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陈银霞
本文转载自:三联生活周刊(ID:lifeweek)
记者|陈银霞
这几天,“中科院博士被困缅甸,家属求助”的事情,又让人们将目光聚焦在缅甸电信诈骗。2020年以来,国务院联席办部署全国公安机关在中缅边境线上治理缅北涉诈人员审查。截至2022年3月,累计审查缅北回流人员43786人、偷渡人员10589人。国务院联席办数据表明,缅北电信网络诈骗窝点作案数量已占境外电信网络诈骗案件的68.5%。
为什么那么多人被骗去缅甸?在缅甸他们经历了什么?解救被骗人员为什么越来越困难?为此,本刊记者采访了近些年从事被骗人员救助回国工作的阿龙和在云南驻点做境外电信诈骗人员劝返工作的民警张亮,他们的讲述或许能够给予解答。
我2021年八九月份开始做被困诈骗窝点年轻人的解救工作。我是个商人,2015年左右开始在柬埔寨和泰国等东南亚地区生活,做楼盘、门窗、家具等生意。这些年,东南亚社会一直有不安和骚动,我们这些生活其中的人也多少受到影响。
网络赌博、电信诈骗和绑架集团一直是东南亚避不开的一个话题。在2019年,我的一个中国朋友在柬埔寨就遭遇过绑架。当时,有个见过几面的老乡约他吃饭谈工程方面的事情,朋友轻信就去了,结果被绑架卖到诈骗园区,我们交了一万美金赎金才把他救出来。有许多中国人处于这些产业的上下游。他们有的是主动进入这些行当投资,有的则是被骗进来的。
在我朋友出事后,我一直想给来东南亚的中国人一些提醒,就建了一个公号,将我的所见所闻以小说的形式写出去。这之后,我的后台陆续收到一些求助信息,其中不少就是被困诈骗公司的,有的在柬埔寨,有的则在缅甸。我们从今年开始将重心放到缅甸解救这块,到现在已经解救了100人左右。
2021年12月17日,湖北省宜昌市秭归县公安局抓捕组织偷渡、为境外电信诈骗招兵买马的18名犯罪嫌疑人。(图|视觉中国)
这几年,因为中国政府和当地政府的联合执法,以及当地法令的变化,先前在柬埔寨、菲律宾、老挝、泰国、越南等东南亚国家运营的诈骗团伙,开始往缅甸迁移。尤其是2019年,缅甸颁布《赌博法》允许外国人在缅甸开设赌场之后,诈骗业在缅甸发展更为迅速,两三年前我去过一次缅东的妙瓦底,当时电诈园区可能就20多个。现在光园区就有七八十个。在缅甸许多地方,人们说汉语,写汉字,用中国的网络,大街上的招牌都是汉语。
不论是在缅甸,还是东南亚各国,诈骗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上游有售卖客户资料的公司、蛇头,中游是诈骗公司,下游有水房(洗钱公司)。诈骗公司与地方武装通常是合作关系,军方充当公司保护伞,以诈骗公司的分红作为军费来源。比如军方出让土地给投资商,投资商开发盖楼,军方占股分红。投资商招募诈骗公司入驻,诈骗公司有时还会招募代理公司,诈骗公司出房屋、设备,代理公司招人运营。缅北一些军方甚至自己就参与诈骗园区建设。缅北地方武装不归属缅甸政府军管辖,高度自治,有点像“国中国”。
去年年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骗到柬埔寨,发现被骗后他在当地报了警。他向我求助的是回国机票的钱。我们一些朋友就发起募捐。买好机票告诉他航班号,让他顺利回国。回头看,这个少年算是幸运的,因为他赶上柬埔寨政府打击涉及人口贩卖和非法赌博的行动,所以解救很顺利。在缅甸的解救,多数情况还是要通过协商谈判,需要家属交赔付金的。
所谓赔付金,就是诈骗园区开出的为个人投入进去的总费用,包括住宿费、餐饮费、借款还有软件费,从几万块到几十万不等。软件费指的是诈骗公司向上游公司购买的电话卡、客户资料等费用。这些钱是赔付给被骗人所在公司的,如果涉及到公司帮忙偷渡,还要加一笔偷渡费用。这个操作需要跟被骗人户籍所在地警官对接。像南昌反诈中心和宜春的警官我们都合作过。一般来说,家属在国内报案,找到警察,警察再来找我们。我们不直接对接家属,因为涉及赔付金,如果人救出来了家长不给钱,那就很麻烦。
