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随着西太平洋台风“杜苏芮”自闽登陆，在其逐渐北移的过程中形成的大气环流与太行山、燕山山脉等相继遭遇，出现了大规模强降雨。“洪水猛兽”虽渐退华北，但并未停止肆虐的脚步，而是继续北上冲击“国家的大粮仓”——东北地区。

历史上黄河泛滥、长江水患屡见不鲜，但东北水灾似乎不常被提及。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这片黑土地多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物产丰盈之乡，或是“新中国长子”的重工强劲之域，或是“泼水成冰”的凛冽苍茫之地，独独不该是水害肆虐之所。那么，历史上东北地区发生水灾的原因是什么呢？

近日，东北地区遭遇强降雨。来源/新闻节目《都市晚高峰》截图

我国作为世界上洪水多发国家之一，洪涝灾害主要集中在东部，包括华东、华北、华南以及东北区域。所谓“洪水”，亦是人与自然的一种关系，人迹罕至之地，无论洪水或干旱往往不太引人注目。

清朝以前，东北水患很少被提及与关注的根本原因，不外乎四字——地偏人少。相较于中原地带，东北地理位置偏僻无需多言，外加一年之中长时间的冰天雪地，致使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这一地区的开发相对滞后。据《中国人口》的相关推演表明，东北人口在两汉时期约有71万人，在唐代不过85-125万之间，辽政权时达到195-207万，金政权时达到510万，而后元朝又回落至130万左右，明末战乱东北人口复减。大清兴于东北，但顺治初年间的东北仍是“荒城废堡，败瓦颓垣，沃野千里，有土无人”的局面，顺治虽提出鼓励移民开垦的相关政策，但旋即废除而采取封禁。直至1860年，清政府倡导移民实边后，东北的人口数量才得到大幅增长。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封闭”自外向内代表着守护，自内向外则预示着困局。大兴安岭在西，小兴安岭在北，长白山脉在东，东北由此形成了三面环山的地理格局。而三条山脉之间则是主要由松嫩平原、三江平原、辽河平原构成的广阔的平原地带，平均海拔仅有50-200米，且有“一两土二两油”之称的黑土广泛覆盖。相对封闭的地理空间隔绝了外界纷扰，广大的平原区域利于生产活动，土壤动植物资源的丰沛则保障了自给自足的可能，因此，东北的大环境可谓优渥。但三面环山与海拔较低的大片平原，也为这一区域埋下了“积水”的地理隐患，一旦暴雨连日，则江河溢水、洪灾难抗。

三面环山的东北地区地形示意图。来源/百度地图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河流众多既是孕育文明的温室，也埋下了洪浪滔天的引线。不论海洋文明还是大河文明，人类都离不开水的滋养。自古以来，东北接连出现扶余、肃慎、挹娄、勿吉、靺鞨、女真等族群的频繁活动，这些族群虽有游牧或渔猎之俗，但能够建立政权并长期存在者，必依水而兴，且在发展过程中积极利用丰沛的水资源与密集的水系网。当然，这些蜿蜒曲折、错综复杂的河道不仅带来生机，也成为洪涝灾害多发的潜在隐患。

东北地区水系流域图。来源/刘明光主编《中国自然地理图集》，中国地图出版社，2010年版

东北的主要河流有以下数条：

其一，既是我国四大河流之一，又位列世界十大河流的黑龙江，古称羽水、黑水、望建河等，俄语称之为阿穆尔河，蒙古语则称其为哈拉穆河，有南北两源，北源起于石勒喀河，南源则为额尔古纳河正源，终到鞑靼海峡北部。元朝时期，黑龙江曾作为我国内河，其总流域面积达到274.7万平方公里，现在我国境内的流域面积也有89.1万平方公里，主要流经呼伦贝尔、黑河、佳木斯、海兰泡、伯力等地，并以黑河为中上游分界线，黑河至伯力为中游，伯力以下为下游。

其二，流域面积接近19万平方公里、作为中俄重要界河的乌苏里江。该江为黑龙江的支流，尤易因夏季暴雨而多发洪涝灾害。幸而流域内整体人烟稀少，故而长期为虎狼麋集、雉鸟荟萃之地，拥有极好的自然风光。1962年，在东北赫哲族居住区采风的作词家胡小石，曾创作了一首《乌苏里船歌》，其词唱到“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开千张网，船儿满江鱼满舱”，听着朴实欢娱的歌曲，乌苏里江沿岸少数民族的生活风俗仿佛跃动于听众眼前。

