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元代为何执着在地方设置行御史台?

作者: 修晓波

本文转载自: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

文本文原载于《山东社会科学》2020年第11期,有删节,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0年12月下,原标题为《独一无二的外派御史台 江南行台的设置与元初政治》,有删节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元代为何执着在地方设置行御史台?

 

元代江南行御史台是中央御史台(也称中台、内台)的派出机构。中国古代历史上在地方设置行御史台,元代以前未曾有过,元以后也没有再次出现。行御史台是元代政治制度设计中一个独特的现象,在元代监察体制中占有重要地位。元代先后设立过四个行御史台,但长期存在下来的只有两个,即江南行台和陕西行台。江南行台于至元十四年(1277)七月成立,统辖三省十道,即长江中下游以南的江浙、江西和湖广三省,以及江东、江西、浙东、浙西、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福建、海南十道。

行台设立的政治背景

关于江南行台设立的背景,有两则为人们熟知的史料常见引用。一则是元江南行台都事索元岱说的话:“至元十四年,宋既平,国家以疆域广远,照临或有未及,爰立行台于维扬,以式三省,以统诸道,即今江南诸道行御史台之在集庆者也。建官设属,委任责成,与中台如一。”另一则是至元十三年(1276)监察御史田滋的建言:“江南新附,民情未安,加以官吏侵渔,宜立行御史台以镇之。”他们所言,都是汉人儒臣比照中原王朝御史台的职责,即所谓“登庸勋旧,简拔忠良,纠察百司,纪纲庶政”作出的理解,并不完全符合当时的实际。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元代为何执着在地方设置行御史台?

《元世祖忽必烈画像》,元,绢本设色,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中统元年(1260)忽必烈在开平即位,他依靠汉族臣僚刘秉忠等人的帮助,以汉法治国。与汉人儒臣动辄引用前朝典故不同,忽必烈对于御史台重要性的认识要复杂得多,这个认识很大程度表现在江南行御史台的设置上。应该承认,江南行台的设置与元初这一地区的政治、军事形势密切相关。从这个视角观察,有两件大事值得关注。

 

第一件事,至元八年(1271)忽必烈改国号为大元,当时对南宋的战争仍在继续。南宋军民的抵抗一直存在,甚至在临安沦陷后仍是这样。文天祥一度攻占汀州、雩都、宁都、漳州、兴国县等地,始终不肯屈服。另一方面,随着元军节节胜利,大批南宋官军缴械投降。至元十三年(1276)七月,在淮东路,“阿术以总管乌马儿等守泰州,其通、滁、高邮等处相继来附”。元军“得州十六、县三十三,户五十四万二千六百二十四,口一百八万三千二百一十七”。对于征服地区,元廷多以降官治理。这意味着新生的元王朝面临着军事围剿、政治安抚双重的压力,急需在征服中建立起强有力的地方机构以把控局面。

 

第二件事,在征服南宋的过程中,江南地区形成了几支大的元朝军事力量,并成立了相应的机构。攻占襄樊是一个标志。至元九年三月,“蒙古都元帅阿术、汉军都元帅刘整、阿里海牙督本军破樊城外郛”,次年正月“阿里海牙等大攻樊城,拔之”。不久,宋襄阳守将吕文焕以城降。阿术,蒙古兀良氏,为都元帅兀良合台之子,曾从其父征西南夷,所向披靡。至元元年开始,“略地两淮,攻取战获,军声大振”。刘整原为宋将,隶荆湖制置使孟珙麾下,中统二年(1261)归附蒙古。以战功迁至镇国上将军、都元帅。阿里海牙,畏吾儿人,参加襄樊之战时,已进佥河南行省事、参知政事。进攻襄樊的军队为元军灭宋的主力。此役刚一结束,忽必烈即重新在政治、军事上做出部署。史天泽出身于河北真定的汉人军阀世家,后归降蒙古,多有战功,升至枢密副使,改中书左丞相,进开府仪同三司、平章军国重事。这支武装力量也被研究者称为荆湖、淮西军团。至元十三年二月,南宋投降,元廷在临安先后设立两浙大都督府和两浙宣慰司。六月,罢两浙大都督府,分别在鄂州、临安设立行中书省。这是元朝在江南地区从军事管制向行政治理的过渡。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元代为何执着在地方设置行御史台?

