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是琉球人的“玉碎”：冲绳战役背后的一场血腥屠杀

1945年春，浩瀚太平洋上的战火仍在猛烈燃烧。

这年，就读于冲绳县立第一高中的宫城喜久子16岁，她的学校对学生进行所谓的战争总动员，来到学校的日本军人滔滔不绝地进行一系列军国主义演讲，向学生们灌输“天皇和国家至高无上”的理念，并号召他们为天皇而战斗，不应吝惜自己的生命。虽然日本在教育上对学生灌输军国主义思想已持续了几十年，但这次不同，动员之后，冲绳岛上的男学生组成“铁血勤皇队”，女学生则编入“姬百合学徒队”，这群枪都拿不稳的学生就这样被昭和军阀送上战场。然而冲绳少女宫城喜久子竟没有恐惧，她甚至为自己即将投身战斗感到自豪。进入“姬百合学徒队”前，喜久子回家向父母道别，并向他们保证，自己一定会赢得“勋八”等帝国旭日章，并会被供奉到靖国神社。可她没想到，身为乡村教师的父亲却对她说：“我把你拉扯到16岁，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父亲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所以我认为他是个叛徒。”近半个世纪后，62岁的喜久子这样叙述自己当年对父亲那句话的理解。彼时深受军国主义思想毒害的她还不知道，那个令她热血沸腾的“光荣使命”，将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即便如此，作为生还者的她也足够幸运，因为许多与她一起被日本军部绑上战车的同学，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六七岁。

1945年4月1日，美军在冲绳岛登陆

1945年的战事不同以往，1943年至1944年间，盟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取得的几场大胜利，成功将日军在1941年底至1942年初抢占的一系列岛屿及领土收复。局势早已逆转，日本帝国在亚太战场势如破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但接连的重拳出击却没有打醒他们的“大东亚迷梦”，昭和军阀的垂死挣扎充满疯狂、荒唐与恐怖。1945年2月，当美军在硫磺岛登陆之时，琉球群岛的上空也笼罩着战争的阴霾。

琉球群岛由吐噶喇列岛、奄美诸岛、冲绳诸岛、大东诸岛、先岛诸岛这五大岛群构成。冲绳岛在琉球群岛中处于中心位置，也是最大的岛屿，古琉球王国的政治中心就位于此处，坐落在分割全岛大山脊之上的首里城就是当年琉球王国的古老王城。不过到近现代，冲绳县的首府和商业中心已转移到那霸。1945年春时，冲绳岛常住人口有43.5万人（其中包括数千名政府工作人员、商人和日本遗民），而那霸在被盟军占领前，人口就超过6万人。

由于琉球王国时期，这里受中国文化影响颇深，故而形成一种与日本人截然不同的文化。直到二战时，日本人都认为琉球人是“劣等民族”。在日本统治下，尽管琉球人在政府中设有代表，但几乎没有真正的发言权。社会地位、经济和政治上的悬殊，却不能让琉球人躲过日本的兵役。尤其到战争末期，生活在岛屿上的人们，包括数以万计像宫城喜久子这样的未成年中学生，都在日本所谓的总动员政策下被裹挟进战争深渊。

1945年3月10日，美国陆军第31轰炸队的334架B25轰炸机分别从关岛、塞班岛和提尼安岛起飞，抵达东京上空后，将约2000吨M69燃烧弹倾泻而下，轰炸时间长达3小时，东京市区一片火海，267171栋房屋被烧毁，83793人在轰炸中丧生。与此同时，太平洋的搏杀还在继续，硫磺岛上的日军即将面临最后时刻，但登岛作战的美军部队同样感到筋疲力尽。

琉球群岛这边，驻守冲绳的牛岛满判定美军登陆时必然有来自空中、海上的火力掩护，所以决定不在登陆时与美军展开硬战，而是将作战部队收缩到岛屿南部采取持久战方针。然而，仅凭守军有限兵力进行长期作战实乃天方夜谭。所以在牛岛满的计划中，除日本军队外，那些生活在琉球群岛上平时被他们瞧不上的“二等公民”，此时也全部被纳入日本的战争体系。