其三，以雨水补给为主、地下水和春初积雪融水补给为辅的嫩江，作为黑龙江水系最长的支流，流域面积也有29.7万平方公里，较之淮河与海河更胜一筹。在《魏书》《北史》中，嫩江一度被称为“难河”，《新唐书》里则称其为“那河”，而今日所用之“嫩”，当出自女真语，其义当取自河水的青碧之色。

其四，中国七大河之一、正源发自长白山天池的松花江，唐以前称“粟末水”或“速末水”，拥有55.72万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积，全长1927公里，流经大庆、哈尔滨、佳木斯等市，且在吉林市穿城而过。日本侵略者曾利用松花江水利之便，在吉林市丰满峡谷谷口建造丰满大坝，该坝成为当时亚洲第一高坝，形成了松花湖。而提起松花江，最为人熟悉的还是1935年的那首《松花江上》，此曲唱出了东北乃至全国人民对日本侵略家园的激愤，唤醒了民族之魂，也点燃了抗日烽火。时至今日，许多漂泊异乡的东北人都会唱这几句歌词：“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其五，汉代以前被称为“句骊河”的辽河，全长1345公里，同属中国七大河流之一，流域面积有21.9万平方公里。辽河流域因在东北整体位置偏南，成为沟通东北和中原的重要水道，因此该流域人民更早接触中原文化，可考的历史也丰富。但辽河流域的水利工程开发较晚，这也代表着人们对河水的控制力度有限，直至新中国成立时，仅有一座二龙山大型水库、一座三台子中型水库和柳河上游的闹德海大型拦沙堰。有统计称，辽河流域属于洪涝灾害频发区域，7-8年即发生一次大洪灾，普通洪灾则2-3年发生一次。

此外，东北还有鸭绿江、图们江、大凌河、大辽河、牡丹江等河流。由此可见，东北地区确系河网密布，这既为东北人民的生活提供了必要的水源依靠与水运空间，但在历史上，由于长期对河流管理与监测不足，也埋下了易发洪涝的安全隐患。

哈尔滨外滩湿地公园被洪水淹没。摄影/摄影师159712248747208，来源/图虫创意

近代以来，关于东北地区暴发洪水的报道时有增多。据统计，在1912-1931年之间，东北发生的大小水灾达540次，占总地区自然灾害总量的52%，其中尤为人所知者，即1932年的哈尔滨大洪水。持续27天降雨的哈尔滨，一度成为汪洋泽国。当时的哈尔滨拥有38万人口，其中23.8万人成为受灾群众，12万人流离失所，且大灾之后有大疫，水痘、白喉、猩红热、麻疹、虎烈拉横行肆虐，导致总丧生者超过2万。

当时报纸上刊登的1932年哈尔滨大洪水。来源/《新中华报》1932年8月17日第4版

说出“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的作家萧红曾亲历这场水灾。1931年，再次离家出逃的萧红，在哈尔滨流浪了一段时间，随即投奔了不久前刚与之解除婚约的前未婚夫——汪恩甲，居住在道外十六道街东兴顺旅馆。但二人的住宿费一直赊欠。某日，汪恩甲说外出筹钱，却消失不见。萧红被旅店老板扣留至二楼储物间。在此期间，萧红向《国际协报》写信求书以消磨时间，送书之人正是年轻记者——萧军。1932年8月，松花江水因暴雨而高涨满溢，开始淹没沿岸的村庄与土地。8月7日凌晨，倾盆的暴雨伴随着决堤而来大量的松花江水涌入哈尔滨市区。汹涌的洪水吞没了人们的呼喊声，马的嘶鸣声，狗的狂吠声。哈尔滨市区的水深处，达到一两丈，浅处也有三四尺。当时身处困境的萧红，伸手就能摸到窗外的水位线，但在这一节点，她最终绝处逢生，从窗子跃出，搭乘路过的船只去找萧军会合。

当时哈尔滨暴发水灾的自然原因主要有二：其一，三面环山与水网密布的地理条件成为酝酿洪灾的自然基础。其二，气候异常是重要因素。据《申报》报道，1932年春天，松花江流域“气候奇暖，为数十年仅见”，反常气候无疑会使降雨量陡增，也成为洪涝灾害发生的前提条件。7至8月间受太平洋的副热带高压持续影响，黄河流域发出的低气压无处容藏，只得北上直至东北的松花江与黑龙江流域，此时的台风也活动频繁，冷暖气流在东北区域不断交锋，带来持续的强降雨天气。

