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世纪中期,一支前所未见的力量从荒凉的阿拉伯半岛沙漠中突然涌出,猛攻当时中东的两大强国,而成为其中一个(萨珊波斯)的继承者,同时夺取另一个(拜占庭)帝国最富饶的几个省区,将中亚直到地中海的 “丝绸之路”尽纳入自己的掌握之中。丝路贸易的繁荣,思想文化的交互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这个从沙漠崛起的阿拉伯帝国推向了兴盛的顶峰。
商路改道引发惊天变局
在孕育人类早期文明的 “肥沃新月”(地中海东南沿岸延伸到波斯湾一带)以南,是世界上最大的半岛——阿拉伯半岛。这一半岛上最为辽阔的景色是一望无垠的大沙漠,占去总面积的2/5:南部有鲁卜哈利沙漠,素有 “空无所有之乡”或 “无人烟地区”之称,北部有大内夫得沙漠,中间的小内夫得沙漠如同一条狭长沙带将南北沙漠连成一片。
这片为沙漠主导的土地是阿拉伯人的故乡,在《古兰经》里,阿拉伯人和游牧的贝都因人是同义词。在贝都因人的生活里,骆驼和椰枣是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假使没有骆驼,无法设想人在沙漠如何生存。骆驼是 “沙漠之舟”,最能耐渴,饮水一次之后,在冬季能旅行26天,在夏季能旅行6天,是运输、贸易和作战的主要工具。阿拉伯人的生活无一样不依靠骆驼;新娘的彩礼、凶手的赎罪金、赌博者的赌注、酋长的财富,都以骆驼为计算单位。相传,哈里发欧麦尔说过, “在骆驼繁殖的地方,阿拉伯人才能昌盛”。
椰枣是阿拉伯半岛的特产,椰枣和奶是贝都因人主要的食品,除驼肉外,椰枣是他们唯一的固体食品;枣核磨碎后,做成饼,可以喂骆驼。占有 “二黑”——饮料水和椰枣——是每个贝都因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相传,先知穆罕默德曾吩咐阿拉伯人, “你们要尊敬你们的姑祖母——枣椰,因为枣椰和人祖阿丹(即《圣经》中的亚当),是用同一的泥土造成的”。
仰赖骆驼和椰枣为生的贝都因人所生活的地方,是地球上最干燥炎热的地方之一。唯有位于半岛西南部的也门雨量充沛,土地肥沃;古希腊人称之为 “幸福的阿拉伯之地”,阿拉伯人则称其为 “绿色之地”。公元前750年前后,阿拉伯半岛古代史上最著名的工程——马里卜大坝落成。它的建成将附近的平原变成了良田,将也门变成了阿拉伯半岛的 “谷仓”。
当连接东西方的 “丝绸之路”开通之后,阿拉伯半岛以其连接亚非两洲,地当交通要冲的位置大获其利。拜占庭帝国与萨珊波斯之间的长期对抗使阿拉伯人意外地发现了一条新的生财之道,经由阿拉伯半岛西部连接 “肥沃新月”和也门的商道迅速发展起来。循着 “丝绸之路”从东方运来的货物用船渡过阿拉伯海之后,通常在也门卸货后改走陆路,由阿拉伯人的骆驼队沿着半岛西岸向北行,这样的驼队一般由2000峰骆驼组成,每头骆驼驮载着400磅重的丝绸、香料、象牙、香药、贵重金属。在陆路的北端,分为三条支路:一条到埃及,一条到叙利亚,一条到美索不达米亚。到叙利亚去的支路,可以直达地中海沿岸港口再登船海运欧洲各地。反之,来自欧洲的货物大多也由阿拉伯人通过陆路运到也门,再从此处装船运往波斯。位于南北商队往来要道上的(穆罕默德先知的诞生地)麦加很快也从 “一个没有庄稼的山谷”发展成为重要的商业城市。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发财,商路带来的滚滚财富引来了强邻垂涎。525年,在拜占庭的怂恿和支持下,埃塞俄比亚出兵7万,跨红海征服也门。570年,萨珊波斯的军队又赶走了埃塞俄比亚人,在也门确定了自己的统治权。天灾与人祸不期而遇,大约570年或575年,在灌溉农业中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马里卜大坝废毁,原因可能是暴雨或地震, “从此,美丽的花园就只能生长苦果”,5万人被迫离开家园。
