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文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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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建立初期,为了立国,曾与北方的金及其扶植的伪齐激战无数,其中如郾城大捷、朱仙镇之战等在民间广为流传,甚至被小说传奇大肆渲染(如朱仙镇“岳家军八百破十万”等),岳飞和韩世忠等名将及其统领的军队,也广为后人熟知。在宋金之间爆发的大大小小战役中,有一场战役却因其参与者与战场的“知名度”较低,而鲜受世人关注。此次战役中的南宋一方,并不是“岳家军”或“韩家军”,而是一支来自太平州的南宋“偏师”。至于战役的发生地“柘皋”,只是今安徽巢湖下辖的小镇之一。然而,此战的实际意义并不输郾城等大战,甚至可以说,发生在这里的宋金决战可能奠定了南宋的百年国运。
这一年,南宋高宗皇帝赵构得到一个消息,靖康之变后被掳往北方的前北宋徽宗皇帝在两年前已病故。在赵宋皇室的家族谱系中,赵构是徽宗皇帝的第九子,但是,赵构对于徽宗没什么感情,当金军南侵围困东京开封时,北宋皇帝为了讨好兵临城下的女真贵族,竟把还是康王的赵构送去金营作人质。赵构的“被牺牲”,并没有换来金人的妥协。金军前线统帅当时甚至觉得,赵构没什么价值,宋人缺乏诚意。因此,赵构等于受到了双重羞辱。现在,他的父亲徽宗死了,之前对徽宗“北狩”生活不闻不问的赵构,却突然作出一个决定,那就是派人出使金朝,商议迎回徽宗的灵柩。
影视剧中的宋高宗赵构。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
宋高宗这么做,表面上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孝道,赢得一波道德上的赞誉,实际上则是以此为契机,派人赴金联络和谈的事宜。
不过,赵构的“醉翁之意”很快就被岳飞等武将察觉,他们对此颇为不满,但赵构依然坚持和谈,甚至不惜付出数十万的银绢来稳住自己的半壁江山。
湖北武汉黄鹤楼公园岳飞雕像。摄影/健忘的行摄世界,来源/图虫创意
赵构的和谈倾向,正中当时金统治者下怀。自从金灭北宋以后,金王室内部也经历了一场权力大洗牌。金太宗死后,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嫡长孙即位,后称金熙宗。金熙宗即位之初,就遭遇都元帅完颜宗翰的专权之扰。此时的女真人虽然建立起类似于中原的政体,但宗室贵族依仗其军权,仍对皇帝形成强大的制衡。金熙宗当时只有二十岁,资历浅薄,为了压制权臣,只能采取挑拨离间的办法。不久,金中枢又出现了以完颜宗磐、完颜昌(挞懒)为首的政治集团,他们在皇帝的支持下清洗了完颜宗翰的党羽,逼死完颜宗翰,顺势接掌了金的军政大权。高宗赵构派专使和谈,正发生在这一时期。
对于赵构的“请求”,手握军权的完颜昌十分关注。在过去数年的交锋中,金高层已经意识到彻底攻灭南宋的目标缺乏可行性,而前朝皇帝扶植的傀儡政权伪齐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遑论取代南宋在汉地的政治合法性。
因此,完颜昌等人在尚未充分征求金熙宗的意见下,就同意了赵构的求和,不再支持伪齐,同时还答应要把之前占领的河南与陕西地区归还南宋。作为交换条件,赵构需要向金称臣,“世世代代,谨守臣节”,理论上还需要赵构亲自出面跪拜接受封赐。另外,南宋方面还需每年供应银绢各五十万两(匹)。
