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文德
本文转载自: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
1945年的欧洲战场,德意志已经面临事实上的失败。在西线,盟军诺曼底登陆,重回欧洲大陆,进军巴黎,解放法国;在东线,苏军一次又一次的攻势正缓慢而坚定地砸碎轴心国军队的脊梁。经过六年的战争,所谓的千年帝国已经成为痴儿的妄语,1945年,德意志帝国终于被逼退回曾经的边界内,德国正被两线夹攻。
但是,希特勒及其将领们依旧丧心病狂,置最基本的军事理性于不顾,继续着一场无望的战争,迫使欧洲战场上和德国国内的千百万民众不得不继续饱受战争之苦。
对于一名普通的德国国防军士兵来说,战争就是地狱。每一名有理智的德国士兵在1945年都能意识到,战争快要失败了。战争开始时的统计数字显示,一名国防军新兵的幸存期限为4年,而到了1945年春,则只有4个星期。
而此时,假如一位名为汉斯(Hans)的国防军列兵不想牺牲在这样一场必败的战争中,选择逃亡、回到温暖的故乡,却绝不是一句“我放弃服役”,随后扔下枪,搭上前往后方的火车这般轻松的。
第一道考验是德军系统中仍高效运行的战地宪兵系统(Feldgendarmerie),他们因其脖子上戴着铁质护喉咙,被俗称为“链狗”(Kettenhunde)。从1943年开始,随着战争形势越发不利于德国,德军在战争初期中高涨的士气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失败的恐惧,战地宪兵因此被赋予维持军队纪律的任务,他们在前往后方的道路上设置检查点,并反复检查难民人群和运载伤兵的交通工具,一旦当他们认为你是装病逃离前线或者没有允许离开前线的证明,他们就可以当场将你击毙。
1942年,德国有16550人叛变或逃亡,1943年则升至66861人,到了1944年甚至超过20万人,此后则统计停止。除被逮捕归案或情况不明者外,在1941年9月1日到1944年12月1日,还有724名潜逃者被通缉。战争后期,战地宪兵常常不经严格审判就处决逃兵。有时采用传统的排枪枪决,有时就干脆把人吊死在树上作为警示。
如果汉斯遇到的是国防军系统下的战地宪兵,也许还会给你解释的机会,但如果是党卫军序列下的战地宪兵(SS -Feldgendarmerie),那么汉斯存活的机会就更加希望渺茫了。这些党卫军战地宪兵因为严格执行军法而在军队中臭名昭著,他们大量追捕并惩罚那些被认为是逃兵的人,因此被称为“猎头者”(Kopf Jäger)。汉斯最好祈祷在逃亡的过程中不要遇到他们任何中的一个人。
2017年,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上映的《冒牌上尉》(Der Hauptmann)就反映了在战争的最后时刻,战地宪兵系统如何高效运行。主角威利·赫罗德(Herold)是一个不满20岁的空降猎兵,战争的最后几周,他成为一名逃兵,在逃脱了战地宪兵的追捕后,他偶然发现一辆被遗弃的小轿车,并在车上发现了全套的德国空军上尉军服,赫罗德穿上军装,扮作上尉,在德国乡村中指挥一群逃兵。他自己则伪装成在执行一项由希特勒亲自下达的、评估前线后方士气的任务。1945年4月11日,赫罗德误打误撞地抵达了埃姆斯兰二号集中营(Emslandlager),这里原本只够容纳1000名逃兵,但是现在已经容纳了接近3000名逃兵,赫罗德顺势接管了这里,在4月11日至 4 月 19 日的短短八天内,赫罗德杀害了150至172 名集中营囚犯。
而此时距离战争结束只有不到两周的时间了,德国的战地宪兵系统依旧执行着纳粹赋予他的任务,惩罚和枪毙逃兵,追捕拒服兵役者,不惜一切代价将战争进行下去。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汉斯因为休假或其他事务可以合法从前线离开。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汉斯可以安全回到家乡并熬过艰难的战争嘛?答案依旧是很难。
