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上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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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王朝的建立,离不开豪强的势力。
刘秀虽有疏远的皇室血统,但起兵时其家族业已衰败,形同于白手起家。故他在创业之初,主要靠灵活的政治手腕吸纳各路豪强势力帮助。其中起作用最大的,主要是南阳、颍川、河北三大山头——亦即所谓“云台二十八将”。
影视剧中,刘秀称帝。来源/电视剧《长歌行》截图
在“云台二十八将”中,属南阳者11人(邓禹、贾复、马成、陈俊、吴汉、岑彭、朱佑、马武、杜茂、任光、刘隆),占39.3%;属颍川者7人(冯异、祭遵、傅俊、王霸、臧宫、铫期、坚镡),占25%;属河北者10人(寇恂、耿纯、邳彤、王梁、盖延、刘植、耿、李忠、万修、景丹),占35.7%。
三个集团中,作为刘秀嫡系的南阳派最强,足以压制其任何山头,但又未能强到可以独大的局面,合颍川、河北之力仍足以制之。三方互相牵制,刘秀就有了和稀泥、作决策的空间与存在价值。
为了使豪强更死心塌地支持自己,刘秀频频以联姻为手段,邀请他们参与血统分红——刘秀很清楚,慷慨给予股权,自然是有效的激励方式。
如需河北豪强的武力支持时,刘秀便娶河北山头的郭圣通为正妻,而把先一年娶进门的阴丽华弃之一旁;一待天下大定,刘秀废郭圣通而复立南阳的阴丽华——这不是简单的个人感情问题,而事关下一任皇帝究竟是河北外甥还是南阳外甥的股权分配大事,进而决定“云台二十八将”中南阳人与河北人的比例。
影视剧中的郭圣通(左)与阴丽华(右)。来源/电视剧《长歌行》截图
为鼓励将士,刘秀还与功臣家族缔结姻亲作为酬功之法。故东汉最初诸帝之后,也皆出自勋臣之家——但历史在这里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光武帝后期,南阳派自恃嫡系而日益张扬跋扈,以至于官场做事竟至“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的地步。此时河北已废,颍川又太弱,为抑制南阳嫡系,刘秀只好引入新的力量加以制衡。
这一平衡策略,在联姻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如第二代明帝马皇后为伏波将军马援之女,第三代章帝窦皇后为司空窦融曾孙女。马援、窦融皆为京兆扶风人,又相继以陇西、河西率土来归,他们的共同点是既有军事影响力又有一套团队,足以制衡其他势力。
由于这样的安排,明帝、章帝时期,作为外戚的河西/扶风势力压倒南阳、颍川元勋而一枝独秀,至窦宪以大将军身份辅政时达到顶峰(稍后河西外戚中又出了一个“跋扈将军”梁冀)。
河西/扶风山头把持宫掖后,又将自己的姻娅梁(随窦融归汉的武威太守,安定人梁统之后)、宋(马皇后的外婆家,扶风人宋扬之后,其祖上就是项羽所杀的那位“卿子冠军”宋义)等家族晚辈引入宫中:如和帝刘肇出自章帝梁贵人,安帝刘祜出自章帝宋贵人。往后又有顺帝梁皇后、桓帝梁皇后及窦皇后、灵帝宋皇后等。
纵观《后汉书.皇后纪》中人物(皇后或诞育过皇帝的贵人嫔妃),一多半都出自河西/扶风的马、窦、梁、宋家族,剩下一丁点才是南阳的阴(出自阴丽华家族)、邓(出自邓禹家族)、贾(章帝生母,出自贾复家族)、何(即何进家族)。
其中最为霸道的,就是窦、梁两大家族——东汉两轮外戚专权的高潮,都在这两家手上出现。
如第四代和帝本为章帝梁贵人所生,但窦皇后夺而养之,又害死梁贵人并打压梁家。故和帝对窦氏非但不敢信任,甚至深怀恐惧,遂于公元92年与宦官郑众合谋废杀大将军窦宪,并变本加厉地报复窦家——连窦宪手下的笔杆子,《汉书》作者,也是扶风人的班固都未能逃脱池鱼之殃。
但这还只是开始,此后的东汉朝廷还将多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后备人才的选拔培养,也因此成为朝廷关注的重点。
东汉初年最强势的河西/扶风、南阳两大豪强山头因彼此往复倾轧,结果两败俱伤。皇帝则游走依托于外戚、宦官之间,导致双方的争杀也是此起彼伏,胜负无常。
要避免在激烈的政治倾轧中被人抓小辫子,加强自我修养和守住道德底线就格外重要——不然搞成黄允那样,为攀附权贵而休妻,结果被老婆当众揭发阴私,连最欣赏他的士林领袖郭泰、想招他当女婿的袁隗(即袁绍、袁术之叔)联手都保不住他。
东汉以“经学”(即经典儒家学说体系)治天下,一切政治行为都需要从“经学”中引述一段经典。
东汉经学研究的“官方教材”——熹平石经拓片。来源/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截图