《元世祖出猎图》轴,元,刘贯道,绢本设色,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另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由相威统帅。相威为蒙古国开国元勋木华黎之孙、国王速浑察之子。元军经安庆,渡江东下,与伯颜会师于润州,分三道并进,相威率左军。五投下,指当年木华黎麾下的札剌亦儿(札剌儿)、兀鲁惕(兀鲁)、忙兀惕(忙兀)、亦乞剌思(亦乞剌)、弘吉剌五部,皆为蒙古军。五投下构成了木华黎攻金的主力,他死后由其家族成员统领五投下军。《元史》称,速浑察“总中都行省蒙古、汉军”。这里的蒙古当即五投下军。到了相威这里,五投下军从木华黎时的蒙金战场转移到蒙宋战场。这是一支久经沙场的队伍,为蒙古统治者所倚重。

 

其他还有博鲁欢的淮东地区军事力量。至元十二年二月,元廷“以中书右丞博鲁欢为淮东都元帅,中书右丞阿里左副都元帅。仍命阿里、撒吉思等各部蒙古、汉军会邳州”。博鲁欢,也作博罗欢,曾从忽必烈讨伐阿里不哥,平定李璮之乱。平宋战争开始,博罗欢为金吾卫上将、中书右丞。“诏分大军为二,右军受伯颜、阿术节度,左军受博罗欢节度。俄兼淮东都元帅、罢山东经略司,而以其军悉隶焉。”

 

以上即江南行台成立前该地区的政治、军事局面。从时间上看,至元十三年(1276)正月,恭帝赵奉表出降,广王昺、益王昰向南遁走。天下大势已定,但战事尚未平息。各路诸侯手握重兵,有可能在地方坐大自己的势力。元廷对江南地区的行政治理已提上议程,开始摸索行省的建置。这时需要设立一个机构,能够给予行省有力的支撑与制约,又可以协调各支元军武装力量,巩固新征服地区。在江南地区设置行御史台,当是这种大思路下的产物。行台首脑即御史大夫的人选,忽必烈选中的是相威。他没有从荆湖、淮西武装力量的首领中去考虑。荆湖、淮西武装力量在江南地区实力最强,不能再加重他们的权力。也没有选择淮东的博罗欢,因为行台御史大夫要能够控制时局,镇得住场面。相威有显赫的家族背景,属于“大根脚”的人物,手中握有兵权,应该是更合适的人选。相威对忽必烈的安排心领神会,“上奏曰:‘陛下以臣为耳目,臣以监察御史、按察司为耳目。倘非其人,是人之耳目先自闭塞,下情何由上达。’帝嘉之”。相威以监察御史、按察司为他个人的耳目,说明他给自己的定位是超脱于一般业务活动之上的,即从政治上把握局面,做好皇上的耳目,因此获得了忽必烈赞赏(“帝嘉之”)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元代为何执着在地方设置行御史台?

为何屡次搬迁?

江南行台设置后,在不长的时间内几度搬迁。《元史》记载:“至元十四年,始置江南行御史台于扬州,寻徙杭州,又徙江州。二十三年,迁于建康,以监临东南诸省,统制各道宪司,而总诸内台。”这里所谓“以监临东南诸省,统制各道宪司”,是总体而论。若加以分析,行台搬迁的背后都有政治上的因素可循。

 

元廷初设江南行台于扬州,主要考虑扬州是江淮行省的治所。关于江淮行省的沿革,《元史·地理志》语焉不详,只称至元“二十一年,自扬州迁江淮行省来治于杭,改曰江浙行省”。倒是在“百官志”中记录了重要的一笔:“至元十三年,初置江淮行省,治扬州。”再考《元史》本纪至元十三年十月条:“以淮东左副都元帅阿里为平章政事,河南等路宣慰使合剌合孙为中书右丞,兵部尚书王仪、吏部尚书兼临安府安抚使杨镇、河南河北道提刑按察使迷里忽辛并参知政事。参知政事陈岩行中书省事于淮东。”这里说的“行中书省事 于淮东”,当即指江淮行省,而上述人员即江淮行省成立时的班子组合。按照职责,行台“弹劾行中书省、宣慰司及以下诸司官吏奸邪非违,刷磨案牍”。故江南行台设置在扬州。

