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辽往事：皇三代如何靠实力迅速败光一个中亚大国？

把一个处在巅峰期的政权败完是件技术活儿。这方面，秦二世、隋炀帝、宋徽宗自然是把好手。

然而，败家与败家之间亦有差距。有的是过于残暴变态而荒废的，有的是不懂装懂玩儿砸的。

但实在让人难以想象的是，一个靠政变上位、坐稳江山几十年的君主，会无脑相信一个外族人，给他很大的兵权，最后看着他造反登基，自己也成了太上皇。

这个人不是唐玄宗李隆基，而是西辽末代皇帝耶律直鲁古。

西辽的创建者耶律大石，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八代孙。1114年，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耶律大石作为辽国少有的契丹族科举高官“大石林牙”（契丹语将“翰林”称为“林牙”），弃文从武，在辽天祚帝帐下任都统一职，帮助辽军抵挡了北宋两次配合金军进攻幽州的行动。

在抗金过程中，辽天祚帝不断逃跑，而耶律大石不慎被金军俘虏。1123年秋，耶律大石随金西征，带领家眷从金营逃出，率一支部队投奔天祚帝。辽天祚帝想利用这支军队出兵收复燕云，但被耶律大石劝谏。天祚帝不采纳其建议，坚持出兵。事情正如耶律大石所料，1125年春，天祚帝在兵败逃亡西夏的途中被金军俘虏，辽自此灭亡。1127年，金掳走北宋徽钦二帝，北宋灭亡。宋人从此将金视为仇敌。

耶律大石。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

此时已离开天祚帝的耶律大石，意图光复辽国，积极同南宋、西夏斡旋，壮大“反金统一战线”。同时，他想到了同辽有通商联姻的喀喇汗王朝，决定先向西域发展，建立更为雄厚的物质基础，再来灭金。

1130年，耶律大石率领漠北可敦城的主力部队西征，但实力不济，被东喀喇汗王朝挫败。同时，金国西北前线很快得到情报，攻打耶律大石。1131年，金军前来讨伐耶律大石，结果在沙漠中损失大半，只能放弃。

西进不成的耶律大石决定暂停西征，与民休养生息，得到当地突厥各部族的拥护，疆域空前扩大，东起土兀刺河（今土拉河），西至也迷里河。1132年，耶律大石在叶密立城登基称帝，号“菊儿汗”（或译为古儿汗），突厥语意为“大汗”或“汗中之汗”。至此，西辽建立。

随后，西辽经过十年的扩张，扩展为一个西到咸海、东到哈密和蒙古高原的称霸中亚的强大国家。

西辽地图。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公元1143年，耶律大石病逝，儿子耶律夷列即位，皇后萧塔不烟摄政。母子二人在执政期间励精图治，国力日盛。

当时西辽国进行的人口普查显示，“籍民十八岁以上，得户八万四千五百户”。在水资源不多且战乱频仍的中亚地区，这样的人口规模并不算少。

从外部环境来看，西辽下属的高昌回鹘、东喀喇汗国、西喀喇汗国和花剌子模在此期间都对西辽颇为臣服，蒙古高原上的乃蛮部也是西辽征服的部族。

世仇金国几次派兵西征，不是被西辽军击退，就是路都没走完就被打败了。

但耶律夷列在位时间不长，30多岁就去世了。按照辽国传统，本该由年幼的长子即位，耶律夷列的皇后晋升皇太后临朝称制。可是，耶律夷列娶的是强大的外戚萧氏女子，是西辽第一大将和重臣萧斡里剌家族的人。

萧斡里剌是跟着耶律大石东征西讨、打下西辽基业的最大功臣。在西边，萧斡里剌连克诸国军队，将中亚霸主塞尔柱帝国苏丹桑贾尔打得仅以身免。在东边，萧斡里剌受命统帅7万大军东征金国，但走到半路上牛马多死，非战斗减员严重，被迫撤军。

耶律大石死后，萧斡里剌一直掌握着西辽军权。耶律夷列害怕萧氏皇后临朝称制会导致外戚权力过大，威胁皇权，于是遗命让耶律大石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妹妹耶律普速完监国称制，这也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皇帝遗命让妹妹做摄政太后的先例。

耶律普速完上位后，自称承天太后，在中亚也获得了和西辽皇帝一样的“菊儿汗”称号。

从太祖耶律阿保机的述律皇后开始，辽国的摄政太后几乎没有拉胯的。如今的这位承天太后的军政能力也很强，先是解决了西辽的隐患中亚葛逻禄人，随后对逐渐发育起来的花剌子模采取拉一派打一派，不断挑起花剌子模贵族内乱的方式，保证了对花剌子模各部的控制，让它们不能统一起来反抗西辽的统治。