更加釜底抽薪的是,波斯人占领也门时期将欧亚间的商道从红海转移到波斯湾。随着商路的断绝,以商业为主干的阿拉伯社会的经济平衡不复存在。在半岛的大部分地区,原本在商路沿线的城市缩小或消失了,游牧生活取代了商业和农业。许多靠过境贸易生活的部落平民,愈加贫困。驮夫、搬运夫和以保护商队为业的人,无以为生。绝望的贝都因人开始以彼此劫掠度日,就像民谣所说的那样, “我们以劫掠为职业,劫掠我们的敌人和邻居,倘若无人可供我们劫掠,我们就劫掠自己的兄弟”,阿拉伯半岛陷入混乱;掠夺土地与血亲复仇所造成长期灾难性的后果,已经达到了极限。
繁荣的商业帝国
随着阿拉伯帝国的建立与征服战争的结束,丝绸之路重又变得畅通无阻。哈里发朝廷在商路上为客商设置了宿舍和驿站,开掘了水井,设立换马站,在倭马亚王朝(661-750)时期,商路上的驿站已达到1000个。一时间,无数商队涌向东方, “丝绸之路”响彻驼铃声。
帝国最著名的驿道即是横贯中亚的呼罗珊(Khorāsān)大道( “丝绸之路”的中段),它向东经布哈拉、撒马尔罕,直至今吉尔吉斯共和国境内的奥什,更自奥什东南行,过特列克山隘至我国新疆的喀什,循 “丝绸之路”至大唐帝国的京城长安。20世纪60年代,在今西安市西窑头村的一座晚唐墓葬中,出土了三枚阿拉伯金币,其年代分别为公元702、718和746年,便是阿拉伯半岛与中国通过陆上丝绸之路往来的实物证据。
当时,中国的丝绸、陶瓷、茶叶、工艺品已经成为阿拉伯商人经商致富的财源象征。谁能到中国经商,谁将会成为巨富。流行在西亚的一本书《印度浪迹记》里记述一个犹太商人以极少的资金在883-884年去东方经商,公元913年回到阿曼后已成巨富,他拥有大批中国丝绸和瓷器。他将一件精致的中国青瓷壶献给了阿曼城的统治者,从而获得很高的社会地位。此类 “中国梦”,在当时几乎是所有阿拉伯商人的梦想。
通过丝绸之路与中国的贸易也带动了阿拉伯帝国内的一批重要的工商业城市手工业的繁荣。巴格达的制纸业、丝织业和陶瓷制造业;大马士革的金线绣缎和各类丝绸;亚历山大的丝织业,无论原料、工艺,甚至工匠基本上都来自中国。在怛罗斯战役(751)后被掳往阿拉伯帝国的杜环在他的《经行记》里记载,他亲眼看见一些唐朝工匠在当地工作,例如京兆(长安)人樊淑、刘泚为 “汉匠起作画者”,河东(今山西西南部)人乐陵、吕礼为 “织络者”。
从商业的角度讲,中国的丝织品、瓷器、茶叶,对丝路沿线特别对西方产生极大冲击。而香料属于携带方便但价值又很高的商品,运费低廉而回报丰厚,故而成为丝绸之路贸易中,西方得以实现平衡的重要砝码。阿拉伯半岛正是香料的产地。据古希腊学者希罗多德的记载, “整个的阿拉比亚,都放出极佳美的芬芳”,那个地方是乳香、没药、肉桂、桂皮等唯一的产地。
乳香又名熏陆香,是一种著名的香料(产自于阿拉伯半岛南部也门地区的树脂)。在唐朝,乳香一方面与其他香料一样以焚香的形式来使用;《云仙杂记》里记载,曹务光在斗盆里焚烧了十斤乳香,用以显示 “钱财易得佛难求”。可见乳香之贵重。另一方面,乳香的药用价值被更充分地发掘出来, “熏陆香”成为中药的上品,唐代蔺道人的《理伤续断方》更把乳香作为治疗骨科的 “最贵”药材。
繁荣的丝路贸易甚至已经影响到阿拉伯统治者的政治决策。公元762年,哈里发曼苏尔选择巴格达这个底格里斯河西岸的小村镇作为帝国的新首都,他的理由就是, “这个东倚底格里斯河、西滨幼发拉底河的岛屿真是天下商业荟萃之地”。这个决定很快就被证明是明智的。
在很短时间内,766年方才建成的巴格达就已成为名副其实的 “天赐花园”, “它的规模最庞大,它的建筑最庄严,它的河流最充盈,它的空气最纯净”……畅通的丝绸之路使得这座阿拉伯帝国的首都繁荣富庶。巴格达市场上有从中国运来的瓷器、丝绸和麝香,城里甚至有专卖中国货的市场,以满足人们对于中国商品的狂热追求;有从印度和马来群岛运来的香料、矿物和染料;有从中亚运来的红宝石、青金石和织造品;有从斯堪的纳维亚和俄罗斯运来的蜂蜜、黄蜡和毛皮;有从非洲东部运来的象牙和金粉……无怪乎时人惊呼这个阿拉伯帝国的财富中心和国际大都会是 “一个举世无匹的城市”。
辉煌的文化成就
