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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灭亡的故事传了三千年,这个过程被后世极度的寓言故事化:周厉王堵塞言路,被国人驱逐,是昏君;随后的周宣王励精图治,一度中兴,算半吊子明君,但晚年却颇为怠政;周幽王好女色、烽火戏诸侯,最终遭到亡国。李峰老师在《西周的灭亡》一书中,向我们解构了这些寓言故事背后,随着戎人势力的不断渗透,西周王朝是如何疲于应付,在一系列地缘危机中逐步衰弱,即使周宣王再励精图治也积重难返,最终在周幽王时代全面走向崩溃的历史真相。
随着周王室东迁,原先作为统治中心的关中已经成为各种戎人部落的乐园,而秦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崛起的。
秦人的祖先恶来原本是商纣王的心腹之一,在武王伐纣时被诛灭,族人也因此被迁徙到关中,以便周王室就近监视居住。从恶来时代起,这个家族就以擅长驯马著称。恶来的后裔之一造父替周穆王驯马有功,受封于赵城,后来发展成瓜分晋国的赵氏。随着造父的发迹,恶来其他后裔的地位也得到提升,恶来的另一系后裔非子得到周孝王重视,在一番面谈后被授予为王室养马的大业。非子在任上的表现非常出色,因此周孝王把秦邑封给他并赐姓嬴,秦国因此诞生。此时的秦国仅仅作为阻挡戎狄部族东进的附庸存在,还算不上诸侯。
西周时期秦的位置。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秦国从诞生之初就位于关中平原西部与戎狄部族杂居的地区,与戎狄部族之间的冲突自然不会少。秦国早期诸王的事迹留存极少,直到秦国第四任君主秦仲时才有了一定的活动记录。秦仲在周厉王统治后期和周宣王统治初期曾多次奉周王室之名伐戎,然而在周宣王六年(前822),秦仲惨败于戎人之手,即位的长子秦庄公无力对付戎人,秦人几乎面临灭国的风险。秦仲的五个儿子一并逃出秦邑,到镐京向周宣王求助,周宣王派出七千王室直属部队一同参战,终于战胜了这支西戎,帮助秦国渡过亡国危机。
此时,周宣王正在寻找对付西戎的盟友,将与戎人有杀父之仇的秦庄公封为西陲大夫,将非子之父大骆等其他后裔聚居的犬丘之地(今甘肃天水市西南)一并赐给了秦庄公,犬丘之地的大骆后裔当初在戎人入侵时遭到屠杀,这意味着秦庄公成了周王室在西边重点扶植的对象。但西周王朝的地缘危机绝不是周宣王的励精图治所能解决,与周宣王执政时段基本重合的秦庄公跟戎人作战近半个世纪,并没能取得决定性胜利。
秦庄公之子秦襄公继位时,已经是风雨飘摇的周幽王初期,戎人席卷关中的局势已经不可避免。秦襄公服从现实,一方面把首都从陇西迁到距离关中更近的汧邑(今陇县境内),另一方面把妹妹缪嬴嫁与一个势力较大的戎族部落“丰”的首领。不久之后,戎人围攻秦国旧都犬丘,立誓一生都要在抗戎前线、主动把王位让给秦襄公的秦庄公长子世父战败被俘。秦襄公的和亲政策起了作用,虽然犬丘之地丢给了戎人,世父等人却没有像犬丘上次陷落那样被屠杀,在一年后被戎人放归。
随着戎人进一步深入,西周王朝的最后时刻终于到来。在“烽火戏诸侯”的寓言故事背后,实际上是周王畿的地缘危机过了临界点,申侯、王子宜臼这一系又在内部政治斗争中引入了戎人部落的力量,导致镐京陷没于戎人之手,周幽王与太子伯服被杀。从“伯”字来看,伯服可能才是周幽王长子。王子宜臼后来成为周平王,而对他勾结戎人弑父自立不满的诸侯们则拥立了周幽王之弟周携王。两位君主并立二十多年,最后周平王一系获胜,周幽王贪恋美色、废长立幼的说法才占了上风。
