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建筑大多是木质的,为何能历经千百年而屹立不倒?

作者:寒鲲

本文转载自: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

中国古代建筑大多是木质的,为何能历经千百年而屹立不倒?

梁柱,也即“房梁”与“立柱”,它们是中国乃至整个东亚世界古代木构建筑的主体受力结构。或者说,与地面平行的“房梁”,垂直于地面的“立柱”,共同构成东亚古建筑最基本的框架结构,整个房屋便是以这个“梁柱”结构作为核心,拼搭修造起来的,我们把这样的结构称为“梁架”“屋架”,从建筑原理上看,与现代建筑中的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的营造逻辑其实是一致的。通俗地说,梁柱框架就是支撑“大屋顶”的木质骨骼。

 

中国古代建筑大多是木质的,为何能历经千百年而屹立不倒?

奉国寺大雄宝殿,位于辽宁省锦州市义县。奉国寺大雄宝殿是辽代佛教建筑代表作,也是辽代最大的木结构建筑,从内部可以清晰地看到上方斗栱(枓栱)抬梁与殿内立柱共同起到支撑屋顶、形成屋宇的骨骼框架

梁架:构成屋架的基本骨骼结构

古代匠人在营造木构屋架时,往往从一座屋架的一侧山墙(侧边墙)开始,由两到四根立柱,组成未来的一道山墙,并在山墙立柱上搭交如同水上桥梁一般的屋梁,第一道屋梁由一道大梁单独组成,或与一到两根小梁前后对接或拼搭,一般两柱通檐用一根大梁,三柱用一大一小,四柱则用一大两小前后对搭,第一道大梁之上再根据大屋顶的举折需要与房屋进深,用小柱(蜀柱)、驼峰、托脚或枓栱(斗栱)支垫跨度渐次减小的大梁或小梁,直至屋脊正下方。由此构成一道“梁架”。

 

从一侧山墙梁架开始,直至另一侧山墙梁架,先后被匠人搭造完毕,而后才开始进行梁架与梁架间的串联,以构成最基本的屋架“骨骼”,并提供最为基础的水平面牵拉之力。这种用于串联的木条,在《营造法式》中被称为“枋槫”,“枋”便是“纵剖面为方形的木条”,“槫”则是“纵剖面为圆形的木条”,枋木往往在梁架顶端,因为承托枋木的枓上部多为方型开槽,而用方木。

与谚语中“上梁不正下梁歪”恰恰相反,由于整个梁架的搭造顺序是自下而上的,下梁是先于上梁放置的,所以,至少在施工时就只会出现“下梁不正上梁歪”的失误,而“上梁不正下梁歪”可能是指房屋建成之后,上梁的先行歪闪,会引起下梁的进一步变化,其实是对年久失修的“危房”之描述。

 

以北方官式建筑为例,梁架之上为枋槫(桁檩),位于正脊的就叫“脊枋/脊槫”或“脊桁/脊檩”或“正心桁/正心檩”,位于屋檐之下、外檐铺作(外檐枓栱)之上的便是“撩檐枋/撩檐槫”或“挑檐桁/挑檐檩”,撩起、挑起整个檐部,为屋檐的支撑甚至起翘提供力的支点,便是其撩、挑的本义。在屋脊与屋檐之间的枋槫/桁檩,往往被称为“平枋/平槫”“金桁/金檩”,前者(宋代)取与地面及屋脊、前后屋檐平行之含义,后者(清代)取金刚不坏之寓意,又随其位置高低,区分为“上、中、下”三种。

 

中国古代建筑大多是木质的,为何能历经千百年而屹立不倒?

抬梁式架构示意图。立柱抬梁,梁再抬梁,每上一层梁则跨度减小,被古代匠人称为“抬梁”,是我国古代大屋顶古建筑的主流营造模式。制图/ 无用研究社

枋槫(桁檩)结构之间,比如脊槫/脊桁与上平槫/上金桁之间,会垂直于枋槫排布密集的椽子,平槫/金桁之间,下平槫/下金桁与撩檐槫/挑檐桁之间,均有一道道排椽分布,最终垂直于檐槫/檐桁并向屋外伸出的排椽,就是“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句谚语里描述的对象。由于一组组排椽在一道道槫木或桁檩之间前后排布,前一组排椽与后一组排椽,交错搭交在槫木与桁檩条之上。所以,排椽本身也就决定了屋面的“凹曲折线”,古建筑术语中的“举折”,本质上便是举架折椽的含义。这种“凹曲折线”也在结构上决定了大屋顶的“反宇飞檐”之势,使得大屋顶坡面的稳固性,能在地球引力的垂拉下,得到加强。