“丝绸之路”上不仅有商品的买卖,也有思想的交汇。左右逢源的地理位置使得阿拉伯帝国在文化层面同样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说当年穆斯林从拜占庭手里夺取亚历山大的时候,哈里发欧麦尔曾下令把亚历山大港图书馆丰富的藏书,供给为数甚多的澡堂作燃料。他的理由是假如这里的书籍记载着《古兰经》中已有的东西,那么有了《古兰经》就不需要它们;如果记载着《古兰经》中所没有的东西,那么它们就是邪恶的。遵照这个逻辑,足足烧了6个月,才把那些图书销毁干净。
中世纪欧洲人对此传说津津乐道,尽管它与史实并不相符。亚历山大的托勒密大图书馆,远在公元前48年,早已被恺撒的罗马军队焚毁。后来建筑的姑娘图书馆,约在389年,也依照罗马皇帝的法令而加以焚毁。因此,当阿拉伯人征服埃及的时候,亚历山大港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图书馆了。
杜撰这个故事的可能是13世纪的巴格达人阿卜杜勒·莱兑弗(卒于公元1231年),他的本意或许是为了颂扬穆斯林的早期品质,说明穆斯林不需要基督徒撰写的书籍。但是,在伊斯兰教生机勃勃的兴起时代,阿拉伯人又怎么可能轻视图书馆内的藏书呢?在古代阿拉伯,传递和保留知识的书本被视为巨大财富。公元 9 世纪时,巴格达以有百余家书商而自豪。穆罕默德就曾教导穆斯林信众, “求知,是每个男女穆斯林的天职”。在不久之前还是过着游牧生活的贝都因人 “虽然只有很少的一点科学、哲学和文学基础,但是他们从沙漠里带来了强烈的好奇心,难以满足的求知欲”, “从沙漠来的征服者……证明自己是何等好学的学生”。
阿拔斯王朝(750-1258年)的前几任哈里发崇尚学问,把巴格达变成了当时世界的学问中心。曼苏尔设立专门的机构掌管医学和星象学,并积极鼓励通过丝绸之路引进异国先进文化知识。而第七任哈里发麦蒙(813年-833年在位)本人就是一位学者,对数学和天文学深感兴趣。他在巴格达建立了一所综合性的学术机构——智慧馆(由图书馆、科学院和翻译局三部分组成),并曾给出与书稿等重的黄金作为天价报酬。在这里, “世界各地的科学被译成了阿拉伯文,它们获得修饰而深入人心,其文字的优美在人们的血管里川流不息”。
在长达百年的 “翻译运动”中,古希腊重要的哲学和自然科学著作,如柏拉图的《理想国》《对话集》,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 《伦理学》,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原理》,托勒密的《天文集》等;印度的数字(今天被称为 “阿拉伯数字”)、波斯的历史巨著《列王记》——从丝绸之路的两端汇集到巴格达,随后在智慧馆里被译成了阿拉伯文。 “在建筑巴格达城后,仅仅75年工夫,阿拉伯学术界就已掌握了亚里士多德主要的哲学著作、新柏拉图派主要的注释、格林医学的绝大部,还有波斯—印度的科学著作。希腊人花了好几百年才发展起来的东西,阿拉伯学者,在几十年内,就把它完全消化了。”若没有穆斯林发现、整理和吸取希腊的成果,并做出自己有价值的注释和宝贵贡献的话,人类很可能要失掉一笔巨大的文化遗产。譬如格林所著解剖学的七本希腊语原本,早已遗失,幸赖阿拉伯语译本,得以流传至今。
在当时的欧洲人几乎完全不知道古希腊的思想和科学之际,这些著作的阿拉伯语翻译工作已经完成了。可以说,在中世纪的黑暗中,是穆斯林世界的星光照亮了地中海世界的科技天空: “阿拉伯留传下十进位制、代数学的发端、现代数学和炼金术,基督教的中世纪什么都没留下(恩格斯《自然辩证法》)”。 “当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伟人们把知识的边界往前开拓的时候,他们所以能眼光看得更远,是因为他们站在穆斯林世界巨人们的肩膀上”,尼克松曾这样总结。
而对于丝绸之路来说,阿拉伯人使用印度发明的数学字母在以中国技术制造的纸张上继续发展由古希腊人开始的 “精确的自然研究”这一事实,已经比任何言辞都更雄辩地证明,这条贯通欧亚的古老商路同样也是联系古代人类智慧的重要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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