完颜昌的“大度表态”,让宋高宗赵构“受宠若惊”,为了防止自己“求来的和平”被破坏,赵构甚至在绍兴九年(1139)初发出诏令,警告文臣武将对于和议“不得辄加抵斥”。
赵构还是太天真了,他误以为完颜昌能够长期当权,南宋的外部威胁从此减轻,自己可以抓紧机会逼迫武将交出军权,重新回归“重文抑武”的祖宗家法。然而,金皇室又生变故,就在宋金双方刚达成协议的第二年,金熙宗就将自己的伯父——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从前线召回,进拜其为都元帅,取代完颜昌在军界的地位。
除此之外,金熙宗又将原先被打倒的完颜宗翰余党之一完颜希尹官复原职,让他配合金兀术,从军队和文官政府同时向完颜昌集团发起进攻。等到人事安排妥当,金熙宗指使金兀术就宋金和议的事情,向完颜昌发起问责,并质疑和议之外,为什么要把河南与陕西归还给南宋?金兀术一口咬定完颜昌等人这么做是收受了宋人贿赂,是内奸。
就这样,完颜昌集团被瞬间摧毁,他在政界的盟友完颜宗磐等被处死,而他本人也在被外放燕京后不久遭处决。至此,金熙宗的皇权愈发稳固,金国政治的主导权也转移到金兀术手中。
有学者指出,金当时对于与宋进行和谈并无分歧,主要分歧在于是否要交换陕西和河南地区。金兀术早年跟随金太祖灭辽和北宋,立场强硬,自然不愿轻易交还到手的土地。因此,绍兴十年(1140),金兀术主持下的金军兵分多路,向今天陕西、河南与安徽等处的宋军发起猛攻。
金兀术亲统嫡系精锐,直扑东京开封,南宋任命的东京留守屈膝投降。金人看到有隙可乘,继续南进,向淮河流域压迫过去。
此时,被任命为东京副留守的宋将刘锜正率领一支两万人规模的部队向开封挺进,当他得知金人毁约南下的消息,当即决定退入顺昌(今安徽阜阳)就近阻击。
刘锜率领的军队,主要由原先河北抗金义军“八字军”改编而成,既非宋高宗赵构的嫡系,也缺乏岳家军那样的实力,属于南宋军事集团中的“第二梯队武装”。这支军队被派往靠近金边境的东京开封驻防,也暗含南宋朝廷想借金人之手将其消耗的意味。对于完颜宗翰的铁骑,刘锜身边一些将领萌生出退回江南的打算,不愿接受自己作为“炮灰弃子”的命运。但是,刘锜认为,淮河防线对于江南的稳固十分重要,而且自己的部下大多拖家带口,行动缓慢,容易被金人的骑兵追上。因此,他在顺昌加固城防,要和金兀术决一死战。
当时的顺昌并不大,而且城防简陋,如果不是刘锜军进驻,顺昌可能早被金人吞噬。当金兀术策马查看地形时,忍不住轻蔑道:“顺昌这座城,我用靴尖就可以将其踢倒。”
金兀术很快就为他的轻敌付出了代价,他刚抵达顺昌城外围,就遇到刘锜骑兵的袭击,顿挫金人锐气。但到了正式开战那天,刘锜又迟迟不出战,让金人误以为刘锜惧怕自己,到了酷热难耐的中午,身披重甲的金军骑兵决定先下马歇脚,让人和马都到城外的河中取水,他们这下上当了。
就在这时,刘锜指挥五千精兵鱼贯出城,发起主动进攻。金人的骑兵仓皇应战。在这次会战中,刘锜的部下十分勇猛,他们手持长斧利刃,尽可能攻入金军骑兵军阵,或砍马腿,或先用长枪挑去对方的甲胄,然后再挥刀猛砍。面对宋人的殊死搏斗,金军的骑兵阵脚大乱。混战中,一些宋军士兵杀红了眼,甚至抱住金人骑手,一起摔到沟里。经过这场混战,金军主力被迫后撤。对于金军主帅兀术来说,这次失利不仅是人员和马匹的损失,也是精神上的打击。据传言,金兀术在顺昌之战后清点己方重装骑兵“铁浮图”和“拐子马”的伤亡数据时,忍不住慨叹道:“自海上起兵,皆以此胜,今已矣!”