耶律阿保机与皇后述律平。来源/纪录片《契丹王朝》截图

耶律普速完的丈夫萧朵鲁不是萧斡里剌的儿子，打仗能力也不错，但在政治上还是倾向于站在自己家族那边，而不是自己的菊儿汗夫人。

为了分化强大的萧家势力，她色诱丈夫的弟弟萧朴古只和自己偷情，试图让他成为自己的死忠，从而取代萧朵鲁不在萧家的地位。在时机成熟后，她罗织罪名将萧朵鲁不赐死。

可耶律普速完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以为萧斡里剌一把年纪的老头子，活不了几天了，只要把萧家年轻一代搞定就行了，却不懂政治斗争就是要最大可能地消除威胁。萧斡里剌是西辽开国功臣，德高望重，就算没什么理由杀他，但想办法收他的兵权，让他以富贵体面的方式度过余生，也可以避免后来的事情发生。

萧老爷子得知儿子被杀，哪里咽的下这口气，想要找儿媳妇报仇。恰好这时，耶律夷列的次子耶律直鲁古长大成人，也觊觎起皇位来。如果耶律普速完将来还政给夷列长子，那他就彻底没有上位的希望了。

于是，这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发动政变。

1178年，萧斡里剌趁耶律普速完疏于防备，率军包围皇宫，亲手射杀了耶律普速完，顺带处死了背叛家族的儿子萧朴古只。随后，萧斡里剌拥立耶律直鲁古即位，耶律直鲁古也杀死长兄，坐稳了皇位。

西辽在损失了大批高层精英的血腥政变后，开启了耶律直鲁古时代。

耶律直鲁古即位初期，在萧斡里剌等先朝老臣的辅佐下，西辽保持了巅峰国势。然而，在这帮老臣去世后，耶律直鲁古就没了顾忌，开始暴露自己荒淫无度的本性，沉湎于娱乐游猎，朝政逐渐腐败。

他既没有学习爷爷耶律大石整军经武、纵横捭阖，也没有学习奶奶、父亲和姑妈修齐戍政、恩威并施，治国和外交全靠心情。

他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就是缺乏战略眼光和手段，让不老实的小弟花剌子模崛起。

《番骑出猎图》。作者/（宋）佚名，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12世纪末期的周边局势，已经和耶律大石时期完全不同。宿敌金国在金世宗完颜雍的统治下，达到国力巅峰，还把之前心向西辽的乃蛮部和克烈部收服成自己的臣属。史料没有记载耶律直鲁古对此有何应对措施。

在耶律大石取得了卡特万会战（1141年西辽军队同以塞尔柱帝国为首的西域联军发生冲突，双方在撒马尔罕以北的卡特万草原对峙，此战役是中亚史上的著名战役，西辽耶律大石在此战中以少胜多，塞尔柱帝国势力退出河中地区，西辽成为中亚霸主）的胜利之后，塞尔柱王朝的势力逐渐衰落，阿富汗地区的古尔王朝逐渐强大起来，同河中地区的花剌子模产生了冲突。

此时花剌子模在西辽扶持的首领塔喀什的统治下，不断向外扩张。塔喀什一度和阿拉伯帝国的哈里发合作，瓜分了塞尔柱帝国最后的地盘，将势力深入波斯地区。这样一来，两国为了争抢地盘就开始大打出手。

这里有必要讲一下西辽政权的特殊性。西辽作为一个外来政权，其基本盘是当年耶律大石带到西域的契丹人、奚人、汉人和部分草原民族的军队和部众，人数最多不过几万。靠着耶律大石的才能和威望，征服了西域和中亚的一大批国家。

中亚大地如此广袤，主体民族又是中亚民族，耶律大石是无法靠几万人的基本盘在中亚维持一个强大政权的。因此，他被迫采用分封制，征服的高昌回鹘、东喀喇汗国、西喀喇汗国等都没有取消其国家建制，而是让它们成为自己的封国，向西辽汗廷虎思斡耳朵缴纳贡赋，履行征兵、徭役等义务。

这样的政治体制，比较类似西周时期的分封制。菊儿汗就是有实权的周天子，直接统治都城周边的地区。花剌子模则是作为西辽的外部藩属国而存在的。

再说回当时的中亚局势。古尔王朝于1197年占领了巴里黑（今阿富汗马扎里沙里夫之西北）。该城的统治者原来每年向西辽送缴土地税，在古尔王朝占领巴里黑后就停止了一切贡赋行为。