站队高手秦襄公站在了周平王这边,在战后的一片混乱里派兵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邑。周平王投桃报李,正式把秦襄公升格为诸侯,而在此之前,秦国君主最高身份不过伯爵,这就意味着秦国与其他诸侯国有了互通使节的资格。更重要的是,周平王将岐山以西的土地都赐给了秦国,这里可是当年周王朝赖以发家的区域。当时而言,这只是一张彻头彻尾的空头支票,因为这些地区几乎全在各戎人部落之手。但秦人现在得到周天子权威的背书,自然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有动力,去争夺岐山以西的地方了。秦襄公不久后就病逝了,他临死时刚打到岐山附近,距离征服西戎还为时甚远。
秦襄公之子秦文公继续与西戎部落征战,在周平王最终战胜周携王的同一年,他大破盘踞在关中的西戎部落,并成功收编了当地的西周遗民。按照父亲与周平王的约定,秦文公将岐山以东的土地归还周平王,自己则将岐山以西的土地纳入统治。秦文公之后的诸位秦国君主也大力打击西戎各部落,尤其是秦宪公、秦武公在位期间,对西戎诸部落的胜利可谓摧枯拉朽,背后则是秦国文明程度和统治效率比起分裂部落状态的戎人逐渐拉开了差距。
到秦穆公即位时,进一步向西拓地、横扫西戎的时机已经成熟。
从秦穆公霸西戎到宣太后杀义渠王
秦穆公即位之初,他所有的视野都放在关东。由于当时戎人的活动范围遍布山西、河南地区,秦穆公早期与戎人的交战记录主要是在今山西平陆县境内的茅津,以及洛邑附近威胁周王的戎人部落,在西方边境与西戎相对处于和平状态。秦穆公当时想利用晋献公死后的继承危机东进,但在晋惠公、晋文公、晋襄公等晋国强势君主的压制下步履艰难。尤其是秦国在崤山之战中的惨败,很长一段时间内彻底断绝了秦国向东扩张的幻想。于是,秦穆公决定把精力放到已经被秦国逐步压制的西戎部落。
秦穆公派名将孟明视讨伐西戎,取得了摧枯拉朽的胜利,西戎势力遭到毁灭性打击。据说此战之中,秦国灭亡了十二个西戎国家,俘获了“戎王”,并拓地千里,彻底称霸西戎,连周天子都特意派出使节来祝贺秦国的巨大胜利。在其他史料中,这个数字与《秦本纪》的记载有所不同,如《史记·李斯列传》中声称秦国此战“并国二十”,《匈奴列传》声称“八国服秦”。但无论如何,秦穆公此次西征征服大量戎人部落,领土获得极大扩张,并成为名副其实的西陲霸主。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秦国彻底征服了所有戎人,完全控制了戎族部落统治的地区。逃过秦穆公征伐的部分戎族部落团结在较强的义渠、大荔两个部落周围,形成了两个部落联盟,并开始筑城定居。按照《史记》记载,当时“义渠、大荔最强,筑城数十,皆自称王”。义渠戎主要活动在陇东大原地区,他们学会了筑城和农耕,成为秦国长期的强敌。大荔戎活动在今陕西临晋一带,他们能在秦国觊觎下存续很久,主要因为他们与晋国仅一河之隔,堪称秦、晋两国的缓冲地。到战国初年的公元前451年,晋国公室彻底衰落,掌握晋国实权的卿大夫们注意力都集中在河北、河南方向的扩张,秦国终于抓住机会,一举将失去晋国保护的大荔戎攻灭,在这里设立临晋县,取“临近晋国”之意。到这时,义渠戎成为仅存的戎人国家,他们占据的地盘与后来秦国的北地郡基本重合,包含了今日宁夏、甘肃的一部分。在秦国准备东进扩张时,这里堪称秦国的后顾之忧。
公元前352年,秦国趁着魏国在桂陵之战中惨败于齐国,一举攻占了魏国在黄河以西的西河郡与上郡,从此同时从东边和南边进攻义渠国。果然,等公元前331年义渠国陷入内乱,秦国成功干涉了义渠国内战,迫使其臣服。到公元前327年,义渠国名义上成为秦国的县,义渠王也成为秦国臣子。
