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阎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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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战争重塑了美国对中国的认知,从华盛顿军政高层到美国普通人,很多人都通过这场战争意识到,新中国和美国人过去熟悉的那个旧中国不同了。鸦片战争以后,一代代美国商人、传教士、记者、军人,远渡重洋,见识过了从清朝、北洋到国民政府的旧中国;华人华侨远渡重洋到美国,也让普通美国人通过在美华人华侨见识了中国人。早年很多华人华侨在美开洗衣店谋生,这就让很多从未去过中国的美国人对华人形成了种族主义的刻板印象——“一群洗衣匠”。
在三年的战争中,有几场战役给美军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长津湖战役作为朝鲜战争期间,中美双方在大规模运动战阶段规模最大、对抗强度最高,美军遭受损失最重的两场战役之一,给美国人留下了尤为深刻的记忆。
五角大楼的高官们通过长津湖战役意识到,换成美国陆军一个师,在长津湖也许难逃覆灭的命运,只有海军陆战队才能杀出重围。而参战老兵们,心中则没这种荣誉感,他们只有幸存者的内疚感。新兴里之战31团的陆军老兵幸存者人数很少,这是一个比清川江之战幸存者人数更少、更沉默的群体,他们留给世人的记忆载体很少。
去过长津湖的海军陆战队员们,却成了海军陆战队在朝鲜战争中的代表,就像提到二战中的陆战队,人们首先想到瓜岛和硫磺岛之战一样。虽然极少有人像硫磺岛退伍老兵那样自豪地谈起自己的经历,但在美国流行文化中,他们却占有独特地位,一些文艺作品都赋予这个群体特殊的文化符号和象征意义。
吉恩·哈克曼在1983年主演的电影《长驱直入》(Uncommon Valor)中,扮演一位在越南失去独子的退役海军陆战队上校杰森·罗德斯,罗德斯记忆中的长津湖是这样的:“天太冷,无法埋葬战友,只能将冻僵的尸体堆满卡车跟着坦克一起撤,多年来噩梦里忘不掉那些瞪着眼冻僵的战友尸体。”
电影《第一滴血》的原著小说中,作家戴维·莫里尔为一号反派人物小镇警长威尔·提瑟设定的人物背景是参加过长津湖战役、拿到优异服役十字勋章的海军陆战队中士。警长觉得自己在冰天雪地里“目睹过五十个人被刺刀捅死”那样的惨景,兰博这些后辈在越南丛林里的那点经历算什么?
1950年9月,美第9步兵团的士兵聚集在一辆M26潘兴坦克后方,等待朝鲜人民军跨过洛东江向釜山防御圈发起的进攻。来源/视觉中国
当美国来到朝鲜战场时,没人想到这将是美国在二战后所打的历次战争中,最惨烈的一场局部战争。但战争开始时,很多人都轻蔑地认为,美军面对落后的敌手,可以轻易取胜。
1950年7月13日,美陆战1师的士兵沿着码头准备登上“亨利科号”武装运输舰,开赴朝鲜战场。来源/视觉中国
二战结束时,美国海军陆战队有2个军,下属6个师,共47.5万人,到1950年被裁减到剩2个师,7.4万名现役军人。1946年,陆军参谋长艾森豪威尔曾在参谋长联席会议上主张,海军陆战队保留在团级规模以下比较好;同年10月,陆军上将布莱德雷在国会作证时明确表示,核战争时代世界范围内不会再发生大规模两栖作战,言外之意,海军陆战队已无存在必要,可以考虑合并进陆军了。在筹建美国空军的过程中,还有人提出,海军陆战队应该将其航空兵部队移交给新成立的空军。这些提议将海军陆战队及其支持者吓坏了,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拼命证明海军陆战队作为一支独立武装力量拥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朝鲜战争的爆发,就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当时陆战1师是一支空架子部队,实有兵力仅相当于一个团和一个配属航空大队,而一个满编陆战师按编制表应辖3个步兵团、1个炮兵团,1个坦克营,外加一个航空联队。