随后，古尔王朝攻打花剌子模。塔喀什不敌，向西辽求救，声称如果西辽不救，古尔人将像夺取巴里黑一样夺取花剌子模，然后进攻西辽。

西辽印，藏昌吉回族自治州博物馆。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

耶律直鲁古自认西辽军队多年来战无不胜，收拾一个古尔王朝还不轻而易举？遂派大将塔阳古为统帅带领大军出征。

深居内宫的耶律直鲁古迷信国家的武力值，却忽略了两点实际情况：

其一，古尔王朝并不弱。古尔王朝从阿富汗西北的赫拉特地区起家，到12世纪末已经囊括了今伊朗东部、阿富汗大部、印度北部和巴基斯坦地区，疆域已经不比此时的西辽小了。

其二，耶律直鲁古的政策对于巴里黑等地方施加的贡赋压力太大，当地人心已失，不再支持西辽的统治，反而更加欢迎古尔王朝。

1198年春，西辽大军进入呼罗珊地区，同时，花剌子模沙特克什也率军到达图斯。西辽军队起初势如破竹，占领了古尔王朝许多地方。没想到取胜后，西辽军队强盗本性发作，对于占领的地区不加保护，安定人心，反而到处烧杀抢掠，激起当地人民的愤怒和反抗。

西辽军队劝降巴里黑城长官，不但被对方拒绝，反而遭到呼罗珊的一些城堡军的袭击。西辽军队疏于防备，大败，损失了一万二千人。

耶律直鲁古觉得太亏了，向塔喀什派出使臣索取要损失，被塔喀什拒绝。

耶律直鲁古心想，西辽打不过古尔王朝，还打不过花剌子模吗？就派兵攻打花剌子模，结果又被打败，一直被追到中亚重镇布哈拉城。不过塔喀什一直主张不背叛西辽，所以这次只进行了自卫战争，并没有和西辽撕破脸全面开战，而是再次派使者表示臣服。

耶律直鲁古这番操作，不但没树立权威，反而还连败两场，打破了西辽多年树立起来的无敌形象。

1203年，塔喀什去世，儿子摩诃末即位，和古尔王朝的同名君主摩诃末再次发生战争。

古尔的苏丹摩诃末御驾亲征，花剌子模的摩诃末和他父亲一样不敌对方，再次向西辽求救。

耶律直鲁古或许不想丢掉菊儿汗的威信，派塔阳古率领一万军队救援，西喀喇汗王国君主苏丹·奥斯曼也率军援助。

古尔王朝得知西辽援军来后马上撤兵，在安都淮沙漠被西辽军队截击，一战损失了5万余人。如果这个数字记载属实，西辽这次用兵的成就不亚于耶律大石当年的卡特万大战。

古尔君主被西辽军队追至一个城堡。经西喀喇汗国君主奥斯曼斡旋，古尔苏丹交出赎金买了自己一条命，也宣告自己彻底没有能力再抗衡花剌子模了。

从战略来说，耶律直鲁古作为中亚话事人，如果抱着离岸平衡的目的打击古尔王朝，本身也没毛病。可是他没有考虑西辽国力衰退的实际情况，付出很大的代价去打一场大仗，不仅没有给西辽增加土地，反而严重削弱了西辽军力，又为花剌子模在呼罗珊地区的发展扫清了道路。

摩诃末在彻底打败古尔王朝后，野心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停止了给西辽的年贡。

摩诃末的影视形象（瓦力斯饰）。来源/电视剧《成吉思汗》截图

耶律直鲁古派人催缴贡赋。使者抵达花剌子模宫廷时，摩诃末正准备对钦察开战，既怕西辽此时前来讨伐，又不愿继续以藩属身份面对，就让母亲图儿罕太后以尊崇的礼节接待西辽使臣，缴纳了所欠的年贡，派出几名贵族朝见耶律直鲁古致歉，保证履行藩属义务。

如果耶律直鲁古是其姑妈耶律普速完，就该趁着摩诃末打钦察的时候，以不听话为理由征讨花剌子模，打断其上升势头。

为何我们刚刚还说耶律直鲁古不应该打一场大仗，现在又说他应该对花剌子模动手呢？

因为之前古尔王朝和花剌子模在力量上差距不大，花剌子模虽然处于下风，但也不至于没有抵抗之力，没必要透支国力去帮它，给予一些适当的援助就行了。而现在古尔王朝全面溃败，花剌子模一家独大且反迹昭彰，趁摩诃末和钦察开战时讨伐它，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可惜耶律直鲁古被图儿罕太后的行为麻痹，什么事都没干。眼看着摩诃末征钦察胜利后停止了对西辽纳贡，还顺手征服河中地区。

