓皇离境，更标志着统治斯里兰卡数十年的政治家族轰然倒台。
拉贾帕克萨。来源/央视新闻截图
从地图上看，美丽的斯里兰卡岛屿如同一颗明珠镶嵌在印度洋上，但是首都斯里贾亚瓦德纳普拉科特（通常略称为科特）星星点点的火光撕裂了这沉静的夜，印度洋的明珠将何去何从？
斯里兰卡岛（Sri Lanka）梵语古名“Simhalauipa”，意为“驯狮人”，《汉书·地理志》称“已程不国”，《梁书》中称之为“狮子国”。《大唐西域记》则将其称作“僧伽罗”，是梵语古名的音译。斯里兰卡岛整体呈现梨形，仿若一滴眼泪或一颗宝石，因此被雅称为“印度洋之泪”或“印度洋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在地理环境上，斯里兰卡的地理区位也极为优越，它居于印度次大陆的东南部，东临孟加拉湾，西隔马纳尔湾和保克海峡与印度相望，南为印度洋。地理区位决定了斯里兰卡在历史上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蜿蜒的海岸线为船只提供了天然良港，在古代世界，希腊、意大利、阿拉伯和中国商人都将其作为一个重要的中转站，无数的地图和游记见证了斯里兰卡在海上贸易的重要性。气候上，斯里兰卡北部属于热带草原气候，南部是热带雨林气候，常年丰沛的降水为斯里兰卡农业生产提供了优越的条件，为文明的产生和发展奠定了基础。
斯里兰卡最早有人类活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34000年前的石器时代的狩猎采集者，而最早有史可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世纪的《岛史》《大史》和《小史》。上述史书中主要记载了来自印度次大陆的雅利安移民如何到达斯里兰卡并在这里定居的历史。公元前500年左右，印度雅利安移民充分利用了斯里兰卡降水丰沛的特点，发展出独具特色的水力文明——僧伽罗，建造了规模极其宏大的水利灌溉系统。历史中，斯里兰卡主要形成了生活在岛屿南部的僧伽罗族与北部的泰米尔族，根据2001年人口统计，僧伽罗族是主体民族，占比达73%，而泰米尔族则占18%。
斯里兰卡古代时期的代表建筑锡吉里耶。摄影/Dmitry Chulov，来源/图虫创意
与优越的物质发展环境相对的是斯里兰卡佛教文化的昌盛。公元前247年，相传印度孔雀王朝的阿育王派遣他的儿子摩哂陀比丘来斯里兰卡传播佛教，自此，佛教在斯里兰卡扎下根基，并逐渐发展成为南传上座部佛教。《大唐西域记》中记载道：“伽蓝数百所。僧徒二万余人。遵行大乘上座部法。”公元410年中国东晋高僧法显第一次由南印度搭乘海船到达斯里兰卡，并在此居住两年，求得《弥沙塞律》《长阿含经》《杂阿含经》和《杂藏》等真经。中国唐朝时期，又有义朗法师、无行禅师等多位中国僧人在此求经学习。即使在现代社会，佛教依然是斯里兰卡不可忽视的社会存在，佛教徒约占斯里兰卡人口总数的70％。
新航路开辟后，伴随着西方殖民者的到来，斯里兰卡也不可避免地沦为西方殖民地。19世纪初，英国殖民者先后击败荷兰、葡萄牙与法国殖民者，在斯里兰卡建立了直接的殖民统治，真正意义上终结了斯里兰卡独立的历史。英国殖民者发现斯里兰卡极其适合种植咖啡、茶和橡胶等热带经济作物，在1840年颁布《官方土地（侵占）条例》，公然侵吞斯里兰卡土地，强迫当地原住民服劳役，享誉世界的锡兰红茶由此产生。与此同时，英国殖民者为了便于统治，对斯里兰卡采取分而治之的策略。为制衡斯里兰卡主体民族僧迦罗人，英国殖民者在政府中大量任用泰米尔人，同时让泰米尔人在教育、医疗和就业方面享受更多资源，在历史上长期共存的僧迦罗人与泰米尔人在英国的有心挑拨下，民族对抗情绪越发严重。可以说，英国的殖民统治深刻改变了斯里兰卡的社会经济状况。
1948年，在去殖民化浪潮的推动下，斯里兰卡也宣布独立，成为英联邦内部的自治领，定国号为锡兰。1972年，改国名为斯里兰卡共和国，1978年则正式宣布改国名为斯里兰卡民主社会主义共和国。但刚刚独立建国的斯里兰卡，并没有施行开明的民族政策，而是将殖民时期的民族仇恨继承下来，1956年，《僧迦罗唯一法案》颁布，宣布僧伽罗语将成为商业及教育的优先语言，这也导致1958年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之间的首次重大民族冲突在科伦坡爆发。1983年起，斯里兰卡内部的民族矛盾越发激化，北部的泰米尔地方分离势力“泰米尔伊拉姆猛虎解放组织”（简称猛虎组织）开始公然与斯里兰卡政府军相对抗，内战整整持续了25年，直到2009年内战才以政府军的胜利宣告结束。
斯里兰卡民族分布：紫色是僧迦罗人，红色是泰米尔人。来源/维基百科
1948年斯里兰卡独立时，其经济与社会发展水平领先很多亚洲国家。凭借着印度洋的战略位置，很多国际经济学家都认为斯里兰卡将会比其他亚洲国家有更大可能实现经济的起飞，是最有前途的新兴国家之一。
20世纪60年代，伴随着国内民族矛盾的加剧，斯里兰卡建国初的乐观情绪已经荡然无存。1960年，斯里兰卡人均GDP仅为152美元。2009年，伴随着内战结束，斯里兰卡的经济在稳定的社会环境下开始稳步增长，2010年经济增速为8.0%，2012年增速达9.1%。
