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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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王莽在前,东汉帝国自汉章帝以下的诸多幼年登基的“小皇帝”,简直是在走钢丝,虽然看似摇摇欲倒,却偏偏保持了百年皇权不坠。这背后是老妈给力?舅舅靠谱?仆宦精明?还是与地方分利?不妨一起回顾东汉历代皇帝的执政生涯,看看他们的外戚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中国历代封建王朝之中,东汉或许是最为倚重外戚的王朝之一,甚至可以说其开创者——“光武帝”刘秀之所以在王莽新朝崩溃后的乱世中,击败各路豪强最终夺得得天下,便是从其前后两段婚姻中获得了空前巨大的助力:
刘秀的第一任妻子,是南阳新野的豪门之女阴丽华,《后汉书》中称其家族“田有七百余顷,舆马仆隶,比于邦君”。也难怪早年间刘秀落魄时见到率领精锐车骑的近卫军指挥官“执金吾”时,会许下“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的宏愿。然而,在加入绿林起义军不断攻城略地,当上了不弱于“执金吾”的“更始政权”司隶校尉,也成功迎娶阴丽华之后,刘秀很快又“另觅新欢”。
由于受到“更始政权”领导者刘玄的猜忌,刘秀被迫以代理大司马的名义,持节北渡黄河,镇抚、慰问各州郡。站在刘玄的角度来看,此时的河北既有以邯郸为中心,控制着冀州、幽州的王昌的赵汉政权,又有以铜马军为首的呼啸山林的数十股起义军。刘秀只带少数兵马渡河北上,注定有来无回。谁也没想到,刘秀会通过迎娶一个名为郭圣通的女子,迅速打开了局面。
郭圣通出身河北中山郡的政治豪门,其父郭昌仅为郡守衙门的一个功曹,却占有当地大量田产,郭昌生前曾一次性转让价值百万钱的田宅财产给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可见其家境之殷实。也正因如此,郭昌得以迎娶汉景帝刘启七世孙——真定王刘普之女,并生下郭圣通、郭况姐弟。
可惜在郭圣通年幼之时,郭昌便已然离世。郭家姐弟只能依附于承袭了真定王爵的舅舅刘杨。而随着王莽篡汉,刘杨也自身难保,他先是被降格为真定公,次年更被贬为平民。怀着强烈的不满,刘杨与赵缪王之子刘林、地方豪强李育、张参等人,拥戴汉成帝之子刘子舆的江湖术士王昌于邯郸即皇帝位,建立了史称“赵汉”的政权。
尽管利用了王莽新朝不得人心、各地豪强并起的有利局面,赵汉政权一度控制了冀州、幽州等地辽阔的疆域,但刘杨和刘林却因分赃不均而彼此对立,这就给了此时奉更始帝刘玄之名北上平定河北的刘秀以可乘之机。通过右北平郡豪强刘植的穿针引线,刘秀与刘杨一拍即合。为了巩固双方的政治联盟,刘秀还特意迎娶了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正是在妻舅刘杨的帮助下,刘秀顺利灭了“赵汉”政权,并以河北为根据地,最终统一全国。而在建立东汉政权之后,刘秀更在册立郭圣通为皇后的同时,重用自己的小舅子郭况。
然而,在天下安定之后,刘秀为了打压日益做大的河北豪强,开始重用南阳旧臣。在以“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的名义废黜了郭圣通后,刘秀重新册立阴丽华为皇后,并任命阴丽华的弟弟阴兴出任统领禁军卫尉一职。可以说,正是刘秀本人开创了东汉一朝重用外戚的政治风尚。
亲兄弟不可靠,还是外戚好用
汉庄帝和汉明帝的亲身实践
建武中元二年(57),刘秀驾崩于洛阳南宫前殿,享年六十二。继承大宝的汉明帝刘庄在为父亲上庙号世祖、谥“光武皇帝”之余,更任命其弟东平王刘苍为骠骑将军,在朝辅政。刘苍与刘庄本是一母所出,兄弟感情笃深。此刻手握兵权,更被视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号天子”,自然引来各方势力的摇尾逢迎,甚至连史学界班固也顾不得自己的孝期刚满,提笔写下了内容略显肉麻的《奏记东平王苍》一文。