并不是说给了钱,就能够将人放出。这是一个很繁琐的过程,成功解救的关键在于找到靠谱的中间人。这个人可能是在当地有影响力的商人、武装人员,对当地知根知底,有一些朋友关系,这些朋友又恰好认识电诈公司的老板,能够从中间协调出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赔付价格。家属的钱打过来之后,电诈公司把人送出园区。但每个人的人脉范围都是有限的,比如说我认识的人在缅东妙瓦底,想救的人在果敢,就需要关系托关系。
也有解救失败的案例。今年五六月份,我们帮忙解救一个17岁的云南少年,他是在缅东妙瓦底的一个园区里。当时我们找到了一个中国商人帮忙协商,最后谈到如果赔付9.6万就能够放人。结果这个小孩跟公司提了一嘴说,家里人花了20多万把他赎回去,对方就怀疑我们从中拿钱,最后不肯放人了。事实证明是这个小孩乱说话。听说他后来又转移到其他园区了,我们还在想办法解救他。
在缅甸,缅北的的诈骗公司最不讲规矩,我有朋友在佤邦有人脉,但是之前拜托他解救的一个人,过去了一个月还没有音讯。缅东就好一些,我们帮助和解救出来的人,主要在缅东。有几个方面的原因,首先是缅东有认识的靠谱的中间人,比如与公司或者园区打过交道的商人,能够出面谈判;其次,缅东几家大型诈骗园区,比如kk园区,受克伦边防军的管辖,而克伦边防军是支持缅甸政府军的,管理上就没有那么乱。也因此,一些园区投资商会规定,不允许骗招、殴打、招募未成年人,不允许禁止离职、强制工作。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诈骗公司会把人关进小黑屋殴打,派人看守,等其伤养好后再让其出来活动,这样挨打人也没有证据。
从我接触的救助来看,国内被骗来的人,多来自云贵川、湖南、江西等经济欠发达地区,家庭较为贫困,很多人连去的路费都拿不出,是诈骗公司下面的代理公司垫付的。其实,很多被“骗到”缅甸的人,去之前清楚要做诈骗工作,他们觉得是去赚钱的。我们救助接触的人,不少是没有“适应”工作而被淘汰下来的。
到达缅甸之后,这群人并非一开始就会挨打。诈骗公司更像是一个传销组织,他们在最初两个月,会做基本的员工培训,教一些诈骗业务。在此期间,他们会不断带潜在员工去消费,吃喝、嫖娼、赌博,让你享受,一心只想着赚钱。这是个洗脑的过程。消费金额会控制在四五万人民币以内。
培训完后,诈骗公司要对新来的人进行考核,通过考核的人一般会与公司签订一年的合同,有的公司约定干完一年可以让你走,有的也会强制续约。诈骗方法主要也是杀猪盘、冒充公检法骗人等,用工作手机,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业绩做得好,一单可以拿30%左右的提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考核。前段时间我们救回两个江西宜春的被骗人员,都是泥瓦工,一个48岁,一个35岁,不会用电脑,最后考核时,一分钟都打不出五个字,考了两次还没通过,最后公司懒得管他们了,他们天天就在园区里瞎晃悠,最后被解救回来了。
能够通过培训考核上岗的,就得冲业绩,业绩不达标就会遭到惩罚。最开始是体罚,比如罚你做200个仰卧起坐或者俯卧撑,之后盯着你干活,如果这中间还是不服从,就会有电棍打、关小黑屋等进一步的惩罚。如果过了两个月,你业绩依然没有达标,公司就会考虑卖掉你,把投入在你身上的成本收回来。被卖的都是业绩很差的,卖的越多被打得越惨。买的公司也不怕砸在手里,最后不行就让家人花钱赎你,他们不会亏。
