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猴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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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浒传》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刑罚就是“刺配”,书中先后有十余人受过刺配:林冲、朱仝刺配沧州;裴宣、卢俊义刺配沙门岛;武松先刺配孟州,又刺配恩州;宋江刺配江州;杨志、董超、薛霸刺配大名府;王庆刺配陕州;高俅刺配临淮州;王义刺配远恶军州;唐牛儿刺配五百里外。
被刺配的十余人中,光梁山好汉就有七位之多,作者正是通过被刺配的几位好汉,来变换地图、转换空间,推动故事情节,并引出新的英雄亮相,所以,也可以说《水浒传》就是一部刺配史。
水浒传豪杰。作者/(日本)歌川国芳,来源/《水浒传豪杰百八人》
七位水浒好汉的刺配地点,除了宋江所在的江州外,其他不管是沧州、恩州、沙门岛,还是大名府、孟州,都在距离宋辽边境很近的抗辽国防前线上。但其实,在宋朝把罪人刺配到边境州军去,是有违祖制的。
“刺配”是宋朝最常用的一种刑罚,具体内容就是把决杖、黥面、发配远州牢房合三为一,官方称谓叫“配隶法”。
配隶法是宋朝初期在特免死罪的情况下、惩治严重犯罪的法律手段,后来逐渐演变成几乎对各种犯罪都能适用的刑罚。因为朝廷一直扩大配隶法的适用层面,就不断充实配隶法的内容,真宗祥符年间配隶法的相关法条“止四十六条”,到仁宗庆历年间,就“增至百七十余条”,再到孝宗淳熙年间,“又增至五百七十条,则四倍于庆历矣”。
按照犯罪情节的轻重,刺配一般分为不刺面配、刺面配本城、刺面配本州、邻州、五百里、一千里、两千里、三千里、广南、远恶地、沙门岛十一等(北宋时期)。在刺配时,凡是没有指明不刺面,也没有指明特定军分(有番号)的,都要刺配牢城营,因此,厢军中的牢城营就成为“贼配军”们集中的主要场所。
罪犯在杖脊、刺面后,被送到配所地牢房营服役,其中身体健壮骁勇者,会被选出来隶属禁军,在拣选后经过训练分隶各路,这些配军出身的人,在战斗中必须去充当前锋。
除了在牢房营服役外,还有配军隶属衙门参加各种工役、劳役;有在淮南东路的通州海门岛承担煮海盐的苦役;最令人色变的,则是被发配到京东东路登州蓬莱县的沙门岛。
沙门岛是今山东烟台庙岛群岛中的一个岛屿,属于北宋时期最恶劣的刺配之地,由于岛内土地狭小,生存环境恶劣,所以每年配隶的罪人都有定额,不超三百人,而官府也只给三百人的口粮;且四面临海无法逃亡,配隶到这里的犯人缺衣少食,又无路可逃,要么饥寒而死,要么被投入海中,死亡率极高。
早在景祐中期,朝廷就注意到这个情况,仁宗还下诏把应该刺配到沙门岛的罪人,降等刺配到广南牢城营。但没多久,诸州军就旧伎复萌,又把罪人刺配沙门岛,“至者多死”。
宋仁宗后坐像。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嘉祐三年(1058)十二月六日,京东转运使王举元上书:沙门岛每年约收罪人二三百人,十年总得有三千人,就算除去一分死亡,也该有二千人在,如今岛内罪人却只有一百八十人,足见沙门岛之弊,实在有伤朝廷仁德。希望能够严责诸路州军,那些罪行不严重的犯人不允许再刺配沙门岛。仁宗诏“从之”。
但尽管朝廷屡下诏令——或严禁随意把罪人刺配海岛、或改配沙门岛罪人到诸州牢城营以缓和满溢,沙门岛还是经常超员,枉法滥配的官员,还是习惯无视罪行轻重就把罪人一体刺配海岛。
熙宁六年(1073)马默知登州,听闻沙门岛寨主李庆在任期间杀害服役配军七百余人,就问责李庆,李庆辩解说:“岛土地狭,配军人数又超员过多,官粮不够,只能把他们投到海里。”马默痛斥李庆的凶残,李庆遂惶恐自缢死。马默又上书神宗,请求更改刺配沙门岛的法条,在定额满员的情况下,把服役时间长且没有过失的罪犯转移到登州去。
神宗深以为然,再次下诏沙门岛以三百人为额,以后该配沙门岛的罪人,改配琼、崖、儋、万安诸州牢城。然而,沙门岛还是经常溢额,直到北宋末年,沙门岛变成金国领土。
