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历险记:在晚明末世出行有多危险?

作者:周渝

本文转载自: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3年5月下,原标题为《崇祯十年,风雨如晦行走在晚明末世中的旅者》,有删节

徐霞客历险记:在晚明末世出行有多危险?

乱世轻全物,微声及祸枢。衣冠兼盗贼,饕餮用斯须。

——杜甫《麂》

 

徐霞客历险记:在晚明末世出行有多危险?

霞客古渡景区风光。此地是广西南宁市上林县三里洋渡景区的一部分,具有岭南特有的喀斯特地貌,山清水秀,溶洞奇异,景观姿态万千。明崇祯十年(1637),徐霞客曾到此留足观赏,流连忘返,并写下相关游记

 

崇祯十年(1637)正月三十日,一场投降仪式在位于明王朝东北部的藩属国——朝鲜三田渡(今韩国首尔地区)举行,朝鲜国王李倧身穿蓝色染衣,向清太宗皇太极行三跪九叩之礼,从此,朝鲜断绝与明朝宗主国的关系,成为清朝藩属国。二月初二,皇太极以胜利者姿态班师回朝。对于大明而言,朝鲜的投降意味着明军东江防线彻底被粉碎,清军从此无后顾之忧,辽东局势进一步恶化。此时,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还不知道朝鲜降清的消息,但国内此起彼伏的民变同样令他焦头烂额,几乎在皇太极宣布征朝鲜之役胜利的同时,安徽境内遭到张献忠部队的进攻,庐江、潜山等地爆发战事。虽然这次攻皖的起义军在枫香驿被明副使史可法和左良玉等人率兵击败,然而身为明军将领的左良玉不仅没有奉命追击,反而“放兵掠妇女,仰江南盐榖,倘佯自如”。

 

谁是兵?谁是贼?这只是明末乱世的冰山一角。兵匪不分的原因在于军队腐败。同样在崇祯十年,宣大总督卢象升在巡边后给朝廷写了一份公文,说他巡边考察目睹明朝边军在极度严寒的天气下“身无挂体之裳”,有的甚至连鞋和袜子都没有。在武场列队时,不断有士兵冻僵倒地,这还是在第一线迎战的边防军,更遑论其他地方部队。

 

士兵连肚子都填不饱,又如何能军纪严明?军队糜烂、饿殍遍野、外寇入侵、民变四起……种种因素叠加,注定会造就盗贼蜂拥、兵贼难辨的动荡社会。黯黯阴霾之下,每个人都身处危境,包括旅人徐霞客。在他的游记里,不仅记载了山川河流、岩洞湖泊,还有旅途中种种关于人和事的见闻,宛如一幅乱世众生图。

 

同是在崇祯十年,徐霞客一行乘船入湘。荆楚的雨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清楚地记得二月初十那天,夜雨达旦,尽管因为下雨耽误了行程,但涉潇湘便得遇此景,也颇有诗意。回想半年前的崇祯九年九月十九日(1636年10月17日),徐霞客带着仆人顾行、挑夫王二(此人离开江阴的第16天就不辞而别)与好友静闻和尚开启悲壮的“万里遐征”。对于年近半百的徐霞客而言,这场等了二十年旅程,是此生未竟之事业;静闻同样是为了理想,他要将二十年来,刺血写就的《法华经》送到鸡足山(位于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宾川县)供奉,一俗一僧踏上信仰之旅。遗憾的是,他们行走在一个王朝的末世,纵情山水、沉浸诗画皆为奢望,因为脚下这片土地早已暗潮汹涌,崇祯十年初春的这场潇湘夜雨,就是他们厄运降临的前奏。

湘江生死劫

崇祯十年二月十一日(1637年3月7日)破晓时分,风停雨住,天气渐朗,徐霞客一行人乘着客船继续旅途,同船者还有桂王府的祭祀司礼先生艾行可和商人石瑶庭,他都带着助手和仆从。船行过衡州府城南的一个险滩,徐霞客习惯性地仔细观察地势,而后记下“江深流缩,势不甚汹涌”的地理特征。随后,船经东阳渡、车江、新塘站等地,也被他一一记载。

 