根据德国战地休假(Fronturlaub)规定:“理论上每个士兵每年有机会回家 2 到3次甚至更多。”但是,与之相配的是严格的战地休假管理,根据克里斯蒂安·帕克海塞尔(Christian Packheiser)在其著作《回籍假》的研究显示,纳粹德国更多是将战地休假视为纳粹宣传的工具,因此对于返乡休假的士兵有诸多限制,尤其是千方百计的防止士兵一休假就再也不返回战地。首先是对于士兵休假区域的限制,当一名士兵被允许休假,他是不可能在已经完全军事化的德国随处乱走的,其休假范围有严格的限制,一般东线的士兵最远可以回到柏林,而西线的士兵则最远可以到达巴黎。
《被遗忘的士兵》的作者,一名二战德国老兵盖伊·萨耶(Guy Sajer)在书中记载道,他被发放了休假许可,想要回到家乡阿尔萨斯,但他刚刚走到马德堡,就被战地宪兵给拦了下来:
“当地官员带我到了当地的宪兵队里。当我把自己的证件交给里面的人时,他们一一传阅了这个通行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里面的人用一种冷漠和程式化的语调告诉我不能再往西走了。鉴于我的部队所在的位置,我现在已经到了所能到的最西面的位置。”
除此之外,由于处于战时管制之下,德国国内也施行了严格的配给制度。而一名普通士兵是很难在身上搞到充足的资金和配给券,来在后方满足自己的需要。1939年下半年,德国粮食与农业部高官在多次会议之后,设计出一种名为配给券的新事物,根据同时诞生的战时管理条例规定,德国几乎所有的食物都是配给的,需要通过配给券购买,没有券即没购买权。而军队和民间则实行完全不同的两种配给方式,士兵显然很难拿到民间的配给券,这就决定了士兵如果不能第一时间逃回家乡,被父母兄弟庇护,就很难在完全军事化管理的德国生存下去。
盖伊·萨耶在书中反复提到,自己在后方休假时,想要与女友葆拉去看电影,但是他没有足够的钱去请女友看电影。甚至去看战友家人的时候,都没有足够的钱去购买一些礼物。
“现在只能空着手去见恩斯特的家人了,而我身上也没有足够的钱来购买什么东西。”
“葆拉手上的钱比我要宽裕,所以有一天晚上她带我去看了一场电影。”
1944年战局急转直下之后,德国基本在事实上取消了战时休假制度,很少有士兵能通过这一途径回到家乡。
最后,一名逃兵最难解决的问题可能是,在已经总动员的德国,一名健康的没有参军的成年男性是非常扎眼的。1945年,纳粹已经开始征召所有能收集到的健康男性前往前线进行作战。就在前一年的1944年10月,人民冲锋队(Volkssturm)成立,它实际就是纳粹控制下的炮灰部队和民兵组织。
人民冲锋队的基本作战单位是营,每个营由642名成员构成,大多数成员为希特勒青年团成员、残疾人、老年人以及其他所有不适合应征正规军的人,在柏林战役中,40,000名由13岁至18岁年轻人及老年人组成的人民冲锋队被纳粹最高司令部派遣作为守卫柏林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以说,这一时期的德国,任何一个可以拿得起枪的男人都被派上了战场。季羡林先生在其《留德十年》中提到:
“大战爆发以后,有几年的时间,男生几乎都被征从军,只剩下了女生,奔走于全城各研究所之间,哥廷根大学变成一个女子大学。“无论走进哪一间教室或实验室,都是粉白黛绿,群雌粥粥,仿佛到了女儿国一般。”
2019年上映的美国黑色喜剧片《乔乔的异想世界》(Jojo Rabbit)讲述了二战末期,纳粹德国是如何丧心病狂的动员儿童加入战争,让他们对盟军进行自杀性质的袭击。
希特勒青年团儿童士兵。来源/电影《乔乔的异想世界》截图
所以说,作为一名健康的,不缺胳膊少腿的德国男性,这时候你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闲逛,可以说非常扎眼。而且,1945年的纳粹德国依旧有着高效运行的民政系统和户籍管理制度,哪家有几个儿子、分别在哪里当兵,纳粹德国可以说知道得一清二楚。1945年,纳粹又在农村组建了民间自卫组织,名义上是防止敌对势力渗透,实际上是来抓捕逃兵,任何窝藏和协助逃兵的人都会和逃兵一起被处决。