可见,宋朝统治者最初用刺配来宽免死罪,一来宣示朝廷仁德,二来可以把死刑犯转化成可以再利用的、无偿的劳动或军事力量。但随着法条的增加以及官员们的枉法滥配,刺配制度早就失去原来宽免死罪的作用,也远远超越单纯的刑罚意义,而是成为国家以惩治罪犯为借口的强制、变相征兵的手段,同时也成为不法官员徇私报复、草菅人命的伎俩。
君不见,小说中禁军教头林冲就因为得罪太尉高俅而被刺配沧州,孔目裴宣因得罪贪官知府被刺配沙门岛,员外卢俊义也被小人陷害刺配沙门岛,他们都是因为恶人的蓄意迫害而遭受不公正的刺配。当然,客观的说,杨志、武松、宋江因杀人被刺配,朱仝因徇私被刺配,也算是罪有应得。
细查一下水浒中被刺配人物的犯罪地点和配隶所在地(按宣和五年区划):
林冲:东京开封府(属京畿路)——沧州(属河北东路);
武松:阳谷县(属京东西路东平府【宣和元年由郓州升府】)——孟州(属京西北路【宣和元年升河阳府】)——恩州(属河北东路);
宋江:郓城县(属京东西路济州)——江州(属江南东路);
裴宣:京兆府(属永兴军路)——沙门岛(属京东东路登州);
以上刺配人物的配隶地点,有个明显的错误,就是作者把高俅的刺配地写成淮西临淮州,但宋朝从来没有临淮州,只有临淮县,且临淮县也不在淮西,而是在淮东,隶属淮南东路的泗州。当然,倒也不必吹毛求疵,小说家毕竟不是史学家,出现史实性的失误也在情理之中,不影响整体阅读即可。
七位梁山好汉除了宋江被刺配江南东路的江州,其余六位的刺配地点均被安排在边境的抗辽前线上。但在宋朝,除了四面临海的沙门岛外,其他边境线大多数时候是不允许刺配罪人的,尤其是穷凶极恶的重犯,更不允许刺配边境州军。
辽、北宋、西夏时期中心区域图。作者/邹逸麟,来源/《中国历史地理概述》
宋立国之初,因南方尚在割据,朝廷只有延续五代旧制,把罪人刺配到西北边境线上的州军。等江南平定后,太宗赵炅在太平兴国二年(977)正月二十八日,就下诏改变刺配地点,禁止把罪人流配到沿边诸郡,“当徒者,勿复隶秦州、灵武、通远军及缘边诸郡”。从那时开始,罪人就都配隶南方州军。至真宗景德年间,已形成相邻东西、南北诸路间的交互移配,以及同伙人量远近分开刺配的制度。所以,宋朝的罪人不配沿边州军、不配京畿地区,可以说是从宋太宗以后都奉行不辍的政策,且被南宋承袭。但是,律法和现实总是存在一定的差距,敕令亦然。通过仁宗分别在庆历三年(1043)七月十六日、和皇祐五年(1053)十月二十七日诏敕今后不许配隶罪人到沿边州军可知,尽管朝廷禁止流配罪人到边境州军,实际上依然存在流配边境的情况。熙宁三年(1070)正月二十四日,通州百姓仇承广等九人因持杖抢劫,被判决脊杖二十、刺面配广南东西路逐州牢城,神宗御批:不许把罪人流配到一路。于是,司法部门就把九人分配广南、陕西、河北诸州军。
宋神宗坐像。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到三月四日,神宗还下诏敕:以后再遇到同伙五人以上、该配广南的抢劫贼,不许同配一路,可以分散配往河北、河东、陕西边远州军。如果是河北等三路的贼人,则分配到广南、福建州军。
从而可见,在神宗时期,仍然存在把罪人配往三边的现象。到了徽宗政和三年(1113)二月二十五,永兴军等路提刑司申报朝廷:请求今后强盗人不要流配到商、虢州以外州军。朝廷“从之”。
至政和七年(1117)六月四日,河东路经略安抚使薛嗣昌也上奏皇帝:请求从今往后免配强盗人到本军,真要配隶到本路,就配到平定军和辽州,也获得徽宗的批准。
通过史料记载可知,虽然罪人禁止配隶沿边州军是太宗祖制,但事实上一直存在把罪人流配到边境州军的情况,地方官也不能凭诏敕禁止,只能尽可能的把罪人流配到边境线挨着近里的州军,而不是缘边州军。
原因很简单,因为国初时被流配到边境的罪人,多有逃亡塞外,还诱导外人来为祸边境。为了避免罪人外逃,保持边境的安定,宋太宗颁布诏敕,禁止罪人配隶沿边州军,把刺配地点从西北等边境地区转移到南方地区。宋朝的远恶州军,诸如“南恩、新、循、梅、高、雷、化、宾、容、琼州,万安、昌化、吉阳军”就多在南方。
皇祐五年(1053)十月,有大臣又专门上书提醒皇帝,防止配军们“诱众纠集作过”,禁止流配罪人到“极边之处”。仁宗再次颁布诏敕“今后编管人更不配沿边州军”。那么,北宋边境线上的州军又是如何划分层级呢?