然而,班固将刘苍吹嘘为当代周公、召公的言辞显然用力过猛。以至于没有得以出仕,甚至连重返洛阳太学就读的机会都没捞到。不久之后,更有人举报他“私修国史”,被皇帝刘庄亲自下诏拿捕。如果不是弟弟班超不断上诉,恐怕《汉书》的作者就要易人。
面对哥哥的敲山震虎,刘苍知趣地选择了主动上表请辞,理由是“方域晏然,要荒无儆”。既然四海升平,那么基于“文官犹可并省,武职尤不宜建”的原则,自己这个“骠骑将军”也就不必存在了。但有趣的是,汉明帝执政初期,天下并不太平。除了北方匈奴频频进犯之外,西域亦是战乱不断。可汉明帝即位以来,不是忙于四处巡幸、修建宫阙,便是猜忌群臣、打压勋旧,就是不给自己弟弟领兵出征的机会。
而就在永平七年(64),刘苍参加了母亲阴丽华的葬礼之后,永远返回了自己的封国后的第二年,汉明帝便派遣越骑司马郑众出使匈奴,郑众不愿意向单于行叩拜之礼而导致汉朝使团一度被扣押,汉明帝以此为由,对匈奴展开了全面征伐,而受命领兵出征的却是光武帝刘秀的女婿、汉明帝刘庄的姐夫——窦固。
汉明帝之所以觉得姐夫窦固比自己的亲弟弟可靠,主要是因为身为外戚的窦固,其政治地位完全来自皇帝的权力,可以轻易的生杀予夺。如在即位之初,为了打击勋旧集团,汉明帝便以窦固堂兄窦穆的犯罪而罢免了其中郎将之职,并将其常年禁锢家中。
事实证明,常年的投闲置散并没有磨灭窦固的锐气。受命出征之后,他大胆启用班超等河西游侠,成功完成了于西域打击匈奴势力、以达到“断其右臂”的战略任务。然而,就在汉明帝准备全力恢复汉朝对西域的统治时,因病去世了,其子汉章帝刘炟即位。而这一皇位更迭,不仅导致了坚守疏勒城的耿恭等部汉军孤立无援的面对匈奴反扑,更引来东汉第一个外戚集团的粉墨登场。
作为刘庄的第五个儿子,刘炟非嫡非长,本无缘继承大宝,之所以早早被册立为太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深得明德皇后马氏的宠爱而被收为养子的缘故。
明德皇后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小女儿,据说其在待字闺中时便有相士为其算命,称她日后必母仪天下,但“贵而少子”,因此只能收养别人的孩子。此后她虽然凭借着父亲的赫赫战功以及汉明帝刘庄生母阴丽华的支持入主东宫,却始终未能诞下龙子。无奈之下,明德皇后便将贾贵人的儿子刘炟收归膝下,全力支持其继承皇位。
汉明帝刘庄逝世时,汉章帝刘炟已然十九岁,按理说已能执掌朝纲,但偏偏已经升任皇太后的明德皇后,却通过自己的三个哥哥——“虎贲中郎将”马廖、“黄门郎”马防、马光依旧掌握着极大的话语权。在这样的情况下,汉章帝刘炟不得不谨小慎微的开始了自己掌舵者的工作。
得益于汉章帝的无限信任,马氏外戚的风头一时无二,甚至连带领十三将士归玉门的“战斗英雄”耿恭,仅仅因为在平定羌族叛乱时质疑了马防的权威,而一夜之间从英雄变成罪犯,被召回洛阳免除官职,回乡后老死于病榻之上。好在班超留在了遥远的西域,才免除沦为外戚势力展现自身权势的牺牲品。
章和二年(88)的二月三十日,汉章帝刘炟毫无预兆地驾崩于洛阳的章德前殿中,年仅三十一岁。虽然汉章帝刘炟此前曾于建初四年(79)和建初七年(82),先后立三子刘庆、四子刘肇为太子。但在汉章帝刘炟死时,太子刘肇尚未满十岁。虽然顺利继位为汉和帝,但大权却掌握在其名义上的母亲“章德皇后”窦氏的手中。
章德皇后窦氏是窦融的曾孙女。建初二年(77)八月,窦氏与她的妹妹同时被选入宫中,由于其容颜出众、举止得体,所以很快便得到早已听闻其文才美貌的汉章帝刘炟所关注。
