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如军
本文转载自:中国慈善家杂志(ID:cnscsj)
六年过去了,江秋莲依然无法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就像被抽走了魂一样。
青岛市即墨区一个普通的三居室里,客厅书架上的醒目位置,摆放着江歌的照片。江秋莲不喜欢别人把这些照片称为“遗像”。她轻轻地擦拭女儿的照片,保持相框一尘不染,这已经成为每天的一个仪式。
2016年11月3日凌晨,在日本东京中野区公寓,就读于日本东京法政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江歌,为了保护室友刘暖曦(原名刘鑫),被其前男友陈世峰残忍杀害。经过法庭的审判,陈世峰获刑20年。
女儿遇害的第二年,江秋莲挑选了十几张照片打印出来,包括江歌的单人照,还有母女俩的合影。她买了二三十个相框,把照片装好,摆放在家里的各处。这样一来,每天进家门就能看到女儿,仿佛她就在身边。
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本《最高人民法院公报》,这本由最高人民法院办公厅编写的杂志,是江秋莲特地订阅的。杂志的内容多是一些案例、司法解释、司法文件、裁判文书和文献等——要给女儿讨说法,就要懂法律知识。
江歌的房间里,一切和她生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书桌上也摆上了照片,照片前永远有一杯白开水,还时常摆放着各式水果,还有鲜花。这是妈妈的心意。
江歌遇害后,每天早晨和晚上,江秋莲都会亲吻书桌上江歌的照片。
有时候江歌的姥姥也过来,站在江歌的房间里发呆,江秋莲原本想进去安慰老人几句,却不知说点什么,两人就这样泪眼相望,无言以对。
“歌儿在时,我妈有大半年的时间住在我家,歌儿对姥姥比我都孝顺。自从歌儿出事后,和我一样,老人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但她还要想到照顾我。”江秋莲说。
有一次,江秋莲在超市买了一包鹌鹑蛋,母亲小心翼翼地剥了一小碗放在她面前。突然间江秋莲觉得,老母亲的百般呵护让她无法承受,所有的情绪瞬间爆发。
“你不吃我们都不要吃了!”她把一碗鹌鹑蛋全倒进了垃圾桶,母女俩对峙片刻,哭成一团……
2023年6月8日,在接受《中国慈善家》专访时,谈到江歌生前生活的一些细节,江秋莲仍需要停顿下来平复情绪,仰起头,以免眼泪掉下来。
她说,六年来自己经常做梦,每次场景有所不同,但大多与寻找女儿相关。在梦中,她喊着歌儿的名字,苦苦地寻觅,在找不到女儿的困顿和焦虑中惊醒。
2016年11月2日晚上10时许,江秋莲和女儿在微信电话中聊了近两个小时。
江歌告诉妈妈,刘鑫的前男友陈世峰下午找上门来大吵一架。江秋莲提醒女儿,不要多管人家的事,“保护好自己,要注意安全”。
当时这个话题三言两语带过,谁都没想到灭顶之灾已经逼近。江歌跟妈妈说起未来的打算,“妈妈你估计没办法适应日本的生活,等我毕业后挣点钱,就回家,照顾你。”
和所有普通的中国妈妈一样,江秋莲关心起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有合适的要抓紧啊,别总是一幅不着急的样子。”江歌笑着说,才不着急呢,30岁前要攒够300万日元,先去环游世界,然后再考虑成家。
那个时候,跑滴滴的江秋莲几乎每天都会抽时间和女儿打一通电话,忙的时候就简单报个平安,有多一点时间就闲聊家常。这一天的聊天,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
然而,挂断电话仅8分钟之后,江歌就在公寓门口被陈世峰杀害了。第二天,江秋莲突然接到中国驻日本大使馆打来的电话,对方告知女儿被害的消息。
挂下电话,江秋莲马上联系了刘暖曦的父母,他们两家离得不远,很快对方就开车过来。当晚7时许,刘暖曦和她的母亲视频通话,可以看出来她当时在警察局里。江秋莲抢过手机,刘暖曦连连对她说“对不起”。
“歌儿在哪里?”江秋莲急问。“在医院。”“是死是活?”“不知道……”
江秋莲在第二天赶到日本,见到的却是女儿冰冷的遗体。她无法接受现实。
11月5日,江秋莲在个人微博上发出了求助信息:“我是江歌的妈妈,我现在在东京警察署,昨晚见到江歌遗体,我怀疑凶手是刘鑫(刘暖曦)的前男友,请同胞们帮忙讨回公道。”
2022年1月10日,青岛市城阳区人民法院,江秋莲紧紧搂着装有女儿遇害时所穿衣物的背包,失声痛哭。
时隔六年再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江秋莲说,那种痛不欲生、万念俱灰的感觉依然是如此清晰。她一度失去活下去的意愿,“我当时就没打算从日本活着回去。”
