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苑苏文
本文转载自:中国新闻周刊(ID:chinanewsweekly)
2016年,北京环球影城在建设时,差点被垃圾问题绊住了脚。
当地面拆迁完毕,施工方却在地下发现了数量庞大的杂填土。这些杂填土包含大量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其所在地块因达不到场地承载力、总沉降等指标要求,不能直接在上面施工建造。
要想建主题乐园,先要治理土地的历史问题。李烁是北京建工资源循环利用有限公司(下称北京建工资源公司)副总经理,这家公司成立于2014年,环球影城的杂填土是他们处理的第一个大项目。
“我们把土刨出来,能看见废家具,还有烧炉子用的蜂窝煤。”李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还发现了一些集中倾倒垃圾的坑,“充满了杂七杂八的生活垃圾”。
7月18日,在北京建工资源公司,建筑垃圾资源化处置之后产生的骨料堆。摄影/本刊记者 苑苏文
“杂填土”清理出了270万立方米,有将近400万吨,需要有37个标准足球场的空地堆10米高才能放得下。李烁说,当时测算,如果将这些土都运去垃圾场填埋,仅运输就要20万辆车次,“光是尾气排放就很吓人”。更何况,运走了脏土,还需要回填等量的好土。
李烁和同事们决定原位处置。他们在工地建设生产线,“就地消化”杂填土,经过机器的几道筛选和加工,变成小颗粒的再生骨料和还原土。现场实验证明,这些再生品达到了回填的标准。
这是一套以杂填土当原料,资源化利用的处置流程,在欧美日韩等发达国家是通行做法,当时在国内仍属起步阶段。资源化处置和就地回填后,环球影城需要运走处置的杂填土减少了九成以上。
2017,北京市在全市范围内组织开展“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这项行动包含拆除违法建筑、疏解区域性市场等方面。截至2022年上半年,北京五年来已拆除违法建设超2亿平方米。
如何更环保地处理数量陡增的建筑垃圾?临时资源化处置设施成为新选择。2018年4月10日,北京市《关于进一步加强建筑废弃物资源化综合利用工作的意见》正式实施,要求全市各区因地制宜,建设1至2个临时性或半固定式建筑废弃物资源化利用设施,待任务完成后拆除。
这些拆除老建筑产生的建筑垃圾,经过资源化处置,将变成细碎的骨料,再加工生产成为再生砖和其他建材,用在北京建造的新建筑上。它们多用于填充地基、建造非承重墙,或成为柏油路下面的路基部分。
在环球影城、温榆河湿地公园的生态岛、亮马河景观工程等大型项目中,都用到了这些再生制品。再生骨料还被消纳在几百处新建的公园里,通过堆山造景,形成连绵的小山丘。
在2016年建设环球影城项目时,北京建工资源公司把建筑垃圾的资源化生产线拉到工地,用后即拆,这在当时算是一个创举。
为了验证再生骨料能否用于回填,李烁和同事们在环球影城的北侧开辟了“试验田”,分别填垫了素土、再生还原土、素土搭配再生还原土、再生还原土搭配再生骨料、素土搭配碎石5种材料,进行碾压对比实验。
经过近两个月的检测,数据表明,再生还原土搭配再生骨料填垫的地块承压能力最强,达到160千帕以上。李烁说,“相当于一平方米的土地上叠加站立四五头成年大象,再生材料完全满足环球主题公园的高标准建设要求。”
北京建工资源公司展示的建筑垃圾资源化处置综合生产线。摄影/本刊记者 苑苏文
李烁认为,再生骨料的承压能力优于天然的素土,是因为在土壤内部形成了“骨架效应”。他说,“天然的素土颗粒小,一层层堆叠起来后会形成分层,层与层之间缺少抓力,在机械碾压的过程中,层间容易受到扰动,有微小错位,不够密实。但再生骨料掺拌进回填土后,这些坚硬的‘小石子’会互相咬合起来,形成骨架,形成稳定的结构。”
实验和论证过后,环球影城也成为北京首个用再生骨料回填地基的大型项目。
近五年,北京加快了拆除违法建筑和棚户区改造的速度。北京市“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工作办公室(下称专项办)相关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2017年开始,按照全市统一安排,迅速推进的拆违行动产生的建筑垃圾如何处置成了难题,“考虑到保护环境,这些垃圾不能简单地填埋”。