掌握“经学”解释权,不但可以为自己开脱,还可以举荐官员,从而形成门生故旧遍天下的生动局面。
这些以学术进身仕宦并世代相继的家族,就与此前那些军事上有威望、经济上有实力、政治上有团伙的豪强家族截然不同了,他们最喜欢以教化和舆论为武器。
学术主要看对“经学”的掌握程度和工作的能力,品行则是看与“经学”要义对标实践的结果。这其中,以颍川的品行、汝南的学术最为出名。
颍川从冯异起,便以谨慎稳重著称。这个派系在“云台三强”中势力最小,做事又一贯老实本分,所以在刘秀削弱河北、抑制南阳之际没有遭到什么打击。也不像后来的河西/扶风山头那样大起大落,回回群诛都赶得上趟。
所以每次朝廷变动时,颍川士人大都能置身事外并适时填补空缺,至桓灵之际已成为朝堂上最具影响力的中坚力量。当时政坛名流如“八俊”之中的骨干李膺、荀昱、杜密都是颍川人。
如在《汉书》中,汝南郡有传者仅6人,做到二千石以上高官者仅5人;而至《后汉书》,有传者就飙升至64人,做到二千石以上高官则达到61人,且其中三公者16人、九卿者9人!其中最著名者,就是以研学《孟氏易》起家而至“四世三公”的袁安家族。
是的,就是三国时期袁绍的袁氏家族。来源/电视剧《三国》截图
东汉的官僚选拔采取“察举制”,既不同于此前的“世官制”,也不同于后代一考定终身的“科举制”。
“世官制”看血缘谱系,“科举制”看考试成绩,都还算是有一套客观评价标准。而“察举制”则完全围绕“经学”体系运作,几乎全是主观评价。首先是“察”,即以“经学”所阐释的道德准则为标准,通过考察社会舆论评价来对人选进行“测评”;然后才是“举”,由郡守将“测评”成绩优秀的人选推荐给朝廷。
在这套体系下,以尚书台为主的中枢铨叙系统,掌握的权力就非常重要了——它既是经典儒家学说体系的诠释者,又是对这一学说的具体实践者,故常为儒家名士所执掌,能轻易决定一个士人的政治生命。所以哪怕贵至太傅、三公,若不带一个“录尚书事”的加委,也不能算是真丞相。
由于以主观标准察举弊病太多,所以顺帝阳嘉元年(132),尚书令左雄就引经据典上书朝廷,称“孔子曰‘四十不惑’,《礼》称强仕。请自今孝廉年不满四十,不得察举”,提出应该有客观标准,比如说限制年龄门槛。
除了限年之外,左雄的察举制度改革还规定,人才考察对象必须在基层锻炼后,才得辟举。桓帝本初元年(146)又将基层锻炼时间进一步明确为十年,“其令秩满百石,十岁以上,有殊才异行,乃得参选”。
但碰上后台够硬的主儿,仍有后门可走,“若有茂才异行,自可不拘年齿”。
以曹操为例,他生于桓帝永寿元年(155),于灵帝熹平三年(174)举孝廉,时年才二十岁——无论是按阳嘉制的限年四十岁,还是按本初诏的基层锻炼十年,他哪项都不满足。
至于“测评”结果,那就更糟糕了。《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说曹操“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记述了他因不满叔父教导而装病挑拨其父、叔关系。《世说新语》则举证他伙同袁绍盗抢人家新娘——这些显然不算什么好德行。
虽然也有坊间消息称许子将(汝南人)曾给过曹操一个“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语(《三国志》注引孙盛《异同杂语》)。但更权威的正史《后汉书》,则以另一个版本再次打脸:“曹操微时,尝卑辞厚礼,求为己目。劭(许名劭,字子将)鄙其为人而不肯对。操乃伺隙胁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操大悦而去。”也即是说,许子将确是给曹操做过一个模棱两可的评价,但那是在胁迫之下的无奈之举,并非出自客观判断。
“测评”过不了关,家庭出身、年龄、基层履历等硬条件也没有一项过得了关,但他曹操这么个“赘阉遗丑”还是硬被举上了孝廉。
不是别人,亲手举荐曹操的乃是河内温县出身的清流派名士,时任尚书右丞的司马防——他就是司马懿的父亲。
影视剧中的司马防(中)。来源/电视剧《军师联盟》截图
在举荐曹操这事上,司马防扛了很大的压力,大有闷头吞了个苍蝇的不适感。所以等建安末年曹操当了魏王,总算是位极人臣了,特意在邺城请司马防喝酒,边喝边嘚瑟道:“孤今日复可作尉否?”司马公,看孤家今日之成就,您也算没举荐错吧?司马防只好苦笑。
司马防的儿子司马懿长期以此为羞。所以曹操发迹后,三番五次要征辟他出来做官,他就一直装病。直到曹操下了“不来当官,就去坐牢”的死命令后,他才悻悻入仕,而曹魏也也迎来了自己的终结者。
[2](宋)范晔撰. 后汉书[M]. 北京:中华书局, 20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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