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火车唤醒的近代郑州,为何还叫“二七”名城?

作者:商安正

本文转载自: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3年6月下,原标题为《近代郑州火车唤醒的“二七”名城》,有删节

被火车唤醒的近代郑州,为何还叫“二七”名城?

1954年10月28日,为了将河南省主要机关迁往郑州,留汴(开封)及迁郑(郑州)单位联席会议召开,指明将郑州定为省会的主要原因:“郑州地处本省交通中心,有京汉、陇海两铁路交叉点,(河南主要城市)除南阳外,均在铁路线上……这是迁郑的唯一目的。”彼时郑州人口虽然仅20多万人,但铁路枢纽的区位优势却让其脱颖而出,压过河南传统中心城市开封,成为新中国成立后引领河南发展的领头羊。

 

开封的失落与郑州的勃兴均源于清末黄河决堤。1841年黄河决堤,导致水淹开封8个月之久,道光皇帝甚至一度想要废弃开封城的省会地位,最终在当地官绅的联名阻止下才不了了之。随后1843年黄河决堤,又冲毁了开封城南45里、曾拥有30万人口的朱仙镇,甚至导致流经朱仙镇的贾鲁河“淤成平陆”,断绝了开封城复兴的可能性。1855年黄河改道,京杭大运河山东段淤废,清廷逐渐用沿海运输替代漕运,中原漕运衰落。

 

京汉铁路,原称卢汉铁路或芦汉铁路(京广铁路的组成部分),是卢沟桥、郑州至汉口的铁路,是甲午中日战争后清政府准备自己修筑的第一条铁路,始建于1898年底,从南北两端同时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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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第一铁路桥旧址,原名为平汉铁路郑州黄河桥。该桥兴建于清末,是中国第一座横跨黄河南北的钢体结构铁路大桥

当时由于黄河多次决堤,开封一带成为土质松软的“豆腐腰”,不利于建设近代铁路桥。几经筛选,对于南北向的京汉铁路,工程师选择在黄河河幅较窄、“水深不过数尺”(《芦汉铁路调查报告》)的郑州荥泽地区修建黄河铁路桥桥基。1905年11月15日郑州黄河大桥建成。1906年4月1日全线竣工通车,全长1214千米,改称京汉铁路。考虑到开封还是河南省会,清廷又下令修建东西向的开封至郑州铁路,并一路西延至洛阳,这条铁路拓展延伸后即成为陇海铁路。南北与东西两条铁路相继通车后,郑州正式成为十字枢纽,开启“火车拉出来的城市”的主线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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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五年(1899)建造京汉铁路黄河大桥铭牌,现藏中国铁道博物馆

走向成熟的郑州十字枢纽

作为近代中国首个十字形铁路枢纽,凭借铁路的大宗货运优势,郑州迅速成为华北地区的重点物资集散地:东有开封的花生、火柴;西有山西陕西的棉花、药材;北有焦作的煤炭、天津的进口棉布;南有汉口的茶叶、进口石油。根据1922年日本驻青岛军队统计,郑州车站每个月要接收各地发来的600-700吨石油、600-700吨药材、400-500吨棉布、40吨石碱等战略及民生物资,发往京汉铁路和陇海铁路各个车站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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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初的郑州火车站风貌

随着陇海铁路不断向山西、陕西腹地深入,陕西泾河、渭河流域与山西荣河、平陆、韩城等地产出的棉花开始通过铁路运输。由于山西、陕西各地只能生产棉花,但缺乏棉花打包机械,只能送至郑州打包;叠加郑州人口规模小,难以承担棉花消费任务,只能向外地乃至外国转运,这就促使郑州成为重要的棉花转运站。1927-1929年,郑州创造了棉花运输峰值,维持在每年40万担左右,其中六成以上通过陇海铁路运至连云港,再通过小火轮销售至上海、青岛乃至出口日本,二成左右通过平汉铁路销售至汉口或天津,剩余二成供郑州本地和附近地区生产使用。

 