据李烁介绍,在就地资源化处置方案之前,国内主流的资源化处理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固定的处理厂,还有一种是移动破碎站,这两种处理方式各有劣势。比如固定处理厂,尽管处理能力大,环保标准高,建成后可以成为城市基础设施的一部分,但建设周期很长,“一个固定处理项目,从规划选址、各项审批到最终建成,一般要消耗4年的时间”。这样无法及时处理北京正在飞速推进的拆违和棚改行动中产生的大量建筑垃圾。
另一种处置方式——即移动破碎站——是把工程机械拉到工地,加上油就可以粉碎建筑垃圾。尽管这些小型机械灵活机动,但由于是露天作业,生产时会产生大量扬尘,而且没有任何环保措施。
“有些甚至是用开采矿山的碎石机改造的。” 李烁说,再者如今的建筑垃圾成分复杂,小型机械只能做到初级的筛选,难以应对混杂度高的垃圾。
业内专家表示,拆违中产生的建筑垃圾也分“档次”:第一类是开槽土,属于素土,本身具有价值,可以直接卖给其他项目;第二类是混凝土的好料,直接粉碎后强度和硬度仍达标,也可以在市场上流通;第三类最难处理,就是包含砖瓦片的混合型建筑垃圾,需要投入成本较大。如今,拆违行动提倡源头减量和精细化拆除。
建立“用后即拆”的临时生产线,可以加强混合型建筑垃圾的处理能力。“每个城市都有大规模拆迁的过程,但不会总是在拆迁,在拆迁集中的地区建设这样的生产线,等拆迁结束后,临时项目可以拆除。”李烁说,基于这个想法,在朝阳孙河乡他们试水了第一个临时处置设施,这个设施由于不需要前期进行规划选址,从敲定方案到建成投运只用了4个月。
孙河乡的临时垃圾处置设施,赶上了北京市试点建筑垃圾现场资源化的“东风”。
当时,北京市住建委会同市相关委办局,组织北京建工、首钢、市政路桥等几家大型建筑企业,针对拆违、棚改、存量垃圾处理等几类现场开展试点。而2017年5月开始试生产的朝阳区孙河建筑垃圾资源化处置项目,是首个建成的试点项目。
李烁介绍,孙河建筑垃圾资源化处置项目毗邻当时正建设的温榆河公园,项目由一条临时处置线、一条再生道路材料生产线和一条再生水泥制品生产线组成,建筑垃圾通过破碎、筛分、分选等流程,超过九成的垃圾转变为再生骨料和再生建材原材料,而这些再生材料建成了“北京绿肺”温榆河公园的生态岛、道路地基、透水铺装和人行步道。
2017年,中央政治局委员、北京市委书记蔡奇,北京市市长陈吉宁等多位领导前往北京建工资源公司孙河项目调研,对这种创新的处置模式给予了高度肯定,指出要全力推广,要为临时的垃圾处理设施开辟绿色通道。
骨料制作的再生砖。摄影/本刊记者 苑苏文
孙河建筑垃圾资源化处置项目于2021年拆除,在运行的4年里,其令超过100万吨建筑垃圾获得“重生”。
建筑垃圾“重生”后,政府也制定优惠政策,促进这些再生产品获得使用。在建筑行业,由于仍然更倾向于使用天然材料,在保证施工质量要求的前提下,再生建材首先在政府投资的项目中推广。
在拆违的同时,北京新建了近500处口袋公园与城市森林,这些景观中都有再生建材的参与。比如在大兴区三太路的公园绿地,园林部门“堆山造景”,用再生骨料造成了连绵的坡,在这些“山坡”上覆盖50厘米左右的土壤,就可种植花草和灌木,而在许多公园里修建步道时,路肩也使用了再生骨料制作的砌块。
北京市要求再生产品按工程指定部位替代使用,其中政府投资工程要求使用比例为10%,“目前已经出台标准,确定建筑的非承重部位、围挡围墙和土地硬化都可以用再生建材”。
2018年4月,北京市《关于进一步加强建筑废弃物资源化综合利用工作的意见》正式实施,要求全市各区因地制宜,建设1至2个临时性或半固定式建筑废弃物资源化利用设施,待任务完成后拆除,相关部门将依法加快办理手续。
意见还明确了处置费用,要求价格应在合同中明确,合同价格不高于现行建筑垃圾处理费标准的150%,并纳入项目拆除成本或项目建设成本中。
此外,意见还提出了资金支持与政策扶持。一是提出“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资金可用于支持各区违建拆除产生的建筑废弃物资源化处置与综合利用费用支出;二是提出资源化处置企业可按照相关规定享受税收优惠政策。
北京市相关部门预测,“十四五”时期,全市建筑垃圾产生量仍将维持高位,年产生量1.3亿吨以上,其中约80%~85%为弃土,施工、拆除、装修等其他建筑垃圾占15%~20%。
建筑垃圾要往何处去?根据规定,北京的建设单位、施工单位应制定处理(治理)方案,明确垃圾产生量、处置(或利用)方式和清运工期,与有资质的运输单位和处置场所签订三方合同,到城市管理部门备案。
对于建设单位,处理建筑垃圾有多种选择。北京建筑垃圾处置设施实施许可制度,分为永久设施和临时设施,永久设施需要取得规划许可,纳入市政基础设施工程建设,至2021年底已经投运4座,分别在大兴庞各庄、石景山首钢、朝阳高安屯和房山琉璃河,在建1座,在海淀大工村,每座设计处置能力100万吨/年。