在诈骗园区,一般两种人容易挨打,一种是太老实的人,嘴巴笨,不会讨好上级、拍马屁,业绩做不好;一种是在家里可能娇生惯养,没吃过苦。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去之前侥幸心理很强,以为过去敲敲键盘,就能挣大钱。但其实电信诈骗工作并不轻松,一天要十七八个小时,而且从事的人还要头脑灵活、嘴甜。所以,一般求助回国的人,要么是发现诈骗没那么好做,要么是觉得不自由。
即使如此,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被骗去缅甸。之前合作的警官问我,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什么打击电信诈骗力度这么大,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偷渡出境从事这样的工作?我说,问题在于回流人员。新来的人一般是被赚了钱的老乡带来的。老乡赚到钱回国后,买房买车,大肆挥霍,周围的人看了就会羡慕,就会跟着前往。
其实做救助以来,我也一直在怀疑,自己做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90%以上偷渡去缅甸的人,其实都是明知去做诈骗的,是想捞偏门的,有的在家里可能还是个混混,还纹着大花臂。他们回来如果能够发奋图强、孝敬父母,那是好事,如果不是呢?
我原本是中国南方某省份的民警。2021年6月份,公安部开展打击中缅边境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510”专项。我被抽调到云南驻点做境外电信诈骗人员的劝返工作。这个专项范围很大,福建、湖北、安徽、河南、湖南等许多省份都调了人手过来。有些省份由于滞留缅北人员很多,甚至每个地级市都有人过来。
我的工作主要是负责我们市滞留缅北人员的劝返工作。工作开展两年左右,到现在我劝回来的有1400多人,这还只是一个地级市下属的一个区的人数。如果按此估算,高峰期我们一个省应该有四五万人在缅甸。
刚开始做这个工作时,最大的问题就是人脉。我的方法是下到一线结交人。云南边境几十个口岸,每个口岸相距一两百公里,开车三四个小时。几乎每个口岸,我都到那里去过,跟当地的边防、海关、公安打交道。通过他们认识普通民众,比如有些寨子里就有亲戚在缅甸,一步步通过私人途径了解我们市有哪些人在缅甸。如果他们有想回来的意愿,我再通过找渠道找一些在缅甸有影响力的人帮他们回国。
我没有去过缅北,但对那边有一定了解。整个缅北没有工业,农业不发达,轻工业也没有,唯一的产业就是诈骗公司。缅北包括果敢(缅甸第一特区)、佤邦(缅甸第二特区)、小勐拉(缅甸第四特区)等区域,诈骗严重。以佤邦为例,佤邦的勐平和贺岛开发区,很多都是诈骗公司。佤邦首府邦康,所有的高楼里也很多诈骗公司、赌场。从事诈骗行业的,大部分是中国人,里面很多是我们已经挂网追逃的老逃犯。
这些诈骗园区,一般是由缅北地方武装建设,建成后租给来自福建、贵州、云南等省份的诈骗公司老板,地方武装为他们提供饮食和安保人员,收取人头费和房租。比如,一个地方武装的地盘上有四个诈骗园区,一个园区内有10到20家诈骗公司,每个公司按人头算,一个月比如人头费3000元/个,房租比如一年20万-30万,再给点安保费。
当地普通居民比较少参与诈骗,但他们的生活也被严重影响了。有了诈骗公司后,当地的消费就高了,比如以前店里一个南昌瓦罐汤可能就三五块人民币,现在涨到了五十块钱一罐。那些诈骗公司骗到一单超过五十万,就放烟花庆祝,然后去酒吧、KTV,吸毒找三陪,附加的产业就上来了,消费就高了。因为是骗来的钱,怎么花都可以。
现在,佤邦也开始有本地人去园区里面搞卫生。不过,大多数老百姓还是自己在家种地、养猪、酿酒,一般不去街上消费。他们不从事诈骗,可能有一个原因,是他们受教育水平有限,很多人只读到小学,文化知识无法支撑他们做诈骗工作。