冲绳县原有居民约57万，有10多万人被疏散到岛外，部分老幼人员逃往北部避难，剩余人口几乎有一半都在岛屿南部。战役爆发前，就有约2.5万名年龄在17岁到45岁之间的冲绳男子被动员充当各部队的“防卫队”和“义勇队”，大多从事阵地建设、补给等工作。冲绳有1685名男性中学生被征召，组成“铁血勤皇队”，女性中学生也有约600人被编入“姬百合学徒队”，主要从事战地医护、救援工作。日本二战史学者儿岛襄以本部半岛宇土支队为例做了统计，发现该支队下辖的三个大队共3000人中，只有约500人为来自本土的日本兵，其余作战人员都是被强制“动员”的冲绳县民。

位于冲绳岛首里城下的日军指挥部，在冲绳战役期间，牛岛满的第32军将这里设为军总部

冲绳岛距离日本本土仅547.18千米，盟军决定攻克此地后作为空中作战基地，以便实行进攻日本国土的战略。3月26日，美军第77步兵师在冲绳西南的庆良间列岛登陆，拉开冲绳战役的序幕。4月1日，由美军第五舰队组成的冲绳攻略军出现在冲绳岛以西的海面上，为掩护地面部队登陆做好一切部署。当天凌晨4时6分，负责进攻冲绳的美军第10军司令官巴克纳中将下令登陆。盟军舰队和航空队按照惯例进行一轮炮火覆盖轰炸后，美国海军陆战队第1师、第6师和美国陆军第7步兵师共计2万人在嘉手纳海岸展开抢滩登陆战。

然而美军并没有遇到预想中的抵抗，岛上一片寂静，丝毫没有发现任何日军攻击的征兆，在愚人节这天，美国大兵们带着不安的情绪，战战兢兢地向岛内推进。实际上美军登陆点周围的确没有敌人，因为牛岛满已下定决心打持久战，当他遥望嘉手纳海岸方向升起盟军攻击的炮烟时，并没有下令发起反击，而是淡定地等着盟军南下。

不过牛岛满的这一方针却遭到日本海军的反对。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发布的大海令513号称要“彻底地集中发挥航空兵力，歼灭进攻美军主力，期间强化国土的防卫”，同时表明对冲绳决战的决心。“天号”决战的第一波特别攻击“菊水一号”作战也进入启动阶段。一场充斥着恐怖袭击式、毫无人性的惨烈“特攻”作战即将在冲绳海面上演。

1945年4月1日，美军“爱达荷”号战列舰在冲绳海面对冲绳岛进行炮击

1945年，冲绳岛上的战斗开始。就在日本海军出动大批特攻机的4月6日，牛岛满也下达了进攻命令，并要求所有参战人员“即使只有一个人活着也要奋勇抗战歼灭恶敌”。6日至8日，在冲绳岛上的仙人掌岭、我如谷、墓碑高地等一线都爆发了激烈战事，美军第24军进攻部队在南下途中遭遇日军第63旅团的顽强抵抗。战事一度胶着。

随着冲绳战事白热化，日本军队的处境愈发艰难，战争带来的压力有相当一大部分被转嫁到冲绳居民头上。根据“姬百合学徒队”的幸存者宫城喜久子回忆，她们离开学校后，就被告知会被送往陆军医院进行医护工作，可真正到了所谓“医院”，才发现是“散布在南风原镇周围的一些洞穴”，条件非常恶劣。她还清楚记得，战役期间，大批伤兵被抬进洞穴。“我们都惊呆了。有的伤员没有了面孔，有的没有了四肢。那些二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像婴儿似的惨叫着。这些伤员足有数千人。”

1945年初，冲绳师范学校校长田野与该校女子部学生合影，这些学生随后被日军强制“动员”，与冲绳县立第一高中的学生和教师一起组成“姬百合学徒队”，从事护士工作，间接参加了冲绳之战

喜久子与她的同学于3月下旬被安排到“陆军医院”，在恶劣的洞穴中从事护理工作长达2个月，于5月下旬接到命令撤往伊原。那么日本人会怎样对待自己的伤员呢？喜久子回忆说，接到撤退命令后，几乎所有伤员都被留在原地，她们中有一个同学向一名日本军人问道：“当兵的，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伤员？”那名日军回答说：“别担心，我会让他们轻松些的。”后来她听说，日本人担心这些伤兵被俘虏后交代出冲绳日军的位置，所以决定将这些伤员全部杀死，日军的医护兵就给伤员们提供掺水的炼乳作为最后的食物，然后又给了他们氰化物，告诉他们：“像个日本士兵那样光荣阵亡吧。”