棉花的集散促使郑州棉花相关行业大幅兴盛,棉纺厂、棉花转运商、打包站、货栈等纷纷成立,其中就有著名的豫丰纱厂。1918年,民族资本家穆藕初从美国学习纺织专业归来,预备在国内筹办民族纺织业,以对抗日本纺织业对中国市场的渗透。经过多次考察,穆藕初选择了当时国际资本尚不看好的中原小城郑州,决定“做一个实验,在平汉(京汉)、陇海两大铁道的交点,陕豫棉区的东端,建一个纱厂,作为纺织业走向原料中心的初步,拿这里作为基点,一步一步地向内地拓展”。豫丰纱厂于1922年正式投产,巅峰期拥有纱锭5.6万枚、美式布机234台、国产捻线机5600锭,年产原棉5万多担,盈利10万至30万元,迅速成为中原地区规模最大的民族棉纺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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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豫丰纱厂正门

只是,郑州铁路枢纽地位不仅能够大宗运输棉花和棉布,也能大量运输军械,所以军阀混战经常以郑州作为主战场,导致市场凋敝或原料断绝。为了尽可能降低市场的不稳定性,豫丰纱厂出资成立了棉花交易中间商——德昌花行。

 

所谓花行,最早只是火车站附近或闹市区设立的棉花交易门店,为乡间棉农或中小花贩来郑州后提供歇脚场所,并引导其与大型棉花贩运商、纱厂等用户公司的采购员谈生意,居中收取佣金。由于花行时刻关注市场行情,对棉花价格非常敏感,于是趁青黄不接时,花行可以极低价格预购未成熟棉花(期花),待成熟后再高价卖出。在豫丰纱厂的资助下,德昌花行以1万元的出资额成为郑州最大的花行,也帮助豫丰纱厂降低了棉花原料进货的不确定性。

 

郑州金融业也伴随着棉花交易的勃兴而繁荣起来,棉花贸易的银钱流转、押款等业务需求促进了郑州银行业发展,也带动郑州与周边城市之间的金融往来。1936年,国民政府《陇海铁路货运调査报告》记载:“郑州棉花押汇每年1400万元,押款600万元,其金融之流通途径,以上海为收现对象,北平及汉口为现金之运入来源。”事实上,就在1935年,郑州银行业整体移入现银1200万元、接收汇款2700万元,向外汇款5700万元,而棉花交易押汇押款一项就接近2000万元,足见棉花贸易之于郑州金融业的重要性。

 

以铁路运输和棉花交易为基础,郑州俨然成为中原地区的金融枢纽。

 

抗战前郑州工会势力与工人运动

郑州不是农业经济时代的大城市,而在工业时代一举崛起,这座近代城市自然充斥着浓厚的工业风情和为数众多的工人阶级,也孕育了我国工人运动的第一个高潮,即1923年“二七”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

1923年2月1日,京汉铁路总工会在郑州成立当天,郑州军警便冲入会场,驱逐工作人员,破坏大会开幕。京汉铁路全体工人闻讯都义愤填膺,在新生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工人们迅速在2月4日组织京汉铁路全线罢工,不到30小时,从北京到汉口的全部铁路列车停运,将我国第一次工人运动推向高潮。然而到2月7日,北洋军阀吴佩孚动用军警血腥镇压汉口罢工工人,造成50多人死亡、300多人受伤。这起“二七惨案”虽然意味着罢工的失败、工人运动不得不转入低潮,但却充分彰显了工人阶级的力量,如今北京的二七剧场、郑州的二七区、武汉的“二七”革命纪念馆,无不体现着今人对这起罢工的崇敬之情。

 

“二七”运动究竟为什么会发生?1940年《中国工人》所载《“二七”的意义与经验教训》体现出当时中国共产党人的看法:工人关于增加工资、减少工时、改善待遇等诉求固然重要,但是,“说自己要说的话,开自己要开的会(工会),出版自己所要看的书报杂志,则更为重要。因为没有这些政治上的自由,不独不能达到阶级的解放,并且也不能求得生活的改善”。换言之,“二七”运动的目的并不单纯是争取工人合法权益,更是为保住能够为工人阶级争取利益的工会组织。

 

对于郑州工人阶级而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会与传统工帮截然不同。京汉、陇海两条铁路相继贯通后,郑州首先产生了大量同乡会、行帮等传统工帮组织,大体上有郑州帮、开封帮、朱仙镇帮以及省外的湖北帮、天津帮等等。这些帮派的形成基础是地缘、血缘或经济利益,夹杂着浓厚的乡土色彩,很容易被收买成为资本家压榨工人的帮凶。