沉醉于湘江山色,不知不觉,黄昏已过。这个夜晚的月亮格外明朗,是今年入春以来徐霞客首次见到月亮。他想起前日上船时是潇湘夜雨,而今又见月光挥洒于湘江之岸,两夜之间各有一种美丽景色,勾起诗意。就在此时,一阵啼哭声从岸边传来,那哭声好像是幼童,又似妇女,持续两个小时还没停止。夜半哭声多少令人毛骨悚然,湘江之上的众多客船皆寂静无声,在这样的乱世,没有人敢去过问发生了什么。啼哭声令徐霞客夜不能寐,荆楚之地、湘水悲歌,让他想起发生于一千多年前汉末乱世的那场赤壁大战。遥远的东汉末年,荆州是群雄争夺的焦点,生活在这片屡遭兵燹的土地上一定朝不保夕吧?徐霞客于枕边提笔写下诗句:“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青衫湿。”

 

二更天时分,同行的静闻和尚涉水登上岸小便(静闻是出家人,解手一定要等到上岸,不将污秽之物排于水中),正好盘问岸上的啼哭者,原来那是个童子,自称王宦官门下,因常遭虐待而出逃,没有了着落。静闻安慰一番,劝说他回去,却不曾想自己已被盯上,当他返回船上之时,一伙强盗尾随其后,忽然杀声大作,冲入客船,“火炬刀剑交丛而下”。徐霞客惊闻杀喊声便知遭遇强盗,第一时间想到将携带的物资转移到别处,他迅速穿过艾行可的船舱,想从船尾跳入水中,可此时已有群盗涌至,正挥刀对船尾的门乱砍,徐霞客只好改变路线,用力掀开船篷露出缝隙,而后将手中匣子扔入水中。此时,他看到同船之人皆被盗匪逼至一处,船尾和中舱皆有强盗破门而入。

 

徐霞客心想这次必被强盗挟持,手中拿着丝绸的衣服也不方便,于是也将之抛入水中,和大家一起跪下乞求饶命。但盗贼们仍在挥刀乱砍乱戳,场面极度混乱,为了逃命,一行人索性掀开船篷跳入水中,徐霞客作为最后一个跳水者竟然还出了意外——脚被竹篙纤绳绊住,竟连同船篷一齐翻倒,头部直接栽入水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跃而起”,幸好临近岸边水浅,只及腰部。徐霞客虽不是武林高手,但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多年的旅行冒险经验让他掌握许多求生本领,他凭经验在江水中逆流而走,避开被强盗攻占的客船,见到邻船后一跃而入,成功逃出生天。回望劫舟,但见火光熊熊,不久后劫匪们齐声喊叫作为信号便撤退了。

 

经此一劫,徐霞客只捡回条命,不仅行李尽失,衣裤也没了,幸得到邻船一位客人戴宇完热心赠予衣物,才不至于太狼狈,但游记的手稿却全部丢在劫舟之上。次日,其余船只陆续靠近停泊在香炉山下,同行的静闻和尚、顾仆以及之前同船的石瑶庭等人也都在别的船上。此次湘江遭劫,多人负伤,顾仆身中四刀,静闻也被盗贼所创,唯有徐霞客在“乱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间”,全身上下没有受一处伤。徐霞客三人皆存活,石瑶庭主仆五人俱在,至于艾氏四人,二友一仆虽伤亦在,唯独艾行可竟无踪迹。后来得知,艾行可在这次湘江劫舟事件中不幸落水身亡。

 

徐霞客历险记:在晚明末世出行有多危险?

湖南衡阳珠晖塔,位于茶山坳镇藕塘村,于光绪丁酉年(1897)建成。该塔荟萃于湘江耒水之间,与原来的来雁塔隔江相望,互为犄角。徐霞客于崇祯十年(1637)二月,趁入衡阳之便,曾登临来雁塔至五层

 

令徐霞客没想到的是,静闻带回来一个竹箱,里面不仅装着徐霞客的《大明一统志》等书籍,还有文震孟、黄道周、钱谦益等人写给他的书信。当然,对后世更有价值的,是徐霞客在旅途中所写的日记和众多手稿,也被静闻抢救出来。原来当晚在众人跳水后,静闻为保护佛经,独自留在船中,劫匪对书籍显然没兴趣,见这和尚只要书籍,也没有为难于他。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静闻冒死护下佛经和徐霞客的游记手稿,同时还将石瑶庭的行李也带了回来。没曾想石瑶庭不仅毫无感激,反倒怀疑是他“登涯引盗”,指责说:“汝真不良,欲掩我之箧!”石氏之举动令徐霞客颇为感慨,他在日记里写道:“不知静闻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夺护此箧,以待主者,彼不为德,而后诟之。盗犹怜僧,彼更胜盗哉矣,人之无良如此!”