5月下旬，日军在冲绳节节败退。阵地失守后，日本军队还会裹挟着当地冲绳县民一同撤离。喜久子仍清晰记得当时的惨况：“成千上万的平民像蚂蚁那样移动着。祖父、祖母，以及背着孩子的母亲，浑身是泥，沿着道路仓皇逃走。负伤的孩子被留在路边，就这样被抛弃。这些孩子知道我们是学生，他们哭喊着‘Nei，nei’并试图抱住我们。他们喊的是冲绳方言，意思是‘姐姐’。太可怜了！直到今天，我仍能听见那些哭喊声。”

撤离途中，喜久子所在的医护队有12人丧生，其中2名老师，10名学生。“有的被活埋，有的被炸飞了腿，还有5个死于毒气。”而根据冲绳县“姬百合和平祈念资料馆”的数据显示，冲绳战役中此地共有约2000名学生被动员起来，其中1050人身亡。由男学生组成的“铁血勤皇队”直接被日军当作军队一样推上战场，这群平时没有经过专业军事训练的冲绳少年，几乎等同于送死。5月22日，当美军从三个方向围攻首里，日军司令部战壕内“铁血勤皇队”的少年们组成突袭队准备实践“将一生都献给天皇”的宣誓时，日军高级将领却在讨论是否从首里撤退，会议结束后，牛岛满决定沿特鲁克岛撤退到摩文仁双城墙阵地。

进入6月，冲绳日军已弹尽粮缺，除了少数的步枪，许多士兵用的武器都是那种在竹枪和空罐内装满火药的自制手榴弹。6月4日，美国海军陆战队第2师在冲绳岛北部登陆，这也是二战中最后一次登陆作战。13日，驻守冲绳的日本海军部队在美军围攻下覆灭，指挥官大田实用手枪自杀。6月18日，“姬百合学徒队”也迎来生命的尾声，有一组由37名女学生组成的护理队接到解散令后，换上普通学生服，然而当她们唱着《海征之歌》准备撤离时，忽然遭到火力包围，其中32人身亡。后来，部分女学生在撤离途中被美军俘虏，其中包括喜久子。只是被俘后的经历却颠覆了她的认知：“出乎我意料的是，3名高年级学生已被抬了出来，她们的伤口得到清理和包扎，美国人正在给她们注射生理盐水。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美国人是魔鬼。我惊呆了，无法相信自己见到的情景。”

战争结束后，喜久子在很长一段时间拒绝参加任何纪念活动，试图忘掉这一场噩梦，“因为它太可怕，太伤感”。直到晚年，她才逐渐愿意谈起往事并参与修建资料馆，“因为我觉得，如果我沉默不语，没有人会提供支持”。

1945年6月18日，也就是“姬百合学徒队”接到解散命令时，冲绳战场还发生另一件令人意外的大事件——美军第10军司令巴克纳中将战死。巴克纳阵亡的地点在冲绳岛上的真荣里，当时他正在观察新投入战场的海军陆战队第2师第8团，猝不及防被炮弹的弹片贯穿胸部，不治身亡。23日，前来接替巴克纳的将领抵达冲绳，此人很有名，就是当年活跃于缅甸战场，与蒋介石上演了许多恩怨纠葛的约瑟夫·史迪威。

1945年6月，美军第10军司令巴克纳中将（右一）正在前线视察

战争进行到此时，已山穷水尽的日军仍然没有任何投降的意向，第32军的兵力仍然超过1万人，尽管这个数字随着时间推移在不断减少。大量当地平民被武装起来，分配给他们的武器也不过竹枪而已。这些冲绳人与受到军国主义思想毒害的日本军人不同，大多没有“为天皇赴死”的意识，战役末期作为建设要员、防护召集兵的他们开始大量逃亡，日本在冲绳岛的防御战实质上已经全面失败。