在江秋莲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的时候,武汉一位妈妈因为儿子遭遇不幸、自己也遭受网暴而跳楼的新闻正在引起舆论的发酵,江秋莲说,她看到这则新闻后眼泪当即喷涌而出。她感同身受,特别能理解这位妈妈以纵身一跃只是为了从所有痛苦中解脱出来的绝望心情。
出发去日本前,江秋莲托人出售自己的房子。这是她唯一的财产,希望变卖之后能留一点钱给母亲养老。
她的好朋友小红(化名)知道她的心情,无奈中只能每天给她重复地发一个短信:“你如果死了,没有任何人会给你女儿报仇,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庭,谁也管不了。”
也正是无数次收到的这条短信,让江秋莲放弃了轻生的念头。“没错!我女儿不能就这样含冤而死,我要让害我女儿的人付出代价。”
接下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陈世峰被警方以恐吓罪逮捕,法院最终以故意杀人罪和恐吓罪判处陈世峰有期徒刑20年。而刘暖曦作为事件亲历者、案件的直接相关人,刚开始躲着拒绝见救命恩人的妈妈,后来又在网上对江秋莲出言不逊。
2019年10月,江秋莲以生命权纠纷为由起诉刘暖曦。经过一审二审,法院宣判刘暖曦赔偿原告江秋莲各项经济损失49.6万元及精神损害抚慰金20万元。
小时候江歌主要在农村姥姥家度过,五年级时才回到江秋莲的身边。因为乡村里的学校条件不好,一至四年级没有英语课程,回到城里上学英语就比较吃力,这和后来她选择去日本留学有直接关系。但江歌其它学科的成绩都不错,尤其是数学。在大家眼里,江歌是一个开朗、乐于助人的女孩,也很有主见。
回忆起女儿生前的种种,江秋莲脸上就有了光。在她坎坷的人生中,女儿几乎就是唯一的光了。
直到今天,江秋莲还一直保留着女儿的微信。在江歌的微信里,妈妈江秋莲的备注是“哆啦A梦”。女儿眼中,妈妈就像这只机器猫一样,有个万能的魔法口袋,里面装满各种奇妙的工具,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她也希望妈妈像哆啦A梦一样,充满着童趣,无忧无虑。
而在妈妈眼里,女儿才是她的机器猫,什么都会,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她。江秋莲时常陷入某种幻觉里,寻思着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母女俩现在会是什么光景。
“如果歌儿没有遇害,她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前程,说不定已经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可能也当姥姥了……”江秋莲这样对记者说。
其实,她很少这样对外人表露心迹,痛苦和想念每天都压抑在心里。有时太想女儿,就发一条朋友圈,“妈妈想你了。”
这条朋友圈,江秋莲将它设置为“仅江歌可见”。
2017年12月10日,江秋莲在东京池袋的浅草公会堂接受媒体采访。
女儿的不幸离世,对于江秋莲而言是一种人生的结束,却也是另一种人生的开始。
这六年来,江秋莲陷在和刘鑫的官司诉讼当中,见识过她原本无法想象的人情凉薄,也经受了舆论的狂风暴雨。
自从江歌遇害后,就有人长时间在网络上对江秋莲发起人身攻击,甚至对死去的江歌极尽侮辱。江秋莲给《中国慈善家》记者展示了数十个自媒体账号、近一万张截图,全是各种谩骂攻击。“这只是冰山一角。”江秋莲说。
面对网暴,江秋莲起初会和对方辩解,甚至回怼。但后来她发现,这只是浪费时间,“与其和他们打嘴仗,还不如直接给他们一个判决书。”
她真的送给网暴者一个判决书。2023年4月17日,江秋莲起诉网民林某侮辱、诽谤案,在福建省建瓯市人民法院一审宣判。从2018年起,林某通过其新浪微博账号“独狼独语4”等,持续发布与江歌案有关的博文,并传播“吃女儿人血馒头”等言论。江秋莲提起刑事自诉,要求以侮辱罪、诽谤罪追究林某的责任。经过两年多的等待,江秋莲终于等来了一审结果:林某的行为构成侮辱罪、诽谤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三个月。
法院宣判的那一天,江秋莲走出福建省建瓯市法院大门,压抑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已经是江秋莲通过刑事自诉方式,第三次将在公开场合侮辱、诽谤她本人及其女儿的网暴者送上刑事审判庭。早在2020年10月,上海网民谭斌因连续在网上发布与江歌案有关的文章及漫画对其进行侮辱和诽谤,被江秋莲提起刑事自诉后,被判1年6个月。2021年5月,安徽网民张冬宁以同样的案由获刑1年。
在法庭上,有网暴者请求江秋莲原谅。江秋莲问他们:“我和江歌都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们?”
