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为人闯世界：到墨西哥一定要去擦皮鞋

离开墨西哥，对这个国家最为怀念的是墨城街头的擦鞋摊儿。

这大约不是我一个人的体念，刚到墨城不几天，已派回国的童哥儿发消息，问我有没有体验一回墨城的擦鞋，我说，上个周末刚在街头瞻仰了一回，没敢上去体验。

童哥儿说，你一定要去擦一回，然后你就知道了，那些抱怨本地员工不好使的中方主管，是他们不会用人，你看看他们擦鞋，就知道墨西哥人干活有多认真。

第一次看见墨城街头的擦鞋摊儿，真的是用瞻仰的心情远观的。一顶高高窄窄一眼望上去像是中国古代轿子一样的小车，头上盖顶，只背后一面有档板，轿子上置一高椅。擦鞋的客人端坐在那轿子里的高椅上，从头上顶盖的夹层抽出新鲜的报纸来看，擦鞋匠直身正坐于轿车的底座前，正面对两只穿在脚上的皮鞋，两手拿着擦鞋布，利落地翻覆抹擦。

惊异之下，认真想，这实在是既符合人体功学又洞察人情心理的设计。擦鞋的客人，高高在上，闲坐其间，虽是一时半刻的享受，却颇可以在一刹时生出睥睨万物的气度来。而于擦鞋的工作者，则无须弯腰曲背，劳损筋骨，更不必与其服务的客人在仰面相对时，一瞬间不得不生出卑微的表情来。他只须对付好眼前真正的工作对象，两只皮鞋。他擦着鞋子，和我们盯着电脑敲字儿，并无二致。

墨城的擦鞋摊儿随处可见，一般在公交车站旁边，银行商城门口。墨人多矮个儿，高高的擦鞋摊儿在人流中很是显眼。虽然我一直很想去擦一回鞋，却很久都没有勇气过去爬上那高高的轿子。我观察了好久，各个擦鞋摊儿，都是男人在经营，老的少的，都有，而坐在高高的轿子里被擦着鞋的客人，也都是男的。我想，是不是这里女人不能在公共场所让男人擦鞋？后来问 了一下本地女员工，说是女的多穿裙子，坐在那高处不雅，一般不去擦鞋，擦鞋摊子也有女性经营者，但的确很少，那活儿还挺费手劲儿的。

我平常多穿长裤，有一天中午从饭堂吃完饭，走过每天经过的擦鞋摊儿，看看蒙尘的皮鞋，再看看空着的擦鞋轿子，过去站着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擦鞋匠可不可以，小伙子点点头，热情地指点我踩上踏脚，终于坐进了这高高在上可以睥睨万物的轿子里。

坐定，我抬脚脱鞋，小伙子把我抬起的脚摁住，表示不用脱鞋，拿出一副与脚面同曲度的薄纸隔板来，盖在脚背上，小心地掩好与鞋沿儿的交接，我表示担心鞋油会不会染了袜子，擦鞋匠很自信地表示不会。虽然我们语言不通，沟通是没有问题的。

然后他开始工作。先用一块布子擦灰，然后上油，用另一块布子使劲涂抹，这大约是清洁除垢，特别用力，清洁完后又抹了一遍油，又用另一块干净布子涂抹，在特别部位还用手指头用力擦拭，然后又是一层，再来一遍，我都看着烦了，他表示还早。心说怪不得童哥儿说墨西哥人工作认真，一定让我来擦鞋，这下是领教了。

从瞻仰的心态转为俯视的坐姿，心神就开阔闲散起来，观察鞋子还有好一会要擦，将目光撒向周遭。

这天是街市的日子，这里的两条街，分别在周一、周五摆上水果蔬菜和 TACO 摊子，变身为临时自由市场，中午，附近写字楼里的白领们都跑来吃 TACO，街市里人头涌涌，人们一手端着装 TACO 的纸碟子，另一只手抓着TACO 卷儿往嘴里送，一边笑着说着。旁边的高台上，还有一伙人，大中午的在太阳底下蹦来跳去地打乒乓球。这周遭看见的墨西哥人似乎都很欢乐的样子。擦鞋摊子周围人来人往，吃完的人有的过去在公交站里等车，有的过来等着擦鞋，我旁边已经站了好几位。