下来便是义渠国历史上的高光时刻。当时,魏国的公孙衍成功联合楚、赵、韩、燕四国合纵伐秦。公孙衍特意派人去拉拢义渠,劝他们的领袖抓住时机脱离秦国,并预判秦国人肯定会主动找义渠求和,劝义渠王千万别上当。秦人果然派使节以锦绣千匹、美女百人为贿赂,试图劝义渠中立。但早被公孙衍打过预防针的义渠王知道秦国此时相当空虚,于是起兵伐秦,在一个叫李帛的地方大败秦军,收复了不少领土。
但此时的秦国已经远非昔日可比。在公孙衍这次合纵失败后,秦国决定暂缓东进,将战略重心放在征服、消化义渠国方面。公元前314年,秦军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入侵义渠,攻占了二十五座城邑,义渠再度陷入危亡边缘。不久后,秦昭襄王即位为君,由其母宣太后摄政。宣太后把义渠王邀请到甘泉宫长住,两人竟然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还生了两个儿子。最后,宣太后竟然在床第之间诱杀情夫,随后趁虚彻底灭亡了义渠国。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宫廷八卦,甚至和八卦没有半点关系。古代结婚早,秦昭襄王继位时已经19岁,也就是说当时的宣太后已经是可以当奶奶的人了。宣太后和义渠王共同生活了三十年,这背后有着成熟的政治博弈逻辑。宣太后刚摄政时,为了加强自己的嫡系力量,选择了与义渠王联合。秦国可能试图以这种方式彻底同化义渠,义渠王到后来却恐怕有了让自己和宣太后所生的儿子来取代嬴氏皇族的想法,而嬴姓宗室和秦国政坛对此必然普遍抵触,当时的秦昭襄王已经五十多岁了。最后斗争的结果,大约七十岁左右的宣太后在各方压力下决定杀掉老伴义渠王。义渠国随后灭亡。
到这时,秦国才算彻底征服了西戎。
羁縻制度的前身:
秦国如何从西部的人力和物资
最初,秦国并没有办法完全吸收被自己击败的戎人,无差别屠杀又容易激起戎人的无差别反抗。春秋时代对征服的西戎部众主要采取两种方式进行处理。对于无力同化或控制的强悍部落,逼迫他们迁徙,如晋惠公时代的姜戎原先在瓜州一带,随着秦人的到来不得不一路迁徙到晋国境内寻求庇护,最后被安置洛阳周边地区,并因此被命名为“陆浑戎”。对于能控制得住的部落,秦人保留这些戎人部落君长的地位,通过拉拢这些人来间接统治,如秦穆公时曾“令内史廖以女乐二八遗戎王。戎王受而说之,终年不还”。到战国时,臣服于秦国的戎狄君长越来越多,如秦孝公曾经让太子赢驷率领九十二个戎狄部落的酋长朝见周显王。
秦国是怎么从这些秦戎混居、华夷杂处的西部地区获取人力和物资资源,用于东出争霸的呢?秦国在这些地区设立“属邦”,其下辖有“臣邦”,《汉书·百官公卿表》载:“典属国,秦官,掌蛮夷降者。”汉代的“属邦”因为避讳刘邦之名改称“属国”,由于焚书坑儒和项羽烧杀的破坏,我们没能找到对 “典属国”或“典属邦”有详细记载的秦代或先秦文献。但学术界普遍认可,秦代为了统治被他们征服后臣属的周边少数民族也就是所谓“归义”的蛮夷,专门设立了“属邦”来掌管相关事务。
孙言诚在《秦汉的属邦和属国》一文中曾经指出:“秦专门设置一个管理少数民族降者的属邦,有其历史原因。自春秋至战国,秦一直处在戎狄的包围之中,在它的北部、西部以及西南边境,布满了形形色色的少数民族。这些民族对秦时叛时服,和战不已,可以想见,零星的或者大批的少数民族降者,终秦一代源源不断。为收容这些降者,并利用他们为秦国服务,属邦的机构自然就应运而生了。”秦国对降服的少数民族区域展开统治时,由于统治成本等因素,通常不会直接把他们纳入郡县体系进行管理,而是保留原有的君长或部落首领,将他们视为“臣邦”,接受“属邦”这个机构的羁縻统治。这可以说是后来汉、唐等王朝对于偏远降服地区所实行的羁縻制度的早期实践。在这种情况下,义渠王为代表的戎族酋长仍然是他们部落的首领,秦国会在他们的地区设置郡县,委派地方官,与这些“臣邦”的郡长共同统治。