英国长达百年的殖民统治深刻塑造了斯里兰卡的经济。斯里兰卡经济长期以宝石出口和热带经济作为种植为主，主要农产出口如稻米、橡胶、椰子、咖啡等许多热带地区代表性的经济作物，最重要的出口产品是锡兰红茶，因此斯里兰卡也被誉为世界三大产茶国之一。同时伴随着全球化和旅游行业的发展，斯里兰卡以其明媚的热带风光吸引了大量游客。可以说，旅游业与原材料出口是斯里兰卡经济的两大支柱。
斯里兰卡椰蜜采集工人。来源/纪录片《魅力斯里兰卡》截图
与之相对应的是斯里兰卡本国孱弱的制造业。斯里兰卡制造业由于资源缺乏，大量工业原材料主要依赖进口，工业结构主要以轻工业为主，纺织业是斯里兰卡制造业中主要出口创汇的产业。大量的工业制成品，即使是空调和摩托车等物品，斯里兰卡每年也要消耗大量的外汇在世界市场上采购。表现在国际贸易上，就是斯里兰卡长期处于贸易逆差之中，必须向世界银行或其他主权国家借贷来弥合贸易逆差，至2022年，斯里兰卡总计需要偿还约69亿美元的债务，但截至2月底，其外汇储备仅约23亿美元。
蹉跎于内部民族矛盾之时，斯里兰卡的经济已经深深被落下。当斯里兰卡人重整旗鼓，准备再次上路时，发现他们的经济对国际市场的依赖极强，生产资料和生活必需品高度依赖进口，同时其优势产业，如旅游业抗风险能力较弱。一旦国际经济出现动荡，会第一时间传导至斯里兰卡国内经济中。
斯里兰卡经济虽然对外依赖性强，问题多多，但其优越的自然地理环境也可以供斯里兰卡吃多年的老本，世界银行等国际金融组织本身也愿意借贷以支持斯里兰卡改善其债务情况。
2020年以来，新冠疫情的暴发使得斯里兰卡海外旅客数目减少，每年损失了约 40亿美元的旅游业外汇流入。同时，受疫情影响，国际市场对于橡胶和茶叶等热带经济作物的需求下降，进一步影响了斯里兰卡的外汇储备，在世界整体经济形势走低的大趋势下，2020年，斯里兰卡GDP下降3.6%，财政赤字则攀升为11.1%。
2022年俄乌战争的爆发则将斯里兰卡的经济推入深渊。俄罗斯和乌克兰分别是斯里兰卡历年近年来第一和第三大的旅游市场，仅2022年1月份，就有大约2万名俄乌公民前往斯里兰卡旅游，占游客总数的四分之一以上，而俄罗斯更是斯里兰卡茶叶出口的第二大市场。同时，由于俄乌战争极大威胁了全球小麦的稳定供应，小麦价格达到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的最高点，而原油价格更是创造了14年以来的历史新高，最高飙升至每桶125美元之上。
恰逢此时，在斯里兰卡2019年总统选举中，将73岁的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选举成为总统，他随后任命其兄，已经76岁的马欣达·拉贾帕克萨为总理。两人在镇压泰米尔人叛乱中崭露头角，并以安全和繁荣为口号，赢得了每一个渴望和平的斯里兰卡国民的心。但是出身行伍的他们，对于经济的理解并不透彻。新总统拉贾帕克萨上任伊始，就开始推动一项庞大的减税政策。2019年11月，他宣布全面减税，大约33.5%的纳税人将不用缴税，将增值税从15%降至8%，并取消了其他七项税收。国内税收的减少与国际贸易的萎缩，使得斯里兰卡政府不得不选择大量印钞的方式偿还国内国外贷款，曾经一天最多宣布增发1190.8亿卢比，这导致斯里兰卡通货膨胀严重，2021年12月通胀年涨12.1%。
斯里兰卡于2020年的信用评级亦被下调，导致斯里兰卡难以进入国际金融市场。政府被迫动用外汇储备，以偿还即将到期的国内外债务，导致外汇储备从2019年11月的75亿美元，跌至2022年1月的23.61亿美元，不足以支应一个月的外汇开支。在这种情况下，拉贾帕克萨总统随即宣布决定禁止进口化肥和任何其他农用化学品，以使农业实现全面的有机化，其实际目的是为了减少进口、降低外汇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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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19日，斯里兰卡教育局宣布由于纸张短缺，之后所有的学校考试无限期延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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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30日，斯里兰卡政府宣布全国将每天停电 13 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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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4日，斯里兰卡宣布国家证券交易所关闭，暂停国内证券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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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10日，斯里兰卡医学协