忽然一个匆匆而过的人，跟擦鞋匠打了个招呼，小伙子停住手中活计，起身在轿身侧边拿出一盒烟，那人从盒子里抽出两支，一支装进口袋里，一支叼在嘴里，擦鞋匠凑过去打着火机帮他点上，对方塞给一个硬币，看不清是多少面值。擦鞋匠刚坐下，又来一位胖胖的女士，找擦鞋匠要了一支烟点上，又买了一袋花红的零食，也不介意擦鞋匠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坨油污的擦鞋布，和朋友一起大声嘻笑玩闹着走开去。

我暗自惊叹，这里的烟还有一支两支地买着抽的！这一个擦鞋摊儿原来是多种经营的，看这一个小小的轿厢，简直就是一个流动便利店，在顶盖上，侧边边，不知装了多少的货。

你在轿子里看风景，风景里的人也在看着轿子里的你。旁边等着我擦完鞋子的男人们在研究我这个对眼前一切都无比好奇的外国女人，我只好又看向别处。

在不远的前方，车站旁边，一对将近中年的男女正接着一个长吻。墨西哥男女相见行贴面礼，如我般行走天涯多年，第一天到墨城看到接我的中国女同事和本地男司机伸颈贴面，口中伴之以“啵”的接吻象声词，都曾一时愕然不已，虽则此时已对墨人男女在公共场合接吻视若无睹，却一时被这对爱侣接吻的 POSE 所吸引。

他们都穿着商务套装，男的手臂里还夹着公事夹，显然是附近写字楼职员。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并没有互相拥抱，甚至身体都没有挨在一起，各自挺立着，微微倾向对方，身姿显得颇为高贵而风雅。他们眼看着对方，全神贯注地享受着纯粹的接吻，周围如流水的人来人往，热闹嘈杂的人声，不远处一个外国女人投来的审视研究的目光，于他们都仿若无物，全然沉浸在情爱里。在他们此刻的世界里，我们只是一幅图景里虚化的铺陈外物。

在这一刻，我觉得时间很长，一个吻，能接那么久？旁边等着我擦完鞋的人们，也觉得时间很长，这鞋都擦了多久了？小鞋匠，两手飞快地擦拭着最后一遍，他要赶着接下一单活计。旁边经过的人们，匆匆杂踏的步履，表达着赶车赶时间的焦虑。我们都活在时间的压力里，只有这一对专注于接吻的男女，无意于时间的存在，忘情地投入于一个长长的爱吻。

我脚上的黑皮鞋，已经泛出幽蓝的光，在墨城午后的灿烂阳光下，似乎还能耀人眼睛。我对这次的擦鞋体验很是满意。

拉美人民的耐心，后来在我各种工作、生活经历里多有感念。从认真反复地擦干净两只皮鞋，一次只买一支烟来抽，一个长长的吻别，到排队从来听不到埋怨，看不到插队，八点钟才开始可以一直吃到十二点的晚餐……他们仿佛从来不为未来而忧愁，只用那耐心认真仔细体味生活的每个日子，每个时刻。

然而，在我们普遍性急、焦虑中方员工眼里，本地员工干活都太墨即，不 push 就不出结果，不盯着就不靠谱儿。在我后来几年的工作观察中，真实的情形是，很多时候，本地员工还来不及展示他们认真的工作结果，就被中方员工一脚踢开了……

所以，在拉美待了近十年的童哥儿，在我一到墨城，就提醒我先去体验一下墨城街头的擦鞋。

现在，我只能偶尔在办公楼门口的自动擦鞋机前伸个脚进去，顶多滚掉表面的一层灰。每每低头看我那灰头土脸的皮鞋，真是怀念墨城街头的擦鞋摊儿，那擦过后泛着蓝色幽光，亮晶晶的黑皮鞋。我是擦不出这效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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