窦氏虽然得到了皇帝的喜爱,但要真正融入后宫,她还要得到汉章帝刘炟的养母——太后马氏的认可。关于太后马氏对窦氏的态度,《后汉书》中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马太后亦异焉。”这句话既可以理解为太后马氏对窦氏异常的看重,也可以理解为太后马氏视窦氏为一个异类。
这两个答案看似南辕北辙,却在现实中完美的合二为一。在窦氏入宫之初,同为勋旧之后、也曾经历幼年丧父,甚至一样曾在童年时便被相士预测未来“贵不可言”的马氏对其应该比较看重,否则也不会仅在其入宫后半年之后,便于建初三年(78)三月初二日同意汉章帝刘炟册封窦氏为皇后,但是很快,太后马氏便在窦氏的身上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才干和野心。
虽然鉴于汉章帝刘炟对窦氏的喜爱,太后马氏一时没有合适的理由废黜其皇后之位,但太后马氏还是试图通过在后宫引入更多年轻貌美的女孩来分薄汉章帝刘炟对窦氏的宠爱。而这场床笫之间的战争,最终以窦皇后将未来的汉和帝刘肇收为养子,以及太后马氏的病故而告终。
在全面清算了马氏家族的势力之后,窦皇后趁势将自己的哥哥窦宪、弟弟窦笃推到台前。窦宪以侍中、虎贲中郎将的身份执掌宫廷近卫;窦笃则以黄门侍郎的身份,参与处置日常政治事务。而随着窦氏一族对朝政的把持,窦宪性格中睚眦必报的缺陷也逐渐显现了出来。只因为谒者(官明,古时主要负责通报、传达)韩纡曾经参与过自己父亲窦勋一案的审理,窦宪便命令门客刺杀了韩纡的儿子,并把死者的人头公然祭祀在窦勋的墓前。
此时,“都乡侯”刘畅来到洛阳祭吊汉章帝刘炟。或许是身为刘秀之兄刘縯的长孙刘畅继承了其祖父的英武,也可能是窦太后从其身上发现了突出的政治才干,总之,都乡侯刘畅在洛阳逗留期间,窦太后频繁召见于他。窦宪担心长期以往刘畅会分薄自己的权势,竟派出刺客在皇宫之中将其暗杀。
一位宗室乡侯在宫中遇刺,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窦宪起初还想把罪名强行安到刘畅的弟弟“利侯”刘刚的头上,但是尚书韩棱却坚持认定凶手应该就在洛阳城中,拒绝舍近求远。长于侦破疑难案件的廷尉何敞更挺身而出,主动要求由其来彻查此事。在太尉、司徒、司空三公的支持之下,案情很快便水落石出。面对着缜密、完整的证据链,窦太后也异常的愤怒,下令将窦宪禁闭在内宫之中。情急之下,窦宪只能主动提出由其率部出塞,攻击北匈奴、以赎死罪。
客观地说,窦宪虽然此前长期统领近卫军,却没有领兵征战的经验,更何况此时其身犯不赦之罪,更不适合掌握兵权。但窦太后本就不愿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刘畅而惩治自己的哥哥,又考虑到自己临朝摄政以来,政治上并无突出建树,正有借助对外征战,来转移矛盾的念头。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领兵出征北匈奴一事在朝堂之上遭到了太多非议,窦宪在组建远征军的过程中,特意任命班固为“中护军”,参与军中的相关决策。此时窦宪的对手早已衰弱不堪,北匈奴单于虽调集兵力在稽洛山一带阻击汉军,但其部却一触即溃、大败而逃。
面对北匈奴方面先后前来归降的八十一个部族、二十余万百姓,首次出塞三千余里的窦宪显然兴致颇高,他带着老将耿秉和一干心腹,登上巍峨雄壮的燕然山(今蒙古国境内的杭爱山),当场命班固撰写铭文,以便刻录于山石之上,以展现自己辉煌的战绩与汉朝的赫赫威德。
同样是第一次深入漠北的班固显然也被眼前壮丽的景象所震撼,熟读史册的他更比任何人都明白汉朝经历了漫长的拉锯才战胜匈奴是多么来之不易,因此他当即挥毫泼墨,写下一篇壮怀激烈、言辞动人的《封燕然山铭》。
但是,北扫匈奴却成为窦氏外戚集团的绝唱。窦宪回师洛阳之后,收回了大将军印绶,改封其为冠军侯。勒令窦宪与此前已经被封为郾侯和汝阳侯的弟弟窦笃、窦景迅速离开洛阳,前往自己的封地。一夜之间被剥夺军权的窦宪,对于汉和帝刘肇心中的怨恨和不满可想而知,但此时他或许还不免心存侥幸,认为汉和帝刘肇多少会顾念抚养其长大的窦太后的恩情,给自己兄弟三人留条活路,却没有想到,汉和帝刘肇早已选派严苛干练的国相在窦宪兄弟三人的封地等候,三人刚刚抵达便被勒令自裁。