会宣布全国范围内医药储备已经基本告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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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12日，斯里兰卡中央银行宣布暂时暂停偿还所有外债，以应对国内经济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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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5月17日，斯里兰卡宣布石油储备也已告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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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6日，斯里兰卡政府正式宣告，斯里兰卡已经破产。
伴随着经济危机的持续深化，斯里兰卡的政治局势越发动荡不安，7月9日，愤怒的民众冲进拉贾帕克萨官邸，同日，斯里兰卡总统和总理全部宣布辞职。7月13日，斯里兰卡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
对于我们来说，“国家破产”（又被称为“主权债务危机”）是一个罕见的词汇。“国家破产”一词是2002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提出，一般指一个国家的金融财政收入不足以支付其进口商品所必需的外汇，或是其主权债务大于GDP，而国家又无法像公司一样宣布破产倒闭，从而将其所有资产按照一定的顺序折价支付给债务人和股东。而国家则不可能通过逃掉自身所背负的债务，因此，国家破产实际上更多的是一种对一国目前所面对的经济紧急状态的描述。
过去的数十年间，国家破产的情况实际上多有发生。1998年，俄罗斯陷入主权债务危机，2008年次贷危机中，冰岛与希腊等欧洲国家受损严重，欧洲主权债务危机一时成为国际热点。
1991年冷战结束以来，世界经济全球化飞速发展，尤其是使得很多小国仅仅依靠旅游业和其他对外依赖性极强的产业，也可以充分参与国际市场中去，以此来实现经济发展，从而改善民生。
但就像潮水退去，才能真正确定谁在裸泳，过去三十年的漫长繁荣，让很多国家领导人失去了居安思危的意识，在竞选上台的过程中对民众许下诸多不切实际的诺言，而经济全球化与国际金融市场的开放性也为这些国家筹资提供了便利。
但就像繁荣不会永远持续，世界经济整体而言进入下行周期。世界各大国之间贸易摩擦日益严重，新冠疫情与俄乌战争等事件频发，诸多小国面临的国内外经济形势都不容乐观。同时伴随着欧美等发达经济体纷纷加息，小国所面临的债务风险也在上升，美国加息后推升了美元融资成本，给外汇储备本身有限的小国带来更大的偿债压力。
联合国数据显示，由俄乌冲突引发或加剧的粮食、燃料和金融危机可能会使较贫穷国家发生动荡，导致70多个国家步斯里兰卡的后尘发生债务违约，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总裁克里斯塔利娜·格奥尔基耶娃（Kristalina Georgieva）近日也指出，近三分之一的新兴市场国家和近三分之二的低收入国家陷入债务困境。
据央视新闻报道，7月15日，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表示，中方始终密切关注斯里兰卡当前面临的困难和挑战，也一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为斯里兰卡经济社会发展提供帮助。中方也已宣布向斯里兰卡提供了5亿元人民币的紧急人道主义援助，其中第二批紧急人道主义粮食援助也于昨日顺利交接。在中斯金融合作方面，当斯里兰卡政府宣布中止偿付外债后，中方金融机构即主动同斯方协商，就妥善处理到期涉华债务、帮助斯应对当前困难表达了意愿。中方愿同有关国家和国际金融机构一道，继续为斯应对当前困难、缓解债务负担、实现可持续发展发挥积极作用。
Dushni Weerakoon, Utsav Kumar and Roselle Dime, Sri Lanka’s Macroeconomic Challenges: A Tale of Two Deficits, Asian Development Bank, March 2019, No.63.
迪米特里斯·N.肖拉法著，马红译：《主权债务危机》，经济管理出版社2018年版。
帕特里克·皮布尔斯著，王琛译：《斯里兰卡史》，东方出版中心2013年版。
中国新闻网：《中方：愿继续为斯里兰卡应对当前困难、缓解债务负担发挥积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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