哈尔滨大洪水的暴发，人为因素也难脱干系。时人过度开垦农田土地与开发东北的林业资源，致使土地荒芜与水土流失加剧。1860年，东北封禁解除后，大量移民涌入，使东北土地不仅迅速得到拓荒，且数十年间达到了开垦殆尽的地步。根据1896年《中俄密约》，中东铁路开始修建，至1903年通车时，“铁路沿线及附近地区的森林几乎被砍光，一方面用于枕木，另一方面用于机车燃料”。1907年，日本人又开始借助满铁先后在东北修筑四昂线、吉敦线等铁路，又使“长白山区靠近铁路沿线之森林亦被砍伐殆尽”。如此“剃光头”式的木材消耗，使整个东北的蓄洪能力大幅减弱，也为水灾埋下隐患。此外，伪满洲国对水灾漠视，认为松花江“沿岸各市镇，视涨水为历年惯例”而不积极采取措施，且没有及时加固堤坝。当时的堤坝仍是“三尺之砖坝”，这些因素综合而来，最终将原本洪灾的伤害又放大了数倍。

《中东铁路建筑大画册》中的老照片，该画册1905年出版于俄罗斯圣彼得堡。来源/纪录片《中东铁路 The China Eastern Railroad》截图

新中国成立后，东北地区的大洪水亦时有发生。由于地理环境的客观存在，对全域河网进行防洪调整也非一日之功，且近代以来植被生态遭受的巨大破坏，短期仍难以恢复。一五计划期间，1956年夏季的松花江，再次因持续强降雨而发生洪灾。8月1日，持续的涨水致使哈尔滨的城市水位快速突破118.95米，并最终超过了120米，斯大林公园的24阶台阶，也仅剩两阶露于水面。为抗击洪水，铁路工人专门铺设了运土专用线，合作社员加紧编织土篮子，当地妇女则夜以继日地缝补麻袋，潜水员不时地下水探堤。在众人的协同努力下，终于战胜了洪灾。此次洪灾后，哈尔滨市市委决定修建永久性江堤，将江堤高度提升至122.8米，以备未来可能发生的更大洪灾，此举引得东北各地纷纷效仿。东北频繁受灾的不只有哈尔滨一处，黑龙江省内的齐齐哈尔在1969、1988、1989年多次发生较大洪灾，辽宁省内仅50年代初至60年代中期就发过6次特大洪水，可见东北地区也深受洪灾困扰。

著名的1998年全国特大洪水，东北地区亦未能幸免。极端天气再次成为水灾发生的直接原因。1997年出现了20世纪最强厄尔尼诺现象，至1998年仍未完全消退，而东北冷涡就停留在呼伦贝尔与大兴安岭一带，冷热气流持续交锋，致使嫩江流域出现长期强降雨天气，嫩江支流水位纷纷暴涨并最终汇入干流，引发东北洪灾。当时的沈阳军区及广州、南京、济南、北京军区和空军、海军、第二炮兵、武警部队及四总部直属单位总计投入兵力超过30万，出动飞机2200多架次，车辆12500余台，舟艇1170余艘，火速驰援东北各洪灾区。百万军民的共抗洪灾，最大程度地减轻了洪涝灾害造成的损失，不仅为日后的抗洪抢险提供了历史经验，也传递着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

油画《1998年夏》，现藏中国军事博物馆

近日来，东北洪灾的消息又一次传来。水灾发生的直接原因仍是持续强降雨。不论是火山爆发说，还是厄尔尼诺现象说等，气候的基准值正走向极端化且愈演愈烈，这是20世纪以来，致使洪灾发生更为频繁的重要因素。当前，东北人民正在党和国家的领导下抗洪救灾，并得到了全国人民的帮助与关怀。

想要最大程度地降低未来洪灾可能带来的伤害，唯有未雨绸缪，在日常里做好防洪的各项设施，做好抢险的充分准备，并且积极调节人与自然的关系，尽可能减轻灾患带来的危害。

参考文献：

1.郑毅主编：《盛京时报》中国东北灾荒史料选编

2.谭玉秀、范立君：九一八事变前东北水灾与社会应对

3.王虹波：1912-1931年间东北灾荒的社会应对研究

4.汪少鹏：1932年松花江水灾及对黑龙江民众生活的影响

5.魏仕俊：近代日本对中国东北水电资源的掠夺

6.魏仕俊：江与河如何命名，为何不是长河、黄江？

7.山本文雄：満蒙地理歴史風俗誌叢書(42) 満洲とはどんな處か

8.蠟山政道：満蒙地理歴史風俗誌叢書(114)満蒙事情總覧

9.白鸟庫吉：白鸟庫吉全集 第8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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