“又是一年秋季，小岛上枯萎消沉的青草，将再次复苏在皇国的春天里。”就在史迪威抵达冲绳岛的这天（6月23日），日军指挥官牛岛满写下这首辞世诗后，与参谋长长勇一起切腹自杀了。从诗句内容看，这个军国主义屠夫似乎到临死还坚定相信他的“皇国”会再次复苏。其实，他们应该庆幸自己在战争的最后阶段死去，否则等待着两个军国主义分子的将会是审判台、绞刑架和“花生米”。

日军指挥官一死了之，被组织起来的冲绳学生们却还被绑在战车上。当时就读于冲绳师范学校、后被编入“铁血勤皇队”的成员大田昌秀回忆说，6月下旬，解散令下达给“铁血勤皇队”“姬百合学徒队”时，他所在的这个小队却没有被解散，而是被指定为特别单位，日军要求这群学生在岛上打游击战，与美军继续周旋。此后几个月，这群学生在没有目标、没有食物的艰难环境下，上演着荒野求生。大田昌秀还记得他们在寻找食物的途中看见了牛岛满和长勇的墓地，木板制作的墓碑上写着“牛岛满司令官之墓”，此外还有一些美国兵写的英文，后来他才知道那些英文的内容为“妈的！去死吧！”

日军在冲绳战败，对于岛上的居民而言是又一场噩梦的到来。许多村子被要求集体“玉碎”，不愿服从的平民则会遭到日军处决。冲绳岛上的幸存者金城重明当年亲眼看见了岛上许多“集体自决”的地点，死者的尸体堆积在一起，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溪流。多年以后，金城重明仍在强调，战争期间并没有“集体自决”这个词，当时用的是“玉碎”。20世纪50年代起，“集体自决”这个词才被使用，而这又是极易产生误解的词，他说：“日本现在想说，这些死者是‘自愿自杀’的。但这不是实情，冲绳民众从未主动自杀过。”

根据日方资料显示，整个冲绳战役期间，一共有15万冲绳人死亡，除死于饥饿、疟疾的人员，还有9.4万非战斗人员死于轰炸、军队的交叉火力、双方士兵的直接杀害，其中相当大一部分死于日本军方下达的“玉碎”令。可以说，冲绳岛上随处可见的“集体自决”，本质上是日本军人对于冲绳人的一次集体大屠杀。

尽管美方于6月22日宣布占领冲绳岛，但残酷的战斗又持续了82天，这场战役才算彻底结束——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数千日本军人以及被裹挟的居民还在执行着“继续战斗”的命令，直到9月7日，即日本在东京湾“密苏里”号战舰签署投降书后，冲绳岛上的日军才正式投降。即使到日本投降后，像大田昌秀这样的男孩，仍带着军令在洞穴中坚守。直到10月23日，一名日本军官带来了天皇颁布的终战诏书，他们才离开洞穴投降，此时距离司令官牛岛满自杀已整整过去四个月时间。

1945年6月，冲绳战役期间，美军攻占日军占领区后，大量冲绳难民被解救出来，图为美军正在进行简单的医疗服务

“对于冲绳人来说，1945年8月15日意味着从冲绳战役中获得解放。”幸存的冲绳人金城重明如是说。噩梦虽然终结了，但这场战争给冲绳人带来了难以愈合的伤口，引发了他们的反思。曾经作为“铁血勤皇队”成员，一直坚持到10月下旬才投降的大田昌秀在战争结束多年后，留下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在此之前，我们受到的教育是让我们成为“天皇的子民”。但现在，冲绳士兵和冲绳国民义勇队的队员们谈起这是多么可怕，他们一直受到怎样的欺凌。我也曾亲眼目睹过冲绳的母亲们被赶出洞穴，她们的食物被日本人抢走，这种事发生过无数次。“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这个疑问仍在我脑海中盘旋，但我想知道的是：“冲绳人与外县人之间有什么不同？”我第一次意识到双方文化间的差异。我开始明白，我是个冲绳人。

日本投降后，冲绳岛上的难民。冲绳战役期间，大量冲绳本地居民被日军裹挟，编入战争体系，该役非正常死亡的冲绳人中，除了死于炮火和疾病、饥饿，还有很多居民死于日军强制“集体自决”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3年7月下，原标题为《从强制“动员”到集体“玉碎”血海 琉球：冲绳战役的另一面》，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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