再生砖被敲开后,显露出里面的深红色的骨料。摄影/本刊记者 苑苏文
而对于临时设施,按照住建部行业标准建设,需要规划、生态环境部门同意,通常情况下有效期一年。截至2021年底,北京有临时资源化处置设施98处,资源化处置能力8000万吨/年。
据住建部门统计,2021年北京市进入资源化处置设施的建筑垃圾共3980万吨,这些建筑垃圾被加工成12类再生建材,成品共2228万吨,销售了2105万吨。
实际上,资源化处置的价格更加缺少“竞争力”。尽管北京市鼓励施工单位对建筑垃圾实施就地处置和直接利用,但按照政府指导价,建筑垃圾的填埋费用为30元/吨、资源化处置费用45元/吨。
在李烁看来,建筑垃圾资源化处置的工艺更加复杂,因而成本更高。在流水线上,建筑垃圾要经历两次破碎和多级筛分,并要经过两次“振动风力分选机”的洗礼和人工挑选,将垃圾中的轻物质分离,最终才能产生还原土和再生骨料。
之所以涉及如此多道工序,是因为建筑垃圾中不止包括泥土、砖瓦和混凝土,还混杂了大量塑料、木制品和保温材质,还有一些有害物质,只有复杂的综合生产线才能处置。
再生骨料在市场销售,企业还可以再获得利润。但李烁认为,企业在前端处置方面仍是需要收取费用的。“建筑垃圾是垃圾,并不是资源。”他说,目前在拆违和棚改中,垃圾处理费用多由政府支付,被称为“补贴”,但他并不认同这种做法。
他认为,“政府对城市的环境有管理责任,我们企业帮助城市去解决问题,和保洁公司是相似的,所以我们收取的处置费用,本质上并不是补贴。”
“其实我们这个行业,如果没有政府的支持,很难走到今天。”他坦言,垃圾处理企业依赖政府“补贴”的现状,在逻辑上说不通,也不利于行业的发展。“实际上,未来如果要推动循环经济和环保产业的发展,最重要的方向就是让污染者付费。”他说,要找到建筑垃圾的制造者或受益者,让他们承担环境成本,支付资源化利用的费用。
如果是政府在整合土地,李烁认为,那就可以先由政府垫付建筑垃圾处置费,最终这个费用向受益者来收取。受益者包括土地开发商,如果土地建成公园,优化了周边环境,带动附近商业地段升值,那垃圾处理费用就向周边开发商收取。
在李烁看来,与高昂的地价比起来,垃圾处理费微不足道。“每平方米建筑面积产生的垃圾,真正要付费部分基本在半吨左右,成本才22.5元,如果换成亩的,每亩的垃圾处理费只有1万块多钱,在北京每亩百万级的地价里只算个零头。”
他认为,找到产生者或受益人承担成本,就可以解决政府财政付费“补贴”的问题,既减轻政府压力,也能给企业足够的动力,令循环经济真正“循环”起来。
建筑垃圾再生产品的社会接受度不高,也是资源化企业被政府推着前行,难以做强做大的一个障碍。“我们背负了许多其他建材企业不用背负的重担。”李烁说,为了证明再生骨料的作用,公司曾在孙河项目修建了一段试验道路,那条路消耗还原土1500吨、再生骨料700吨,路基和路床也都用的再生产品。
北京市怀柔大屯建筑垃圾资源化处置项目现场。图/受访者提供
直到孙河临时处置项目拆除,这条路共投入使用了40个月,第三方共进行了37项检测,得到了171项检测数据,结果显示其各项指标均优于当前的二级公路相关国标要求。这项“自证”花费了百余万元。
李烁认为,这是由于保护环境的理念仍然有待普及。“尽管对再生产品,社会的接受程度逐年提升,但仍旧还未达到普遍接受,人们还是不习惯为保护环境买单。”
他说,即使再生产品定价比自然产品低,但作为新生事物,在市场上仍然没有成为主流,人们仍旧青睐天然建材,即使后者的性能大幅超过了所需的功能,造成了资源的浪费。
事实上,在不少国家,有“在某个标准之下不允许使用天然材料”的政策,即可以用低层级材料解决的工程,禁止使用更高端的材料,以便更好地保证再生企业的市场。
李烁相信,总有一天,环保会成为“时髦”的事情,或是道德评价体系的一部分,“如果有人用再生产品,会得到尊敬”。
比如,最近他的公司接到了比利时驻华大使馆的订单,要为新建的楼制作再生贴面砖。以往的订单都要求贴面砖表面做得光滑,与天然材料一致,但比利时人却提出把灰色的砖敲开,露出掺在里面的红色颗粒骨料。
“他们可能认为,这些凹凸不平、‘暴露’了再生材料的贴面砖,别有一番美感。”李烁说。
发于2022.8.1总第1054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记者:苑苏文(yuansuwe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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