 

这种情况在五四运动时期,尤其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大为改观。1921年1月,邓中夏等北京共产主义小组成员来到长辛店铁路工厂办夜校,马克思主义很快顺着两条铁轨传播到京汉铁路沿线的工人阶级。9月,郑州成立京汉铁路工人俱乐部,成为近代郑州第一个工会性质的组织,正是这个工人俱乐部在向着正式工会转型的过程中,引发了“二七”运动。

 

被火车唤醒的近代郑州,为何还叫“二七”名城?

油画《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表现1923年2月7日在郑州爆发“二七”京汉铁路大罢工的场景

中国共产党选择铁路系统作为工人运动的突破口不是偶然事件。铁路贯通南北,一地新闻很快会传到沿线各地,可以迅速在多地组织工人力量进行抗争;铁路工人虽然地位不高,但专业性强,工头和资本家不能随便找到替代者。正因如此,党指挥京汉铁路沿线工人俱乐部进行了许多成功的抗争,显著提升了工人待遇。1923年京汉铁路工人平均月薪18.82元,与号称世界第六大都市的上海男工月薪水平相仿;京汉铁路工人日均工作时长为8-10小时,周日单休,每年有14天带薪休假和7天病假,比其他没有工会组织的铁路线相对要好。

 

不仅是争取工资福利待遇,工会还能帮铁路工人解决许多现实问题。1922年1月2日,在郑州驻扎的北洋军队冲入铁路站段暴打铁路工人,“使机工遭受重伤,致头颅破裂者数名”,多名工人被抓走。在这个关键时刻,郑州工人俱乐部以罢工方式要求北洋军阀释放工人并惩治凶犯。当时吴佩孚正积极筹划直奉战争,考虑到工人罢工会导致京汉铁路运输中断,同意了条件,派人到机厂大会上向工人赔礼道歉。不久之后的12月,郑州一名铁路工人韩道仲遭到陷害,“被问官责打手掌200下”,工人俱乐部立刻致书郑县政府(北洋时期郑州市官方称呼为郑县),要求处罚随意用刑的问官,并限期三日解决。在工会的压力下,打人者受到惩处,工人的合法权益得以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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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汉铁路总工会会员证,现藏郑州二七纪念馆

对于铁路工人群体,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会是能够维护工人阶级利益的先锋队。尤其是在北洋政府时期,政治腐败、司法不公,普通人如被官员责打、被军队暴打,都只能忍气吞声,而工人俱乐部的出现却让工人们实实在在感受到做人的尊严和价值。如此一来,铁路工人当然更愿意维护工会,更希望推动京汉铁路工人俱乐部升级为京汉铁路总工会;但也出于同样的原因,北洋军阀不愿意看到工会成立,这便是“二七”运动和“二七惨案”的根源。

 

不过,正如李大钊所言,“二七”死难烈士埋下了第二次革命的种子,将来不久是要爆发的。一年以后的1924年2月7日,全国铁路总工会秘密成立;再到1926年,京汉铁路总工会得到恢复。许多经历“二七”运动的铁路工人也成长为革命志士,如郑州工务段工人司文德,便在1926年夏天国民革命军北伐期间带动郑州铁路工人积极活动,破坏吴佩孚军队的交通后勤线,最终因叛徒出卖而遭杀害,其头颅悬挂在郑州长春桥一带长达7天之久。为纪念“二七”运动和司文德等革命烈士,新中国成立后,郑州长春桥改建为二七广场,并兴建了二七纪念塔,成为现代郑州的地标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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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广场及纪念碑,位于郑州市市中心,也是郑州最繁华的商业区,周围百货商铺林立。二期纪念碑是郑州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除去铁路工会外,豫丰纱厂的工人也在1924年成立纱厂工会,并建立劳工学校,组织工人与资方进行斗争。1925年“五卅运动”期间,纱厂工会响应罢工,与郑州铁路工人联合一处,对豫丰纱厂实行停止运煤、运棉、运纱、运布的“四不运”措施,迫使豫丰纱厂总经理穆藕初答应纱厂工会的条件,并赔偿工人损失。