刘锜在顺昌城外野战中的成功,也大大振奋了华中的岳家军。顺昌大捷后不久,岳飞就挥军东进,收复河南失地。在郾城和颖昌的会战中,岳家军也像刘锜的“八字军”一样,以大批重装步兵突入金人骑兵群内砍杀,给对方造成一定损失。不过,据史料记载,岳家军在河南的连续作战中也蒙受了一定损失,并非“以少胜多”所能涵盖。但是,刘锜和岳飞的一守一攻盘活了全局,不但重挫金人南下的野心,也促使金兀术重新考虑和谈的必要性。
《岳家军将佐图》。来源/傅伯星 《岳飞正传》
可金兀术不死心,他觉得自己在顺昌败给刘锜军这样的“二流偏师”是奇耻大辱,于是在绍兴十一年(1141)二月又从开封挥军南下,攻破庐州,直逼淮南。南宋高层受到震动,也调动杨沂中等部驰援淮南前线。双方在和州、含山、巢县等地拉锯不断。此时,岳飞打算以攻为守,趁金兀术被困于淮南战场时,一举将金人逐出河南战场,实现对敌前后包抄。但宋高宗否决了他的提议,并坚持其应先救援淮南。高宗与岳飞的分歧,也为岳飞日后蒙难埋下伏笔。
此时,岳家军刚经历大战洗礼,恢复元气尚需时间,而且从豫南增援安徽还得走一段流程。因此,宋廷只能就近征调。之前在顺昌痛击金兀术主力的刘锜又被推上前台。这一次,刘锜手中兵力稍显充裕,并有了太平州这样一个固定的大后方。眼看淮南战事激烈,刘锜加快行军,并在柘皋与金人展开主力决战。
今天柘皋位置示意图。底图/天地图,标注/国历君
柘皋怀抱巢湖,淡水资源丰富,气候温暖湿润,土地肥沃。据学者考证,巢湖与长江通过濡须水相连接,谁占领巢湖附近,便可以此为基地训练水军,顺水直插长江流域。金兀术在十多年前南下追杀宋高宗一行人时,曾走过这条路线。因此,柘皋会战必须打赢,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淮南,进而稳固南宋在东南的半壁江山。
柘皋,这个不起眼的安徽小镇,就这样成为宋金双方争夺的焦点。
会战前夕,金兀术派兵抢先占领了柘皋,并毁掉河上的桥梁。这样,宋军要驱逐金军的营盘,就必须自己重新搭桥,在宋人渡河的过程中,金人便可“半渡而击之”。
刘锜命手下将官韩直组织了五百人敢死队背负柴薪和木串搭设浮桥,掩护全军渡河。就在这时,宋将杨沂中和王德统领的增援部队也及时赶到,对金人侧翼形成威胁,使其不敢轻易阻断刘锜军队渡河。紧接着,刘锜和杨沂中等人又主动发起对金人的全面进攻。
在这次攻势中,王德命手下持长斧攻入金军阵营,砍杀敌人的骑兵,这和顺昌大捷中宋军的作战形式并无太大差别。但刘锜则不同,面对柘皋的平原地形,他深知不可轻易沿用步兵冲锋的方法,而是复活了“战车”的作战模式。据史料记载,这种战车“用牛拉,车上置枪两支……车之前后,各置枪盾,士卒后行,各持弓弩,贼至则击鼓为号以射之”。
刘锜的战车阵就像可移动的地面工事,宋军的弓弩手、长枪兵等兵种形成了最优配合,将战斗力发挥到极致。
面对宋人的战术变通,金兀术显得有些吃力,眼看己方骑兵又要陷入被动,他只得下令撤退。结果,此战宋军不但大败金军,还趁势收复了庐州,巩固了淮河流域的防线。刘锜从此威名远扬,金营内部甚至曾下令:“有敢言刘锜姓名者,罪不赦。”
有学者指出,柘皋之战宋军以刘锜和杨沂中这样的二流武装击败金兀术统领的主力部队,反映出南宋立国已成定局。而金兀术本人也意识到南宋军队今非昔比,没有软柿子可捏,只得回归和谈道路,达成了“绍兴和议”。
绍兴和议,又称天眷和议。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
柘皋之战后,宋金长达二十年的时间未爆发大规模战争,这也给南宋整饬内政、强化对长江以南地区统治赢得了喘息时间。从后来者眼光看,刘锜指挥的这场大捷可以说奠定了南宋的百年国运。
不过,刘锜在柘皋之战中以牛来代替马匹拉运战车,也暴露出宋人缺乏优质马匹、无法组建大规模骑兵军团的短板,这也决定了其难以在短时间内收复北方失地。所以柘皋之战金人毫无所得,宋人也难以借此彻底改变双方的持续拉锯之势。
讽刺的是,金兀术从柘皋之战中认清了自己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强,而宋高宗也发现南宋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弱,自己的江山社稷即使没有岳飞等人也能支撑起来。于是,高宗决定利用好这个难得的“契机”,继续“抓军权”。
就在柘皋大捷同年,高宗赵构突然召集岳飞、韩世忠与张俊三位宣抚使到临安的“行在所”(临时首都)开会,表面庆贺柘皋之战的胜利,“论功行赏”,实则将三人军权剥离,改委任以“枢密使和枢密副使”的虚职,这是当时人所未能预料到的。至于柘皋大捷的首席功臣刘锜,也未能因此保住军中的地位,而是被调离前线。
二十年后,金海陵王完颜亮为缓解内部矛盾再度兴兵南侵,宋高宗才又想起这位同样被病痛折磨的功臣宿将,命刘锜以江淮浙西制置使身份,节制诸路军马,再赴淮南组织防御。可这一次,刘锜未能创造军事奇迹,而是在听闻手下将领王权溃逃的败报后呕血数升,永远留在他战斗过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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