 

至元二十一年五月,江南行御史台从扬州迁至杭州。这一年,江淮行省改曰江浙行省,省治也迁往杭州。江南行台应该是随迁。江浙行省的设立,在元代治理江南的政治布局中居于重要地位。元人阎复说:“惟两浙东南上游,襟江带湖,控扼海外诸番,贸迁有市舶之饶,岁入有苏湖之熟,榷货有酒盐之利,节制凡百余城,出纳以亿万计,实江南根本之地。盖两浙安则江南安,江南安则朝廷无南顾之忧。”杭州是南宋故都,政治上的影响力远大于扬州。从地理位置看,杭州地处江浙行省中部,可以有效地统治江浙进而控制东南地区。江南行台迁往杭州,也应有这方面的考虑。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元代为何执着在地方设置行御史台?

伯颜像,出自《历代名臣像解》

 

江南行台迁至杭州后不久,一度遭到废除的厄运。至元二十二年一月,由卢世荣控制的中书省提出罢除行御史台、按察司改隶中台并总理各路钱谷事务,意在打压御史台机构。忽必烈命臣下共议。御史台奉旨议后上奏:“前奏旨,令臣等议罢行台及兼转运使事。世荣言按察司所任,皆长才举职之人,可兼钱谷,而廷臣皆以为不可。彼所取人,臣不敢止,惟言行台不可罢者,众议皆然。”反映出宫廷内部的矛盾与斗争。忽必烈问:“世荣以为如何?”奏曰:“欲罢之耳。”忽必烈终于表示:“其依世荣言。”于是江南行台被罢废。但很快忽必烈意识到不应该裁撤江南行台。他不好明说,故意问中书省臣:“行御史台何故罢之?”中书右丞相安童不同意卢世荣的建议,答道:“江南盗贼屡起,行御史台镇遏居多,臣以为不可罢。然与江浙行中书省并在杭州,地甚远僻,徙之江州,居江浙、湖南、江西三省之中为便。”帝从之。

 

安童的回答很机智,回避了忽必烈批准罢行台的事实、保全了皇上颜面,也照顾到卢世荣的意见。卢世荣得到忽必烈的重用,是有人推荐他“能救钞法,增课额,上可裕国,下不损民”。他要控制江南财源,但又不想受到江南行台的制约。安童所考虑的则是行台对江南稳定所起的作用(镇遏盗贼)。他提出在江州(江西九江)恢复行台的意见,妥善地解决了问题。当时与安童执同一看法的,还有武德将军、江南浙西道提刑按察使千奴,他曾上言:“行省专控江浙,在杭为宜。行台总镇江南,不宜偏在杭。且两大府并立,势逼则事窒,情通则威亵,盍移行台于要便之所。”卢世荣出于私人动机,提出罢除行台。安童、千奴等人主张保留行台,但他们并没有仅把行台视作弹劾诸司官吏奸邪非违的机构,而是着眼于大形势下朝廷的安危。围绕行台立废迁移的背后,是不同政治立场、观念的较量。卢世荣执政的时间不长,至元二十二年(1285)四月,因遭监察御史弹劾,卢世荣被论罪下狱,后被处死。五月,江南行御史台又重新迁回杭州。江南行台移至江州又从江州迁回杭州,明显地带有政治博弈的痕迹。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元代为何执着在地方设置行御史台?

在此之前,由于顾及卢世荣的反对意见,江南行台短暂地迁往江州(至元二十二年三至五月),与行省治所分离,其余时间行台和行省治所都在同一地区。但此之后,这种格局发生了变化。至元二十三年七月,江淮行省(江浙行省)忙兀带提议:“今置省杭州,两淮、江东诸路财赋军实,皆南输又复北上,不便。扬州地控江海,宜置省,宿重兵镇之,且转输无往返之劳。行省徙扬州便。”这个建议被采纳。按照惯例,行台也应随迁至扬州。但同年江南行台却搬迁至建康。至元二十六年二月,行省又迁回杭州。五月,行台却迁至扬州。正好与行省错开。至元二十九年二月,行台再次搬迁至建康。这个现象值得关注。行台应与行省同驻一地,便于履职。但从至元二十三年开始,行台与行省的治所分离了,而且再也没有恢复到同驻一地的昔日格局。这只能说明前载千奴等人所执行台总镇江南、不宜与行省并立的观点占了上风,表明在蒙古统治者眼里,行台并非是单纯履行监察职能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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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乐楼图》页,元,夏永,绢本墨笔,现藏故宫博物院