劝返越来越难了。像2021年,一个月平均能够劝返回来一百多人,到后面越来越难,今年一个月就劝返回来了几个人。诈骗公司不放人,这是最主要的原因。像以前劝返,因为从事诈骗的人口基数大,只要找到中间人对接,诈骗公司会比较爽快,只要当事人愿意回来,诈骗公司就会放人。现在因为国内的宣传力度和对电信诈骗的打击和拦截,为诈骗公司工作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也就不愿意放人。劝返就变成了解救。
像2021年劝返一个人,被劝返的家庭一般只需要支付路费和报名回国时的插队费用,总体加起来可能一万块钱人民币左右。但现在几乎都要赔付,家属要支付赎金才可能把人带走。目前老挝金三角地区的赔付价格大概三四万人民币;果敢和佤邦比较贵,我遇到过最贵的是果敢老街的,要三四十万人民币。
解救最为波折的是去年6月一个在妙瓦底的年轻人,才21岁,去年6月从南京飞的新加坡,然后偷渡进入缅东妙瓦底从事电信诈骗。去年年底他挨打了,开始跟家人求救,他的母亲到当地派出所报警,当地派出所联系我。我想办法找到那边有实力的人,一个引荐一个,大概经历了四五个中间人,才找到能跟园区谈判的人。但公司给钱都不愿意放人。一直到今年4月,找到了更有话语权的朋友,家属赔了21万,才将孩子赎出来。回来前这个小孩还被打了一顿,用电警棍吊着打了一天,打得很严重躺了几天都起不来。
这些劝返(解救)回来的人,有年轻化的趋势。我2021年刚去的时候,以“90后”为主,年龄在30岁左右,现在很多是“00后”,20出头,或者十七八,有很多大学生。前段时间江西宜丰公安就解救回来六个未成年人。前几天,柬埔寨义工协会解救了一个河南女大学生,在新西兰留学的,被中国人骗去越南2个月,估计是想让她搞诈骗,后面勒索家属,要500万,家里给不起,她就被砍掉了一个手指头。我想,这可能跟现在就业形势不好也有关,有些初中毕业、高中毕业,没有步入社会,不知道社会险恶,人家一说几万块钱一个月就去了。
去缅北搞诈骗的人,直接从中国偷渡过去的占一半,持护照的也有一半。偷渡大部分是从云南边境翻山路去缅北,现在也开始有从广西偷渡的,持护照是先飞到泰国或新加坡,然后偷渡进入缅甸。为了不留下入境记录,所以进入缅甸他们基本上都是偷渡。
一般到了边境之后,偷渡的人会统一躲在一个安全屋里,等边防巡逻完了,蛇头就通知偷渡人员晚上走。蛇头一般就是边民,他们靠边吃边。如果你实地去边境看看,里面没有一个家庭是完整的,大部分男的都坐牢去了,不是搞偷渡,就是走私贩毒,留着女的在家里。
图源 | 公众号“云南警方”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自己到缅甸是去搞诈骗的。但是回国后他就否认,说自己是被骗的,这是应付公安的一个常见办法,可以减轻处罚。一般回国的时候会有隔离审查,边境公安会问他们在那边做什么,把他们的手机恢复数据。但很多人在之前就丢掉了手机,导致取证很难。只要证据不够,也没法惩罚。很多人都会说是在酒店做服务员,或者是打工。没有一个说真话。其实,这些回来的人多数都是待了一年半载的,还有的人还是开过单的,很少是几天就回来的。
虽然这几年中国政府持续打击电信诈骗,但诈骗集团并没有停工的迹象,还在扩建园区。缅北的中国人少了,他们那里开始找一些越南人、泰国人来工作。诈骗手段主要还是我们熟悉的杀猪盘、跑分、冒充公检人员等,当然套路也在更新,有的已经开始用AI换脸技术了。像我们国内人遭遇的电信诈骗,主要是来自缅北,还有老挝金三角。缅东那边已经在做欧美、日韩市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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