1206年，布哈拉爆发了桑贾尔领导的人民起义，摩诃末趁机率军进入河中地区，攻占布哈拉并镇压了人民起义。摩诃末拉拢西喀喇汗王朝君主奥斯曼与西辽对抗，但被西辽打败。奥斯曼想重新臣服，向耶律直鲁古的女儿求婚。

耶律直鲁古如果同意，就可以很好地拉拢这个属国对抗花剌子模。然而，耶律直鲁古拒绝了，使得奥斯曼感觉受到羞辱，再次和花剌子模站在一起。

也不知道花剌子模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了耶律直鲁古，这辈子真是一再地坑他。

1210年，摩诃末率军进入河中地区，受到奥斯曼的热烈欢迎。摩诃末为动员当地的广大穆斯林支持自己，宣布对西辽开战，在怛逻斯附近打败西辽军队，俘虏了其主帅塔阳古。

此战使得花剌子模取代西辽，成为中亚地区的新霸主。

花剌子模王朝阿拉乌丁·摩诃末在位时所铸造的钱币，现藏大英博物馆。来源/巫新华主编《丝绸之路流散国宝：钱币及其他文物》，山东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

与此同时，东部的高昌回鹘王国杀死西辽的监督官，投靠成吉思汗建立的蒙古国。葛逻禄部首领阿儿斯兰汗也投奔了蒙古。

几个属国叛变后，西辽只剩下首都虎思斡耳朵所在的东喀喇汗王朝这一个附庸国，结果连东喀喇汗王朝也造反，倒是被耶律直鲁古镇压了下去。

耶律直鲁古荒废国政，一通操作搞得属国坐大，众叛亲离，生生把一个中亚大国搞到崩溃的边缘。

而他最离谱的操作还不止于此。

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后，打垮了仇敌乃蛮部，乃蛮部太阳汗的儿子屈出律率残部逃往别失八里，翻越天山进入西辽境内。

耶律直鲁古召见了屈出律，见他面容英俊，且可以召集乃蛮部残部帮助自己，便不看他的人品如何，直接同意将公主嫁给屈出律，让他纠集乃蛮旧部，帮助西辽对付蒙古人，甚至授予他一定的军权。

屈出律的影视形象（阿拉法特饰）。来源/电视剧《成吉思汗》截图

屈出律是不甘人下的野心家，见耶律直鲁古初次相见就这么信任他，不仅不感激涕零，反而认为耶律直鲁古是昏聩的君主，自己应当取而代之。

屈出律到叶密立和海押立一带召集族人，又同其他部落结成联盟，进入西辽直辖领地，大肆杀戮和抢劫。他暗中联络摩诃末，约定瓜分西辽土地。

1210年，在怛逻斯战败返回的西辽军队不被约束，沿途烧杀抢掠。抵达巴拉沙衮时，居民们怕花剌子模人跟在后面，拒绝他们入城。

西辽军队的将领们声称花剌子模已退兵，但居民们不相信，坚守十六天后，被西辽军队用大象把城门击毁。西辽军队入城后，不仅大肆抢掠财物，还屠杀了四万七千人。

此时耶律直鲁古的国库经他多年挥霍，已经一贫如洗。宰相马赫穆德巴依怕皇帝征收自己的财产，便建议把士兵抢劫的财物集中归国库，这么离谱的请求耶律直鲁古也觉得可行。

当将军们听到这一消息后，马上就带军队离开虎思斡耳朵，煽动各地叛乱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心大的耶律直鲁古还有心思到外面打猎。

屈出律得知这一情况后，于1211年秋，趁耶律直鲁古没有防备，带军队突袭并擒获之。

屈出律自立为西辽君主，尊耶律直鲁古为太上皇，皇后为皇太后，朝夕问起居。

事已至此，耶律直鲁古懊悔不已，两年后便郁郁而终。

虽然蒙古帝国在1218年才灭亡西辽，但是西辽在被屈出律篡夺的那一刻起，事实上就已经亡了，契丹贵族完全被屈出律带来的乃蛮部族人所取代。

想当年耶律大石“万里声威震，百年名教垂”，父辈也算英明之主，到了耶律直鲁古手中却变成这样。历史如人生一样，决定命运的，有时候只需要一两个瞬间或者那么几个人。

参考资料：

【元】脱脱：《辽史》，中华书局，2000年

王治来：《中亚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

【伊朗】阿老丁·阿塔蔑力克·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

【俄】布莱斯须纳德：《西辽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