 

另外,一组组排椽也为工匠们提供一个进深方向的跨度计算单位——“椽”,我们在《营造法式》中看到的“四椽栿”“三椽栿”,便是用椽子在地面上正投影的跨度,来指代一条栿的长度,而“栿”就是《营造法式》对于“梁”的称呼,“栿”者,趴伏在两柱之上或地面上的木条,所以还有一个相对于“横梁”的“地栿”,也就是柱子脚部的木条构件,比如门槛。另外,古代匠人在描述房屋进深时,也会在室内使用“进深八椽”“进深六椽”“进深四椽”之类的称呼,也是用“椽”在地面的正投影长度,作为进深衡量单位的常见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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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式营造则例图版》之庑殿歇山横断面剖析图。图中“五架梁”对应《营造法式》中的“四椽栿”,梁架之上为枋槫(桁檩),正脊为“脊枋”,屋脊与屋檐之间的枋槫往往被称为“金桁/ 金檩”,枋槫(桁檩)结构之间,会垂直于枋槫排布密集的椽子,其与槫木与桁檩条的搭交决定了屋面的“凹曲折线”

《营造法式》中的“四椽栿”,到清代便被称为“五架梁”,所谓“五架”是指这道梁之上有“五个抬梁支架”,抬梁支架就是前文提到的“大梁抬小梁”时由托脚、小柱、驼峰、叉手构成的支垫构件,是相对于“大架”(横架)的“小架”。而“小架”本身除支垫上梁两端外,也为枋槫(桁檩)提供支撑,而枋槫又是一道道排椽的分界线。

 

中国古代建筑大多是木质的,为何能历经千百年而屹立不倒?

佛光寺文殊殿梁架侧立面示意图。图中可见立柱上方“大梁抬小梁”的架构,叉手、托脚都是支垫构件。其中宋式术语中的二椽栿,由于位置不同,又被分为“平栿”(屋脊下方、跨度二椽)与“乳栿”(三柱横架或四柱横架中与四椽栿或三椽栿对接搭交的“小梁”,跨度二椽),构成屋顶的基本框架。制图/ 无用研究

 

所以,同样的构件清式术语的“N架梁”往往会比宋式术语的“N椽栿”多1,也就是说清式术语的“三架梁”,就是宋式术语的二椽栿,由于位置不同,又被分为“平栿”(屋脊下方、跨度二椽)与“乳栿”(三柱横架或四柱横架中与四椽栿或三椽栿对接搭交的“小梁”,跨度二椽)

 

那么有没有“两架梁”“一椽栿”呢,勉强算有。在宋代术语中的“剳牵”、清代术语中的“抱头梁/挑尖梁”便是,跨度一椽、上有两架的存在,不过它们往往只是一头搭在檐柱上,一头插入内柱头部,只有一端有比较彻底的承托作用,另一段主要还是起牵拉作用,与其他的梁栿确实有着一定程度的区别。

 

中国古代建筑大多是木质的,为何能历经千百年而屹立不倒?

枋槫接合示意图(寒鲲制)。枋木之上接槫木,为减少槫枋交叉叠加开槽对木条张力的损坏,槫枋之间有槫木下边磨平,或枋木上边做成凹曲面,以解决二者的叠放问题

还有位于整个房屋室内边缘(外槽、前后槽、两尽间)的两种梁,它们的跨度因为其方向不在进深方向,所以不用“椽”来计量命名,而以它们的位置命名。它们分别是角栿/角梁、丁栿/顺扒梁,角栿/角梁一般位于一座俯视平面为方形的房屋之转角部位,与角柱、转角铺作(角科枓栱)、翼角排椽、斜脊共同构成一个屋宇的四角,其与横梁、纵梁均呈45度夹角,由于斜脊与转角屋檐的起翘需要,在大角梁之上还会垫上仔角梁、隐角梁、续角梁之类构件或构件组合来托举屋角的起翘,是“反宇飞檐”之势得以完成的画龙点睛之处。