陆战队高层领导决定从全球范围内紧急动员最好的精兵强将充实到陆战1师,去战场打一场翻身仗,让朝野都看看陆战队是美国最好的部队。从美国军种内斗的角度来说,参加朝鲜战争,关系到了陆战队的生死存亡,如果战场上表现不好,他们很可能将难逃被合并进陆军的命运。
到1950年9月初,陆战1师达到齐装满员的程度。下属部队中,陆战5团在仁川登陆前就作为救火队,参加了保卫釜山防御圈的洛东江突出部战斗。陆战7团大部分人员来自陆战队预备役,8月中旬才从加利福尼亚上船起航,该团的3个营则抽调自地中海的舰队陆战队。陆战1团则从美国各地的兵营、大西洋舰队编余人员、阿拉斯加和巴拿马的驻防部队中抽调人员组成。值得一提的是,陆战1师还得到了南朝鲜海军陆战队第1团和第5独立营的加强,他们在仁川登陆前紧急换装美式装备并接受美式训练。
陆战1师的兵力虽然是临时抽调,却都是从全陆战队范围内精挑细选出的优秀官兵。师长奥利弗·史密斯在二战中就当过陆战1师副师长,经历过佩里硫战役那样的恶战。三个步兵团长都是陆战队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在二战多次重大战役中早已声名鹊起。营长们也都是陆战队职业军人,全都参加过二战。排长以上各级指挥官里,有90%的人有实战经验,高级军士中有实战经验的超过2/3。直接从舰队陆战队编进陆战1师的几个营,都接受了近一年的作战训练和出海部署,官兵早就彼此熟悉、配合默契。临时编成的几个营,基本由陆战队预备役人员和新兵混编而成,预备役人员年龄稍大,但全都有参加过太平洋战争的经历。
1950年9月25日,美陆战1师乘登陆艇在仁川月尾岛登陆。来源/视觉中国
美国海军陆战队是具有强烈职业意识和坚强勇气的精锐部队,与偏重依赖远程支援火力、对近距离作战缩手缩脚的美国陆军相比,陆战队因为其基本职能定位就是全球范围内担负应急机动部队使命,又专司两栖登陆作战,因此特别强调猛打猛冲的进攻精神和大胆泼辣的近距离战斗勇气。
陆战队不仅强调人人都是步枪手,人人都要敢于刺刀见红,还特别注重发挥近距离空中支援的作用。登陆作战中,建制炮兵和海军舰炮经常因战场混乱、通信不畅而难以发挥火力支援作用,因此陆战队还拥有强大的航空兵,专司提供随叫随到的近距离空中支援。与美国陆空军配合并不默契的空地协同作战不同的是,陆战队地面单位和航空兵平时就固定编制在一起,经常协同联演空地配合战术。经过太平洋战争实战检验的陆战队空地协同战术在作战熟练度、反应时间、运作效率上,要远远高于跨军种合作的美国陆军与空军。
1950年9月23日,在仁川登陆后的一场简报会上,麦克阿瑟和美陆战1师师长奥利弗·史密斯 (右)探讨问题。来源/视觉中国
1950年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是当时全世界空地协同作战能力最强的武装组织。陆战队成立了空地协调组,制定了统一的近距离空中支援标准作业程序,每个陆战队步兵营配属一个战术空中控制组,由两名飞行员和8名士兵组成。与之相比,美国陆军每个团只能分到一个战术空中控制组。每个控制组可以同时呼叫和调度两个F4U海盗式战斗轰炸机中队,该机载有炸弹、火箭弹和凝固汽油弹,最大载弹量超过1吨,可以从陆地和航母上起飞,俯冲投弹精度可以米计算。按照条令规定,800米外的目标由航空兵解决,800米以内由地面部队解决。实际上,根据很多志愿军老兵的回忆,长津湖战役期间美机经常在己方阵地几十米范围之外就投弹、扫射。如此亡命徒般的作风,既反映了长津湖之战美军面临的危机,陷入重重包围的陆战1师濒临全军覆没,不得不撇开条令规定的安全距离,又体现了陆战队在空地协同作战上的意志和专业素养。
对陆战1师来说,这一战,陆战1师为自己的生存而战,免于全军覆没,也为陆战队军种地位而战,免于被其他军种吞并。在朝鲜战争还在进行的过程中,华盛顿给海军陆战队带来了好消息。1952年6月,陆战队员出身的参议院议员保罗·道格拉斯和迈克·曼斯菲尔德提出法案,规定保留海军陆战队3个师和3个航空联队的编制,海军陆战队司令根据需要可以出席参谋长联席会议。这个法案意味着海军陆战队成为与陆、海、空军并列的独立军种。
同为阿尔蒙德第10军麾下的美国陆军第7步兵师,几乎集中了朝鲜战争初期美军的一切弊端,其在新兴里战斗中悲剧的命运早有预兆。
第7步兵师是驻日美军里的典型空心部队,每个步兵团普遍缺编一个营,每个营则缺编一个连,每个105毫米榴弹炮营也缺编一个连。因为日本道路的限制,团属坦克营装备的是M24轻型坦克,而不是标准的M4中型坦克或者更新式的 M26重型坦克。师属支援部队还缺少侦察、宪兵、补给、医疗等单位。