北宋时期的三边,就是与辽国、西夏接壤的河北、河东、陕西三路,而三边的边疆层级体系,则是由“极边”“次边”“近里”三层构成。
所谓“极边”,又作沿边、缘边、并边,就是指与邻国接壤、有“边面”的沿边区域,以统治中心为参照,则属于最外围的边远之地。简单来说,极边州军就在国防前线的防御第一线,对大规模敌军入侵有拦截及预警的作用。
所谓“次边”,又作近边,就是统治区域最外围的次级区域,位于极边和近里中间的过渡地带。次边没有“边面”,不和邻国直接接壤。次边州军平时就是支援极边州军的后勤,但也是重点防御区,一旦遇到大规模敌军入侵,在极边州军被突破时,次边州军就要担负起拦截敌军的重担。
所谓“近里”,就是位于次边和腹心的中间区域,属于边疆层级的第三层。近里州军也是支援地区,要给极边、次边提供后勤补给,但在大规模敌人入侵,极边、次边州军被突破时,近里州军就要成为最后的防御地带阻截敌军了。
如果某州军同时处于次边和近里的位置,朝廷又没有明文规定时,那该州军既可视为次边,也可以视为近里,但原则上一般是就外不就内,就次边不就近里。
以河北东、西路为例,从西往东看北宋边疆的三级体系:
处于第一层极边的州军,就是西路的真定府、中山府、保州、广信军、安肃军,东路的雄州、霸州、清州、沧州,一共九个州军,有边面,和邻国接壤。
处于第二层次边的州军,有西路的赵州、祁州、永宁军、顺安军,东路的莫州、保定军、河间府、永静军、德州、棣州、滨州,一共十一个州军。
处于边疆层级体系第三层的近里州军,有西路的信德府、深州,东路的冀州、恩州、大名府、博州,一共六个州军。
元丰八年(1085)及宣和五年(1123)河北路、河东路。来源/李昌宪《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宋西夏卷》图27截图,标注/猴格
当然,边疆层级并非一成不变,它也需要根据国际关系的变化来划分,自从宋辽澶渊之盟后,两国关系比较稳定,北方边境的层级体系就不怎么变动,远比西北边境和西夏接壤的陕西路更为稳定。
梁山好汉中,林冲和朱仝的刺配地点沧州,就属于极边州军;杨志的刺配地点大名府,和武松第二次刺配地点恩州,则属于近里州军;裴宣和卢俊义被刺配的沙门岛,隶属京东东路的登州,也曾一度被划分为极边州军。
可能会有人疑问,登州并没有和辽国接壤,它没有边面,为何也被划分为极边呢?
虽然北宋时期的防御重点一直在西北和北方,以陆地为主,但临海的登州等州军,也具有一定的边防意义。登州东、西、北三面距大海各五里,一路向西北,可到契丹辽国蓟州地界;一路向北,扬帆一天一夜可达马石山,能直达女真地界;一路向东北,行千余里,可达高丽地界的具江口。
不考虑女真和高丽的问题,单说辽国,登州的位置就不容小觑,知登州军州事的苏轼,在元丰八年(1085)十二月给神宗的奏疏中就曾说过:“登州地近北虏,号为极边,虏中山川隐约可见,便风一帆,奄至城下。”所以宋辽敌对时,北宋朝廷就不得不考虑海疆防御的问题,提升登州的级别,屯驻重兵,教习水战,并定期遣兵去最远的驼基岛巡视,“旦暮传烽,以通警急”。
元丰八年(1085)及宣和五年(1123)京东路。来源/李昌宪《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宋西夏卷》图26截图,标注/猴格
等宋辽签订《澶渊之盟》后,两国关系趋向和平,登州的防御级别就随之降了下来,被视为近里,其他州军频频借调登州兵马,以至于士兵们无处学习水战,导致“武艺惰废”,看不下去的苏轼才愤然上《登州召还议水军状》,禁止别州再借调登州平海四指挥兵士。
到了徽宗时代,女真人崛起,登州的海疆防御再次被重视起来,政和五年(1115)朝廷有旨,直接升登州、莱州、潍州、密州为次边州军,选择能干的官吏出任知州和通判,抗金名将宗泽就是此时出任登州通判的。
被视为北宋最恶劣刺配流放地的沙门岛,就在驼基岛和登州之间,当驼基岛举平安火向登州城报无事时,和驼基岛烽火呼应、充当中介的,正是处于中间地带的沙门岛。
赵欢迎《宋代刺配制度研究》,青海师范大学,2020.5。
程涛《宋代流配地域的演变及其影响——以刺配法的实施为中心》,《历史地理研究》2021第3期。
淮建利《宋朝厢军若干问题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9。
郑涛、张文《极边、次边、近里:北宋西北边疆层级体系三级制界说》,《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2年第2期。
李昌宪《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宋西夏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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