 

宋代术语的“丁栿”与清代术语的“顺扒梁”,一般位于山墙内侧的两“尽间”,它们往往垂直搭交在山墙内侧的第一道横架横梁之上,其垂直形态被宋代匠人称为“丁”,而其顺着梁架营造顺序方向扒在山墙与山墙内侧横梁上的姿态,被清代匠人称为“顺扒”,均是从其位置或形态入手命名的,这也是古建筑各处构件命名的基本规律,毕竟匠人不是“文绉绉”的文人雅士,往往都会从构件的位置、形状入手命名这一件件工匠班子施工时才会用到的名称。

 

另外,还有一种“梁”,很多不明古建筑就里的朋友会以为它也是一种梁——“月梁”,其实不然,“月梁”的全称其实是“月梁造”,在古建筑术语中的“某某造”(偷心造、计心造、把头绞项造、鸳鸯交手造、假昂造、蚕肚造等)、“某某作”(铺作、瓦作、大木作、小木作等)其实都是指“某种作法”,并非具体的“构件名称”。不过,“月梁造”虽非一种梁,却也只与“梁”有关,是指一种对梁之两端进行修饰,让它呈现出“月弯”之势的木雕装饰手法,也称“虹梁”,在唐宋时期的建筑中偶见,在东南地区的明清徽派木雕中常见,多用于“前乳栿”之上,寄托古人的诗情画意。

 

可能有的朋友就会说了,那槫、椽、桁、檩为何会如此命名呢?乍一看以上四种木条确实没有梁、栿、枋那般简单直白,甚至会被习惯梁简体字语境的我们视为佶屈聱牙的古字。其实不然,它们都很直白。

 

中国古代建筑大多是木质的,为何能历经千百年而屹立不倒?

山西五台县佛光寺文殊殿。该建筑修建于金天会十五年(1137),是古代殿堂修造减柱法的登峰造极之作,原本需要 32 根立柱的屋架,只需 24 根立柱便可支撑,从殿内看仅有4 根立柱,为建筑留下极大的空间。该殿同时采用“彻上明造”,使得屋顶上方梁架结构清晰可见

比如槫木,槫字本身就是“木”与“專”构成的,而“專”就是“专”的繁体写法,其字形本义就是一个正在转动“纺轮”的形态,其实是纺织时的一个动态,也即“转”的本字。所以繁体字中带有“專”与简体字中带有“专”的字,往往都有围绕某个轴心转动的含义,比如《逍遥游》里的“抟扶摇而上”便是对鲲化鹏后盘旋上天的飞翔轨迹的描述,而“团结”的“团”繁体是“團”,里面本来就是一个“專”,也有围绕一个中心聚合的含义。所以,没能简化的“槫”,自然是指圆珠状的木头,这在古人看来是显而易见的,只是我们更习惯简化字,而有了一层本不存在的“隔阂”。

 

“椽”之所以由“木”“彖”合成,可能与《易经》相关,在《易经》的八卦或者说六十四卦体系中,彖就是三百八十四种阴阳爻在六十四卦中的排布状态,椽子那间隔较近的排布方式,像极了六十四卦中的彖,所以命名为“椽木”。在屋檐边缘,有的大屋顶古建筑,为了方便维修替换,在檐椽外端用铁钉钉上比椽子短小得多的条木,因其同时满足了屋檐实现“反翘飞檐”之势,所以也被叫作“飞子”或“飞椽”,堪称大屋顶这只古人想象中大鸟的双翼羽梢。

 

枋与槫在清代的名称“桁”与“檩”,一个用在大式建筑上,“木”与“行”,“木”依然表示其材质,“行”或许有“行列”之义,考虑到桁木几乎位于室内的最高处,如同天空中迁徙的大雁飞过的轨迹,所以命名为“行之木”,“行”者,或是“雁行”之义,也是颇有诗意。就像托举枋槫(桁檩)的栱,被称为“捧节令栱”一样,“节令”有农时的含义,农时就是天时,可引申为上天的命令。高处的梁架与屋面之间的这些关键构件,似乎因其高远的地位,而获得与天空相关的命名。小式建筑中的“檩条”,“木”旁边的“禀”,本就是“下级向上级”“晚辈向长辈”汇报的含义,同样的一个构件,大式称桁,而小式称檩,也有一番阶级社会的等级寓意在里面。