有的人回答说,因为小时候家庭不幸加上工作的不顺,为了发泄压抑的情绪,上网胡乱发表侮辱诽谤言论。还有人回答说,学的专业太枯燥了,心情不好,就到网上发泄一下。
在这些案子中,每一次取证的过程,对江秋莲都是一次次的伤害。面对网上这些“键盘侠”的恶毒言语,刚烈的江秋莲也有崩溃的时候,在夜深人静时抱着江歌的遗像号啕大哭。
“我不能死,我死了我女儿怎么办,如果我像‘武汉妈妈’一样跟着孩子去了,那害我女儿的人20年坐完牢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生活了,我死了以后那些黑子(网暴者)再污蔑江歌就没有人替她挡回去了。”江秋莲一边哭一边告诉自己,不能把世界让给黑子们。
“江歌妈妈,看到您要捐款,很冒昧地问一下能不能借我30万,我遇到了很棘手的事情,回头处理完了,我会把这笔钱还给您!”
“江妈妈,我想带奶奶出去旅游,去上海,但没有那么多钱,能不能借我1万?”
在江秋莲诉刘暖曦生命权、身体权、健康权案件中,刘暖曦被法律判决应该承担江秋莲各项经济损失49.6万元、精神抚慰金20万元,并承担全部案件受理费。刘暖曦被法院强制执行4次后,于今年6月1日才执行完毕。当天,江秋莲就对外宣布,会将全部赔偿款捐赠出去。
6月12日,“江歌专项助学基金”成立暨捐赠仪式在青岛市即墨区慈善总会举行,江秋莲向即墨区曙光公益志愿者协会捐赠69.6万元。
很快,她的手机和自媒体平台陆续收到各种借钱的私信,开始她会礼貌地回复一下,后来借钱的人太多了,事由也是五花八门,她也没法再一一回应了。
在江歌被害后,江秋莲曾在轻松筹上筹款,用于在日本为江歌讨公道,最终筹得善款29万余元。
之后,经常有不认识的网友以家里遇到困难为由向江秋莲借钱,刚开始两年江秋莲也曾给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借三五百、千八百块,但最后没有一个人还钱给她。
在接受《中国慈善家》记者专访时,江秋莲手机里还接二连三地收到借钱短信,对方称孩子生了大病,急需手术费。“也许是真的吧,但你也不用找我,即使首富,也帮不了所有人,我不就是有69.6万元吗?”江秋莲对记者说。
6月12日,江秋莲到达青岛市即墨区曙光公益志愿者协会,将69.6万元赔偿款悉数捐给了这个公益机构,并成立了“江歌专项助学基金”,用以资助困难学生。
之所以选择青岛市即墨区曙光公益志愿者协会,是因为女儿生前是这个机构的志愿者。之前,江歌会利用周末和暑假,参加曙光公益发起的市医院导医志愿服务和爱心书屋系列活动。
不过,一开始曙光公益的负责人也劝江秋莲,把钱留着,毕竟这笔钱也是她应得的,而且以后她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
“我有一双手,还可以继续赚钱,去做该做的事。歌儿看到我把这笔钱捐给曙光公益,估计也会很开心。”江秋莲态度很坚决。
江秋莲强调,捐款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道德绑架。女儿遇害后,她曾经得到过很多人的支持。江秋莲觉得,对于一些熟悉的人,自己后半生还有回报他们的机会,而对于那些善良的陌生人,只能将他们的爱心传递下去,也算是一种回报。
今年4月,江秋莲曾去探望同样失去女儿章莹颖的章荣高、叶丽凤夫妇。
2017年4月,章莹颖前往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交流学习后失踪,调查发现,她被绑架并残忍谋杀,罪犯将她碎尸后扔到垃圾场,导致死后也无法回家,父母为此陷入无边的悲痛之中。
“我不安慰你们,我也不劝你们,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就来看看你们。”见面后,江秋莲说,“你们要加油,好不好!”
江秋莲告诉《中国慈善家》,“我们这种境遇的人,在一起不是抱团取暖,只会痛上加痛。”
有人经常问她,“江歌妈妈,怎么样才能引起舆论的关注,怎么样才能在网上炒起来?”
“我不知道,你们别问我,我本来就不想炒作,如果不是刘暖曦突破道德人伦底线的行为,这个事件就不可能引起这么大的关注度。每年发生的凶杀案多了,陈世峰杀害江歌只是其中一起。”江秋莲这样回复。
这两年来,江秋莲几乎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要求,因为她发现,自己说什么都会上热搜,然后会引来一大批“黑子”。
最近,江歌案再起波澜。6月中旬,江秋莲收到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应诉通知书,通知书显示,刘暖曦不服生命权纠纷案的二审判决,申请再审。
“这些案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面对《中国慈善家》记者的提问,江秋莲思索片刻,回答说:“没有头。我不在意什么时候结束,离陈世峰出狱还有14年的时间,这个时间内,只要是网络上有长期骂我的、诽谤我女儿的,我都会倾其所有,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就算痛苦地活,也要活成陈世峰、刘暖曦、网暴者心中的那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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