兵匪勾结,官贼难分

湘江遇盗事件是《徐霞客游记》里记载得相当完整的一个故事。他用两天的日记,3000余字来叙述遇盗始末——有遭遇强盗时众人的惊慌失措,也有船舱中刀光剑影的惊险;有盗匪设局打劫的狡诈,也有戴宇完患难分衣的侠义;有静闻和尚冒死护经书的孤勇,也有石瑶庭恩将仇报的无耻。这两篇日记层次分明、叙事清晰,人物栩栩如生,纵然数百年后读之,那一夜的惊险仍历历在目。尤以徐霞客发出“人之无良如此”之叹作为脚注,生动勾勒出一幅晚明社会的善恶众生相。

 

事实上,湘江惊魂之夜已经是徐霞客旅途中第二次遇盗,上一次遭遇类似事件是在崇祯九年十二月初二日(1636年12月28日),徐霞客一行在江西境内遭遇盗匪洗劫船客,两次遇盗时间相隔还不到三个月。到崇祯十年三月三十日(1637年4月24日),也就是湘江遇盗一个半月后,徐霞客日记里再次出现关于“盗贼”的记载。

 

徐氏一行人抵达湖南宁远的高粱原后,他在日记里介绍:“高粱原,为宁远南界、蓝山西界,而地属于蓝,亦高瑶山也,为盗贼渊薮。”就是说高粱原这个地方是盗贼聚集之意。接着他又写道:“二月间,出永州杀东安县捕官,及杀掠冷水湾、博野桥诸处,皆此辈也。”可知这群盗贼非常凶悍,直接与县城的官兵作战且不落下风。徐氏又记载:“其党约七八十人,有马二三十匹,创锐罗帜甚备,内有才蓄发者数人,僧两三人(即冷水坳岭上庙中僧)。”从日记里表述高粱原武装集团的规模、活动方式、装备以及人员构成等内容来看,这恐怕不是普通盗贼,而很可能是当时湖广地区无处不在的民变武装。

 

整部游记,关于徐霞客亲身经历盗贼的事件共计4次,其中2次被劫窃,至于耳闻目睹的盗警及被盗现场则多达31次。这也足以看出,在内忧外患的晚明,社会秩序混乱不安,个人安全得不到保障。盗贼四起,那么朝廷的官兵们在做什么?

 

湘江事件过去不到半年,崇祯十年七月二十六日(1637年9月14日),行至广西郁林客店中的徐霞客目睹一次官兵剿匪事件。黄昏时分,他们先是见到两名身穿甲胄的骑兵纵马奔驰,当夜,又听闻大量马蹄声南去,店主出门打探,得知原来是麻兵(相当于当地保安部队)乘着夜色逼近盗贼巢穴,但这一番围剿后,只斩获一颗首级,其余盗贼“连夜遁去”。到了半夜,又有探子敲门,进门后与店主聊起了当夜剿匪的事,原来这些麻兵“夙皆与贼熟”,今天奉命调防进剿,于是先派两名骑兵去侦察,私下告诉盗贼:“今大兵已至,汝早为计。”这伙盗贼得到消息后,捆了一个人斩首,将首级交给官兵,而后全部遁入山中,官兵则以“荡平”作为战绩到城里去报告。

 

原来徐霞客在黄昏时看见的两名披甲骑兵是去给盗贼们通风报信的探子。这天的日记并不完整,叙述完这件事后,留下“恐转眼之后,将”几个字,后面就缺页遗失了。虽然文稿佚失,但不难猜测出徐霞客当时想写什么。这种官匪勾结,欺上瞒下之举,真的能“荡平”贼寇,保境安民吗?答案是否定的。恐转眼之后,盗贼们又卷土重来。如此世道,着实兵贼难分。

徐霞客历险记:在晚明末世出行有多危险?

莽山风光。莽山位于湖南省郴州市宜章县南部的五岭群山中,地处湖南与广西交界处。崇祯 十年(1637),徐霞客游历宜章 , 在《游记》中对宜章自然风光有翔实描述

徐霞客来了,村民跑了

徐霞客的旅行日记有个值得注意的现象,那就是途中他们虽屡屡遇盗,但基本没有遭到来自官府的为难,相反,不少地方官给徐霞客提供了诸多帮助与便利。这当然可以说徐家有声望,徐霞客交友广泛等等,但究其本质,是因这些官僚与他处于同一阶层、同一个利益集团。

 

这里说一个徐霞客驿站私用的事例。在徐霞客生活的时代,明朝官方驿站已是“百事皆废”。为节省国库开支,自崇祯初年开始,朝廷关闭全国1/ 3的驿站,大量驿卒失业,为了生存,不少人只得铤而走险,其中就包括大明王朝的掘墓人李自成。大量驿站废弛后,剩下还在正常维持运行的主要是有军事用途的驿站,这些驿站以传递军事情报为主,同时也承担着为远行官员提供食宿的职能。