汉和帝刘肇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铲除窦氏外戚势力,除了得益于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清河王刘庆以及太监郑众暗中串联驻守洛阳的近卫军,更得益于其迎娶了东汉开国元勋太傅邓禹的孙女、护羌校尉邓训之女——邓绥。正是凭借强大的娘家势力和个人才干,汉和帝驾崩后,邓绥先后拥立汉殇帝和汉安帝,临朝称制长达十六年。
在此期间,邓绥派兵平定羌乱,讨灭海盗,征服乌桓、鲜卑、南匈奴等外患,使危机四伏的东汉王朝转危为安,同时资助蔡伦造纸,又特征张衡入朝,研制浑天仪、地动仪等仪器,开拓性地创立男女同校学堂,为女子提供了学堂教育。有趣的是,后世大多以邓绥的哥哥邓骘不过是一位虎贲中郎将而已,来说明邓绥不放纵外戚,殊不知,作为东汉的顶级政治豪门,邓氏的势力已经从老家南阳深入京师洛阳,邓绥依赖的并不是哥哥邓骘一人,而是整个邓氏家族。
永宁二年(121)三月,身为太后的邓绥病逝,这无疑打响了新的后宫战争的发令枪。汉安帝刘祜先是整死了邓太后的心腹太监蔡伦,随后又以邓骘已故的弟弟邓悝、邓弘、邓阊与尚书邓访想要废掉自己而另立平原王刘翼为由,对邓氏外戚展开了全面清洗。
而在汉安帝刘祜病故之后,其子汉顺帝刘保又诛杀了其所依仗的外戚与宦官,平反了汉安帝时的冤案,并重用自己的皇后梁妠家族,相继封其父兄梁商、梁冀为大将军,令外戚梁氏逐渐崛起。
汉顺帝死,外戚梁冀更全面把持权柄,先后立汉冲帝、汉质帝、汉桓帝三代皇帝,专断朝政近二十年,质帝称其为“跋扈将军”,即被鸩死。太尉李固、杜乔主张立年长者为帝,见罪于梁冀,均被诬害。梁冀与妻孙寿皆穷极奢侈,拓建林苑,制同王家,方圆近千里。
然而,梁冀的权力终究来自皇室,随着汉桓帝刘志在宫中笼络起一批心腹宦官并联络外臣,梁氏外戚的末日随即到来。延熹二年(159),汉桓帝发动政变,迅速收缴梁冀的大将军印绶,逼迫其在家中自杀,随即抄斩梁氏,算是将梁氏外戚连根拔起。
或许是受外戚梁氏的欺压太久,汉桓帝刘志一生重用宦官并三立皇后,始终不允许有外戚势力冒头。但好色无度的汉桓帝却没有留下子嗣,导致东汉皇帝的冠冕落在了爵位仅为解渎亭侯的汉章帝刘炟玄孙刘宏的头上。汉灵帝刘宏初入洛阳,只能依赖于生母董太后家族和为自己诞下长子刘辩的何皇后家族,而这两股外戚势力显然都无法与宦官集团相抗衡。最终,何皇后之兄大将军何进竟想出了引外兵进京的馊主意,不仅自己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局,连带引发了导致天下纷乱的董卓之祸。
作为汉灵帝刘宏的次子,汉献帝刘协自登基以来便为各路军阀所挟持,一度也想依靠外戚力量中兴汉室,但无论是大司徒伏湛七世孙伏完,还是汉灵帝母亲董太后侄子董承,都被证明没有在乱世中力挽狂澜的能力。虽然,在处决了试图谋害自己的董承和伏完之后,权臣曹操选择将女儿曹节嫁给汉献帝刘协,但很显然,曹操这个“外戚”的权力并不来自皇帝,而曹氏这个东汉最后的外戚集团也最终将这个皇朝送入坟墓。
1、《后汉书》:[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中华书局,2000年5月
2、《中国古代外戚政治》:李禹阶、秦学颀著,商务印书馆,2017年9月
3、《论东汉外戚政治》:陈苏镇著,《北大史学15》,2010年12月。
4、《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陈苏镇著,中华书局,201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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