 

“四一二”政变以后,郑州工人运动重新落入低潮,工会组织逐渐被国民党政府掌控,成为帮助资方掌控工人阶级的工具。即便如此,20世纪30年代中期,仍有1.1万名郑州工人属于各种类型的工会,许多工会组织了工人补习学校和子弟学校,为提升工人群体知识水平起到一定作用。

新中国成立后郑州市的规划与建设

据曾经担任郑州市副市长的王均智回忆:“1948年10月郑州解放后,省会迁郑就已经内定了。”虽然这番回忆并没有得到相关史料佐证,但起码说明郑州的区位优势很早就受到新中国建设者的关注。

 

1950年,受河南省政府邀请,上海联合工程师事务所的哈雄文等3人受邀对郑州城市发展进行规划,经过9个月的深入考察,他们帮助河南省编制了《郑州市都市计划报告书》。该计划书基于城市功能分区设想,将城市分割成铁路区、行政区、工业区、商业区、仓库区、文化区、住宅区等七大区域,并计划在远期建设成欧美当时流行的“花园都市”。当然,由于物资短缺和经费缺乏,这份计划书没能付诸实施,然而规划中已经为郑州市预留了“省府区”,显示出河南省政府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就设想过将省会迁至郑州。

 

河南省委原书记张玺曾在1950年一篇日记中提到,河南省农业占全省总收入的73%、手工业占12%、商业占12%、工业占1%。既然工业是新中国成立后河南发展的重点,应着重发展农机、电力和纺织工业;恢复矿产和榨油业;维持面粉业和卷烟业。不久之后,“一五”计划将苏联援建的156个项目中的10个放在河南,其中包括豫西的洛阳第一拖拉机厂和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豫北的焦作中马村煤矿以及豫中的郑州热电厂,这些工程全部都在京汉、陇海两条铁路线上,郑州自然会成为新中国成立后河南省省会的不二之选。1952年9月,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正式批准郑州作为河南省省会。

 

1953年,河南省又邀请苏联专家穆欣为郑州城市规划制定了草案。穆欣根据苏联城市建设理论,对郑州城市框架进行了重新梳理,他认为郑州应当灵活运用京汉铁路两侧的土地资源,将铁路东侧繁华的商埠区划为行政区和文化区,将鲜有人问津的铁路西侧作为工业区,并引入西郊贾鲁河作为城市生活和工业用水。

 

穆欣的城市规划虽然大体上成为郑州后续发展的蓝图,但在设计细节上,苏联经验却有些水土不服。尤其是东部行政区的规划中,在火车站与人民广场之间设计了一条宽阔主干道,所有建筑都分列两侧。但由于这条主干道是45度东北走向,那么两侧就会全部是斜面建筑。这点在苏联专家看来并不是问题,但1954年春河南省委第一书记潘复生来考察郑州建设时却尖锐指出:如果修建斜面建筑,那么郑州大多数房屋冬季向阳时间会偏少,而且会使人不好辨别东南西北方向,“不利于工作和生活,子孙后代都会骂我们”。

 

河南省迅速进行调整,并在另一位苏联专家巴拉金的协助下形成一套崭新的方案。这套方案将郑州市中心放在火车站附近的二七广场,行政区和文化区分别在市区东北部和正北部,并将工业区分为四块。虽然实际建设中还进行了一定调整,但这套方案已经相对成熟,对新中国成立后郑州城市建设起到了指导作用。

 

“一五”期间,郑州作为重点建设城市得到5.6亿元建设投资,其中工业投资3.2亿元,占比57.5%。五年间,郑州新扩建了纺织机械厂、卷烟厂、火电厂、油脂化学厂和五家棉纺厂等65个大中型骨干企业。截至1957年底,全市有工业企业345个,工业总产值近4亿元,是1952年的8.34倍,年均增长33.7%,速度之快相当惊人,奠定了郑州未来作为中原大枢纽的经济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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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20日,郑州,一辆“和谐号” 火车迎着朝阳穿过开满桃花的火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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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作者 | 商安正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3年6月下,原标题为《近代郑州火车唤醒的“二七”名城》,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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