 

崇祯十年十一月,也就是徐霞客在南宁告别静闻,继续游迹广西期间,他通过关系弄到官方的马牌和夫票,这种驿符让他可以使用驿站的官用马匹。徐霞客既非公务人员,又不是执行公务,如此操作显然是使用了特权。若仅此而已还尚可理解,但他在崇祯十年秋季《粤西日记》记载的一系列操作却着实有“人设崩塌”之感。

 

从十月下旬起,也就是拿到官方赠送的马牌、夫票后,他的日记就频频出现“得两肩舆,十夫”“饭后夫至,少二名,以妇代担”“半以童子代舆”等记载。徐霞客的特权不仅可以调驿站马匹使用,沿途村民见到驿符也有为其提供服务的义务,在轿夫缺少的情况下,只能由妇女来代为承担这一职责,如果妇女也不够,甚至让儿童来抬轿。老百姓对于这种事当然是很抵触的,所以许多村民沿途见到徐霞客来了转头就跑。二十二日,徐霞客被村民抬着到一个叫陆廖村的地方时,轿夫们忽然“哄然去”,徐霞客眼疾手快,抓住一人将其扣押,盘问才知道,原来轿夫们抬着徐霞客,见到了别的村子,就觉得自己任务完成了,想把徐霞客这位“官老爷”推给这个村子的人。可陆廖村的村民也不想来服侍“官老爷”,于是徐霞客就让这名被扣押的村民到处呼叫村里人,直到这里的村民对徐霞客进行招待,徐才将其释放。

 

二十五日那天,徐霞客的举动更为出格。这几天,他似乎遇到来自村民的无声抵抗,尽管不断驱使村民赶路,却兜兜转转又回到几天前出发驿站的村里。因为徐的到来,村里各家男丁都逃入山中,之前驿站接待徐霞客的老人也不见踪影,只有老人的妻子病卧床上呻吟。徐霞客担心行李被偷,于是四处找人,很久后才寻到两名妇女,让她们去寻老人父子,随后又命令这两名妇女回来做饭。半晌后,老人回来,“惧余鞭其子若孙,余谕以不责意”。

 

这段记载值得注意,实际上徐霞客在日记中并没有提及鞭打老人的儿孙之事,但为什么老人会惧怕他这样做呢?两种可能:其一,徐霞客的确这么干过,他没写;其二,徐霞客没干过,但之前像他一样拿着驿符,让老百姓为其提供服务的明朝官员这么干过,所以老人才会“惧余鞭其子若孙”。这位老人的儿子还是个残疾人,一直战战兢兢站着等徐霞客用餐。徐霞客吃完饭,又喝令这个跛脚村民赶快去给他找脚夫,自己则躺下休息。

 

徐霞客历险记:在晚明末世出行有多危险?

明弘治十四年(1501)驿符,现藏天津博物馆。符验制词为“皇帝圣旨 :公差人员经过驿,分持此符验,方许应付马匹。如无此符,擅便给驿,各驿官吏不行执法徇情应付者,俱各治以重罪,宜令准此”

 

这些事情徐霞客都用非常淡定的口吻记载于日记中,这才是细思极恐之处——在他看来,只要持有官府的驿符,就能理所当然驱使百姓干活,若不配合,不仅会被呵斥、捆绑,甚至会被鞭打。难道徐霞客是鱼肉乡里的奸恶之辈?显然不是。只能说这种现象在当时的社会已经习以为常,徐氏也不以为作恶。事实上,在晚明紧紧抱团的江南士人集团本身也是由官僚、地主、富商组成,他们对于底层民众的权益始终是漠视态度,无法共情。

徐霞客历险记:在晚明末世出行有多危险?

广西三里洋渡风景区的徐霞客雕像。景区位于广西上林县东南部,田园风光优美,清水河蜿蜒曲折,素有“小桂林”之称。此地的霞客桃源景区的渡口就是《徐霞客游记》记载的“青狮潭”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崇祯十一年(1638)春节即将来临,徐霞客的时间很宝贵,旅途还要继续,新的一年,他将开启云贵之旅。此时距离徐霞客的人生走到终点,只剩下两年时间;而这个内忧外患、满目疮痍的大明王朝,也仅余六年寿命。

徐霞客历险记:在晚明末世出行有多危险?
END
作者 | 周渝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3年5月下,原标题为《崇祯十年,风雨如晦行走在晚明末世中的旅者》,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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