秦国对义渠的羁縻统治缺乏细节,但《华阳国志》《后汉书》等书中记载的秦国在巴蜀的羁縻政策,却可以让我们推测出不少细节。如《后汉书》曾介绍:“及秦惠王并巴中,以巴氏为蛮夷君长,世尚秦女,其民爵比不更,有罪得以复除。其君长岁出赋二千一十六钱,三岁一出义赋千八百钱。其民户出幏布八丈二尺,鸡羽三十鍭。”秦国在巴地时,政治上仍然承认当地统治者的“君长”地位,用秦女和他们世代通婚和亲。当地的“蛮”人百姓反而比秦民待遇要高:他们的待遇比照秦民的“不更”爵位,不需要轮服更卒的兵役,违法犯罪时也免受秦律处罚,而是按照当地原有的习惯法处理。在税收负担上,当地君长、民户的赋税也相对较轻。
再回过头看义渠为代表的西部戎族部落,早在公元前327年秦国就“县义渠”,史书明确记载了“义渠君为臣”,也就是义渠王投降秦国后以“臣邦”首领的身份继续统治该地区。正因为如此,义渠王能在公孙衍和纵伐秦时独立进行外交决策,并选择加入反秦阵营。日本学者渡边英幸认为,秦朝会选择秦人女性与“臣邦”君长通婚,有着秦女血统的“臣邦人”大大增进了这些地区的同化。
不过在秦国东进战争激烈时,这些地方承担的人力和物资负担也会陡然上升。如战国中期秦国和楚国争夺汉江流域的战争白热化时,秦国在巴蜀的长官司马错曾经“率巴、蜀众十万,大船舶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江伐楚,取商於之地为黔中郡。”巴蜀的土著“蛮”民理论上没有服兵役的义务,但是这次战争中却明显成为秦军征服商於地的主力,必然是秦的统治者要求巴蜀各地的“君长”动员他们部众参战或者随军服杂役的。秦国征服巴蜀后,部落首领们仍然有着自己的武装,与义渠被征服后相同。从巴蜀一次要动员十万士兵和非战斗人员看,秦国在战时对这些“属邦”的征发比率同样堪称敲骨吸髓。所以秦国征服蜀地后很短时间内就发生了三次由当地君长领导的大规模反秦起义,义渠也始终叛服不定。
除了人力的获取外,秦国还在戎族部落聚居的地区大力开发各种资源。最有名的是原来位于渭州陇西漳县盐川镇的盐川寨,大约在秦穆公时代,秦国发现了这一区域的卤水后,就在此设置了军政合一的盐业管理机构。这里的盐业收入成为秦国后来几百年扩张时重要的倚仗。
秦国在西边对戎族的胜利,还有了另外一重效果。秦国的很多文物带有中亚甚至西亚游牧民或其他定居文明的风格,另一方面,中原诸侯国的丝绸、铜镜等物品,同样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出口到西域。整个阿尔泰山脉周边包含今日中国新疆、俄罗斯西伯利亚、哈萨克斯坦和蒙古国境内的广阔地区,都发现过公元前5世纪到3世纪的中原丝织品。文化的交流往往是相互的,通过这一系列交流,秦人一方面把自己的秦文化推广到戎人部落中,另一方面以他们为中介与更西边的广袤欧亚大陆各文明有了初步的联系。
青铜鸟盖瓠壶,学者认为其造型参考了北方民族所用的皮囊壶。来源/陕西历史博物馆
总之,秦人对西部戎族部落的征服和随后展开的间接统治,使得这些文明程度较低的地区在秦国东进时更多能成为一种助力,而不是后顾之忧。而秦国首创的羁縻制度,也是我国历史上对文明程度较低的偏远地区展开统治的有效尝试,为后世汉、唐等王朝的羁縻制度提供了样板。
参考资料:
《史记》《左传》《后汉书》
邹水杰《秦代属邦与民族地区的郡县化》,《历史研究》2020年第2期
陈蔚薇 《从<华阳国志>看秦汉时期的羁縻政策》 《西江文艺》2017年
孙言诚 《秦汉的属邦和属国》 《史学月刊》 198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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