步7师是驻日美军4个师中的预备队,当另3个师陆续赶赴朝鲜时,步7师建制内官兵被一批批调走补充参战部队。到1950年8月初,步7师剩余人员还不足编制人数的三成。8月下旬,华盛顿批准仁川登陆计划时,步7师也将预定参战,近7000名英语都几乎不会说的南朝鲜士兵被临时补充进步7师,占到该师编制人数的1/3。直到11月初,随着美国国内的逐次动员官兵陆续抵达,南朝鲜补充兵被不断替换后才降低到全师人数的10%以下。
战后美军军史学家经过对历史记录筛选核对,发现参加长津湖战役的陆军和陆战队普通士兵与下级军官的表现没有明显差别,但是师、团、营三级军官的素质差距巨大。在长津湖战役中,海军陆战队的指挥官表现出了全面的职业素养和老练的经验,但是陆军指挥官则能力不足。下面这组数字说明了陆军战斗力相对较差的原因:在首批派到朝鲜的6位陆军将军中,有4位在二战中只当过参谋军官,没有担任过指挥官。朝鲜战争初期,美国陆军18名步兵团团长中,有15名此前从未在实战中指挥过部队,他们大部分都在参谋或训练岗位上度过了二战岁月。
高级将领能力不足是二战中美国陆军就暴露出的问题。从二战以来,美国陆军的战术特点就是立足于巨大的兵力、火力和资源优势,以消耗敌人为导向从宽大正面发起进攻。像巴顿将军的第3集团军那样抓住战机迅速大胆推进的例子并不多,从欧洲到太平洋战场,多数战役都是齐头并进的平庸消耗战。战后,在二战胜利的光芒下,这种过于谨慎而缺乏想象力的指挥风格的弊端就被掩盖过去了。少数人认识到这一点,像二战时的82空降师师长詹姆斯·加文就曾抨击说,如果高级指挥官们多点想象力和冒险精神,他们可以大幅减少伤亡数字和消耗的物资,二战也可以提前几个月结束。
到了朝鲜战争,当美军面对朝鲜人民军和中国军队时,通常不再像二战那样享有数量优势,至少在战争初期,指挥官能力相比二战普遍出现下降趋势,战后入伍陆军新兵的素质也不如二战时期,美军只能更加依赖航空和炮兵火力以弥补兵力的劣势。这就让美军陷入了恶性循环,美国陆军的指挥风格变得愈发平庸和保守。
步7师师长戴维·巴尔少将二战时担任参谋军官,战后一度当过驻华美军顾问团团长,但他主要职责是负责分发和监督美援物资,巴尔在1948年底抵达中国时,中国内战正进行到高潮,三大战役打得如火如荼。1990年的电影《大决战》三部曲中均有中文名为“巴大维”的戴维·巴尔的戏份。不久,国民党军大势去矣,巴尔不得不提前结束使命回国。巴尔是个循规蹈矩的官僚,面对强势的军长阿尔蒙德时唯唯诺诺,这就放大了阿尔蒙德的刚愎自用这一致命缺陷。
美第7步兵师师长戴维·巴尔,中文名巴大维,解放战争期间曾担任美国驻华联合军事顾问团团长
阿尔蒙德是个信奉“进攻至上主义”的将军,有人评价说他应该进攻时选择进攻,应该谨慎时仍然选择进攻,不幸的是,长津湖就属于后一种情况。阿尔蒙德也是个糟糕透顶的种族主义分子。二战中,阿尔蒙德在意大利战场指挥由黑人士兵组成的第92步兵师,这个师的表现一塌糊涂,在陆军部的考绩报告中被评为不合格。阿尔蒙德麾下的黑人士兵对他非常不满,一度想赶走他们的师长。该师一位匿名士兵公开批评说,他们就像白人主人的奴隶军队。战后,阿尔蒙德转投麦克阿瑟帐下,靠不断鼓吹进攻的进取精神和溜须拍马的技巧,混上了麦克阿瑟的参谋长,又混到第10军军长职位。尽管92师在二战时的战斗记录属于最差的那档,阿尔蒙德仍然安插了6名老部下到第10军司令部里高就。
阿尔蒙德和陆战1师师长史密斯差不多同岁,两人也同为少将军衔,但阿尔蒙德总是居高临下称呼史密斯为“孩子”。两人共同策划了仁川登陆,虽然登陆取得成功,但两人很快因为个性差异而交恶。早在仁川登陆之前,阿尔蒙德就在史密斯面前耀武扬威,俨然一副两栖作战专家的架势,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两栖登陆作战。
仁川登陆那天,阿尔蒙德一直站在麦克阿瑟的旗舰“麦金利山号”上,与陆战队高级军官维克多·克鲁拉克少将一起观看体型巨大的履带式两栖战车驶出两栖登陆舰。就在克鲁拉克向阿尔蒙德介绍这种装备的性能时,阿尔蒙德突然插了一句,“这家伙能浮在水上吗?”克鲁拉克回忆说,“我马上出去把这句话告诉了10个人。因为我可不想忘记这么令人汗颜的事,一个在仁川指挥登陆部队的人,居然问我,两栖战车能浮在水上吗?”