 

说到命名,大家可能注意到了,古建筑术语中往往存在两套命名规范,一套是来自北宋末年的《营造法式》,另一套则是清代中期的《工部工程做法》。两者其实都只是北宋晚期与清代中期制作京城或地方皇家建筑时的施工规范,并不能约束其他时代或同期地方建筑师的术语。比如,清代常用的“梁”与宋代常用的“栿”,在周秦汉之世,也被称为“栋”,《易经》所谓“上栋下宇”,本义便是用“梁”与“檐”来指代一座木构建筑。“栋”,东方之木,五方中的东方在五行中配“木”,东方之木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生长、长生、再生甚至永生之意涵,用“栋”来称呼“梁”足见古人之于“梁木”这一受力核心构件的重视。

 

中国古代建筑大多是木质的,为何能历经千百年而屹立不倒?

山西五台县佛光寺东大殿构架拆分示意图。东大殿是我国现存最大的唐代殿堂级木构建筑。该殿斗栱运用复杂、数量多,且殿内柱与檐柱等高,整个屋顶全以层层斗栱叠连塑造屋顶坡面,“抬梁”结构下部立柱网络则是整个屋架的四肢。制图/ 无用研究

而在随后的历史长河中,“栋”逐渐衍生成“一座建筑”的同义词,我们甚至会用“一栋”“两栋”……来作为建筑的计量单位。而原本只是屋檐的“宇”,更是直接衍生出了“空间”的含义,与代表时间的“宙”,共同表示整个宇宙。更为有趣的是,无论“宇”还是“宙”,甚至是“宗”“家”“宫”等对于中国人而言非常重要的词汇,都有一个梁架撑起的大屋顶——宝盖头。

墙倒屋不塌:木结构框架的古典优势

中国古代木构架正是在梁架、枓栱、枋槫与柱网的刚柔相济、点面结合、三角稳定、反宇飞檐的支持下,实现硬山顶之外大屋顶的“墙倒屋不塌”的。也就是说,除了硬山顶的两山砖墙外,其余大屋顶基本上完全依赖木结构的受力传导,只要木构架是稳固的,那么墙面的坍塌并不会立马影响整个房屋的稳定。古代匠师甚至可以灵活根据南北方气候、建筑功能的不同,选择墙体的厚度与有无,比如晋祠圣母殿东面的献殿便因其重大节日摆放祭品的功能,基本无须满足居住需要,所以采取四面通透前后开门的坎墙(比门坎高的半墙)围栏设计,是北方建筑因功能不用四面围墙的典型案例。

 

中国古代建筑大多是木质的,为何能历经千百年而屹立不倒?

山西太原晋祠献殿。该殿采取四面通透前后开门的坎墙围栏设计,是北方建筑因其功能而不用四面围墙的典型案例,体现了中国古建筑木构框架的稳定优势

而且,中式古建筑可以通过在两个立柱间安装较大的门窗,实现其他地区古建筑所很难实现的较大采光面积。像大同华严寺金代大雄宝殿、辽代善化寺大雄宝殿以及佛光寺东大殿就是典型案例,九开间或七开间中,绝大多数都是门窗,只有两间或零间是墙,那么建筑正立面就会在开门开窗的前提下,获得相当巨大的室内采光面积。要知道,绝大多数的欧洲砖石古建筑,在玻璃发明之前,是不敢在承重的墙面开太大门窗的,即便有了玻璃,也以马赛克拼装为主,不以整块大玻璃填充,除了玻璃制造工艺的力有不逮,也有受力方面的顾虑,这是欧洲砖石古建筑不如中式土木古建筑宜居的一个重要方面。

 

从框架结构受力而墙面较少受力、室内采光面积较大来看,中式古建筑的营造逻辑,其实恰与现代建筑中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中式古建筑中部分大木构的彻上露明造,没有天花板(平棋、平闇、藻井),直接露出梁架层,也与后现代主义的结构审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这些点位上,不考虑材料的不同,古典中国其实还是蛮前卫的。

中国古代建筑大多是木质的,为何能历经千百年而屹立不倒?
END
作者 | 寒鲲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2年12月下,原标题为梁柱框架 支撑屋顶、形成屋宇的骨骼框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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