汉斯最终还是没有成为一名逃兵,不是因为战地宪兵或者其他因素,而是在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的时候,战争就已经结束了,原来,他的长官比他更早有了投降的想法,当他们看到了第一辆开来的美国坦克,长官就带领他们走上了投降的道路。对于汉斯来说,战争终于结束了,他有些沉默但又有些庆幸,随即他的队伍,在一位美军上尉的指挥下,向名为“临时战俘圈地”的地方前进,汉斯不知道它在哪里,只是大概了解到它在莱茵河西岸,当然汉斯也不会知道,它未来有一个更家喻户晓的名字——莱茵大营(Rheinwiesenlager)。
汉斯也许可以长舒一口气,因为战争对他来说已经结束了,但是,对于盟军高层来说,战争的结束,只是战后重建刚刚开始。而在盟军高层看来,战争遗留下来的最大问题,不是物质上的损坏,而是德国现在伴随着纳粹政权的倒台,已经事实上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尤其是这些战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结束之后,盟军共计俘获了340万德军战俘。对于抓获到的战俘,盟军认为不能让他们复员,回到家乡一走了之,否则这些士兵将会是战后德国的不安定因素。
首先,盟军并没有将投降的汉斯们视为战俘(Kriegsgefangene),而是将其视为“解决武装的敌军”(Disarmed Enemy Forces)。这是一个微妙的定义转换,这样,投降的汉斯们就不享有日内瓦公约规定的战俘各项基本人权,可以极大减轻盟军的管理压力。
其次,盟军开始设置大量的圈禁营地,为了防止犯人们逃向东边的纳粹德国控制区,这些圈禁的大营主要分布在莱茵河左岸,一共有23个。而这些营地中的生活水平,可以说一言难尽。经历了漫长的战争后,尤其是很多盟军士兵在解放德国的过程中,亲眼目睹了犹太集中营中纳粹的灭绝行径,对德国人充满复仇情绪,因此,即使物资非常充裕,但依旧不愿意施舍给这些德军投降士兵,盟军将这些德军士兵的每日给养标准定在每日1000千卡,根本无法满足一个成年男性日常所需。而且美国人还禁止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派人来视察这些营地,这些行为毫无疑问恶化了营地里德军士兵的生存条件。
更为恐怖的是,因为这些营地在最初仅仅被视为是临时战俘疏散营地,所以盟军根本没有提供任何的建筑材料来进行营房建设,没有任何劳动工具的战俘们开始自己动手改善住宿条件,他们利用餐具和罐头盒做铲子来挖掘地洞,把食品包装箱的纸板当作建材,一点一点抠出了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地洞,仿佛生活得像鼹鼠一样。
或许,这位汉斯稍微幸运一点,挺过了这一切,并最终活着回到家乡。但是他的家乡已经在漫长的战争中消失了,曾经温馨的家庭已经一片残垣断壁,他的家人或许没有挺过这漫长的六年。
德军士兵返回一片废墟的家乡。来源/Wwii Soldiers Returning Home
战争,战争从未改变。(war, war never changes)
Christian Packheiser: Heimaturlaub: Soldaten zwischen Front, Familie und NS-Regime. Göttingen: Wallstein 2020.
1、本文只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星火智库立场,仅供大家学习参考;
2、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xinghuozhiku.com/29451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