1950年9月,美国海军陆战队乘坐两栖攻击艇向仁川进发,当时军舰和飞机对海岸防御进行了猛烈轰炸。来源/视觉中国
阿尔蒙德的无知和自大还蒙蔽了他对自己对手的认知。阿尔蒙德根本就不把中国军人当成善战的战士,他以为中国军队一直在逃窜,并一贯以“洗衣匠”口头禅来形容中国士兵。他麾下一名副营长詹姆斯·劳伦斯少校战后曾这么回忆:“第10 军中似乎唯一不知道中国士兵有多出色以及我们当时面临的形势有多危险的人,就是军长阿尔蒙德。”
狂妄和无知,让阿尔蒙德在揭开长津湖战役序幕的新兴里战斗前留下了重重的一笔。1950年11月27日下午,阿尔蒙德飞到步7师31团战斗队艾伦·麦克莱恩上校的团部,要求部下放手向北猛冲。营长费斯中校向阿尔蒙德解释,当前两军态势对美军极为不利,两个师的中国军队正在他们周围。但阿尔蒙德却一口咬死,这不可能!中国人在全朝鲜也不可能有两个师的兵力,正在进攻费斯手下的中国军队,最多也不过是逃到朝鲜北方的一些中国残余部队。
阿尔蒙德说完“不要让一群中国洗衣工拦住你”的豪言壮语后,又拿出自己屡试不爽的招数——现场授勋。他掏出三枚银星勋章,一枚发给费斯中校,另外两枚由费斯自行确定发给谁。费斯十分震惊,立刻推荐一位受伤的中尉领勋章。就在此时,团直属连的炊事班长乔治·斯坦利中士恰好经过,于是费斯随口叫住斯坦利,也喊他过来领勋章。在稀稀拉拉几个士兵见证了这场小小的受勋仪式后,阿尔蒙德拍拍屁股坐直升机离开。过了一会儿,费斯的作战参谋韦斯利·科尔迪斯少校走过来,他问费斯,“军长有何指示?”费斯一把扯下勋章扔到雪地里,愤怒地说:“一切都是瞎胡整!”
当晚,31团遭到志愿军突袭。凌晨时分,团长麦克莱恩上校被手榴弹炸成重伤后死去,他的尸体至今未找到。三天后,唐·费斯中校在带队撤退途中也重伤阵亡。2004年,费斯的遗骨被发现,2012年通过DNA确认了费斯的遗体。费斯战死后,31团3营副营长哈维·斯托姆少校接替指挥,不久后他也战死。
长津湖战役后,李奇微走马上任指挥美军第8集团军。他听取了海军陆战队的抱怨,并保证不会再将陆战队交给阿尔蒙德指挥。1951年2月,阿尔蒙德晋升中将,当年7月,他卸任并离开朝鲜。在李奇微那本著名的回忆录里,对麦克阿瑟的爱将阿尔蒙德没有一句批评,也没有一句称赞。
1951年2月16日,美第8集团军司令马修·李奇微(中)中将在安阳里前线视察。来源/视觉中国
长津湖战役和同一时间发生的清川江战役,让美国品尝了其军事史上最长的撤退记录。经历过清川江之战的一名团长约翰·弗里曼上校,战后偶遇芝加哥日报记者吉斯·比奇。比奇注意到弗里曼年轻时曾在驻华美军第15步兵团服役,二战中在中缅印战区也曾和中国军队并肩作战,现在又亲自领兵和新中国军队交手。比奇想知道弗里曼有什么感想,弗里曼的回答很简单——“他们不再是同一批中国人了。”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1年10月上,原标题为《百战之师和自大的统帅 美第10军:被志愿军击败的人》,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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