被限制的监察职能

再看纠察。元世祖时期,中央御史台多次与阿合马、卢世荣、桑哥等滥用职权的行为进行斗争,但都难以得到忽必烈的实际支持,反而多次遭受权臣的压制和打击,处于极为被动的地位。这对江南行台履行纠察职责产生了不利影响。

 

第一是与行省关系不顺。行御史台监察重点是行省,但至元二十三年十月江南行台治所从杭州迁往建康,而行省却从杭州迁至扬州。按照蒙古统治者的观念,设置行台旨在总镇江南,不宜与行省同处一地。分为两地后,自然不便于行台履行纠察职能。而且行台与行省的关系也曾引发争议。至元二十年,“江淮省臣有欲专肆而忌廉察官,建议行台隶行省”,引起对此事的讨论。兵部尚书董文用说:“不可。御史台譬之卧虎,虽未噬人,人犹畏其为虎也。今虚名仅存,纪纲犹不振,一旦摧抑之,则风采尔然,无可复望者矣。”他建议对于行台和按察司,“国家当饬励之,不可摧抑也”。结果此事作罢。桑哥当政时,“江南行台与行省,并无文移,事无巨细,必咨内台呈省闻奏。桑哥以其往复稽留误事,宜如内台例,分呈各省”。被世祖采纳。行省官员是行台监督的对象,行台公文呈送行省,自然受其制约,不利于开展监察活动。虽然后来桑哥失势,重新恢复了行台不向行省呈文的做法,但也留下了消极的影响。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元代为何执着在地方设置行御史台?

《人骑图》卷,元,赵孟頫,纸本设色,现藏故宫博物院

 

第二是弹劾程序复杂。行台所写弹章(弹劾文)报中台时,须先由行台大夫签署意见。朵尔直班曾为陕西行台御史大夫,“时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师败于河南,西台御史蒙古鲁海牙、范文等十二人劾奏之。朵尔直班当署字,顾谓左右曰:‘吾其为平章湖广矣。’未几命下,果然”。虽然说的是陕西行台的事,江南行台的弹劾程序亦当如此。中台监察御史提案弹劾,也得经台官同意,才能上奏皇帝。这项制度颇为特殊。历史上台官独立言事的做法有例可循。唐代监察御史萧至忠说:“故事,台无长官。御史,天子耳目也,其所奏请当专达,若大夫许而后论,即劾大夫者,又谁白哉?”宋代仁宗以前,御史台御史言事,必先白中丞。仁宗初年,台长刘子仪(筠)开始立榜台中:“今后御史有所言,不须先白中丞、杂端。”元代的做法,束缚了御史的手脚。而行台弹章要经过行台长官的署字方可上达中台,比中台的弹章又多了一个程序,自然不利于纠察活动的开展。

 

第三是职司繁多冲淡了重点。江南行台成立后,制定了有关职责即《立行御史台条画》,共计三十一款,涉及官吏奸邪非违、职官赃罪以及军民休戚诸多方面。最后一项为兜底条款:“凡可以兴除利害,一切不便于民必当更张者,咨台呈省闻奏。”所以,相威出任江南行台御史大夫后,陈便民十五事,“其略曰:并行省,削冗官,钤镇戍,拘官船,业流民,录故官,赃馈遗,淮浙盐运司直隶行省,行大司农营田司并入宣慰司,理讼勿南北,公田召佃仍减其租,革宋公吏勿容作弊”等。大德八年(1304)江南行台御史中丞张珪上疏“极言天人之际、灾异之故,其目有修德行、广言路、进君子、退小人、信赏必罚、减冗官、节浮费,以法祖宗成宪,累数百言”。具体工作中,还有兼理刑狱、赈济灾荒、兴办学校、荐举人才等。诸多任务必然牵扯大量精力,影响纠劾不法官吏职能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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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修晓波
文本文原载于《山东社会科学》2020年第11期,有删节,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0年12月下,原标题为《独一无二的外派御史台 江南行台的设置与元初政治》,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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