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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祐元年(904)四月,被唐昭宗御赐为“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的朱温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车驾在途经华州(陕西渭南市华州区)时遇百姓夹道呼万岁。昭宗流着眼泪对众人说:“别喊万岁,朕不再是你们的君主了!”
在大唐将死的边缘,归义军节度使张承奉还在励精图治,踌躇满志地酝酿着收复河西的大事。
朱温篡逆,冻杀唐昭
唐昭宗迁都的车驾迤逦东行,回首长安,已成一片废墟。朱温下令尽毁长安宫室及民间庐舍,取其木材扔进渭水之中。长安百姓一时间皆成丧家之犬,老幼相扶,哀声遍野。
在兴德宫暂住时,唐昭宗知道唐廷大势已去,对侍臣说:“俗话说:‘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我现在漂泊流离,不知道最终会落脚在哪里。”话音未落,泪落沾襟,左右都不敢抬头看他。后来,“冻雀唐昭”专指穷途末路的帝王。
穷途末路的唐昭宗。来源/电视剧《大南迁》截图
这一路上,唐昭宗眼看山河破碎,自知已无力回天。堂堂一个帝王,甚至连衣食住行都由不得自己。朱温以清君侧的名义边走边杀,到洛阳时,昭宗身边的小黄门、近侍内臣二百余宦官已被诛杀殆尽。就这样,困扰大唐百年之久的宦官之祸,终于被困扰大唐百年之久的藩镇之乱,以这种方式彻底解决。唐昭宗起初尚且不能分辨,过了良久才发现,左右前后的从人皆被替换成梁人(朱温的人)了。
时年四月,抵达洛阳的唐昭宗在朱温的逼迫下第七次改元,将天复四年改为天祐元年。
六月,岐王李茂贞、西川王建、天雄节度使李继徽(杨崇本)等人传檄天下,合兵勤王。然而这个组合本身就不靠谱,虽然不能称之为乱臣贼子,但也绝非忠志之士。李茂贞、王建割据一方,平日就不把昭宗放在眼里,李茂贞的尚书令等职位,就是从昭宗处要来的。此时天下大乱,只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叫得响亮。李继徽更不是什么不二之臣。他本名为杨崇本,因早先在李茂贞势大时认李为义父,连名带姓改叫李继徽。天复三年(903)朱温围困凤翔时,李继徽畏惧朱温兵威,请降,改回本名杨崇本。这回勤王他参与进来,纯粹是因为朱温命他镇守邻州,以其妻子为质,而后却贪图其妻美貌,占为己有。“(杨)崇本妻美,(朱)全忠私焉。”杨崇本这才与朱温反目,又改回义子之名李继徽,派人去李茂贞前询问:“唐室将灭,父何忍坐视之乎!”
于是几大藩镇一拍即合,鼓噪声浪,要救驾勤王,以图匡复。此举可苦了唐昭宗。
朱温听到消息后,主动出兵西进,要趁大兵未集结,先一步击溃这群乌合之众。出兵前,为防止唐昭宗在洛阳后方生变,狼子野心的朱温终于迈出弑君这一步。
后梁太祖朱温像。取自韩国手抄本《高臣图》(Kosindo),现藏大英博物馆
天祐元年(904)八月十一日壬寅夜,心中苦闷的唐昭宗借酒消愁,早早睡去。忽然,朱温所部蒋玄晖和史太率领一百来人径直入宫,言有军事奏报,河东夫人裴贞一见状问询“急奏为什么带兵?”被史太刀劈。随后众人闯入椒兰殿,由于昭宗左右都已是朱温的人,因此无人阻拦。只有昭仪李渐荣大声喝阻,昭宗闻声而起,穿薄衣绕柱,却避无可避,被史太杀害。昭仪李渐荣伏身保护,也被杀死。
昭宗死时,时年三十八岁,在位16年。
史书上对唐昭宗的评价,随着时代的不同褒贬不一。
《旧唐书》对他不吝溢美之词,说昭宗“神气雄俊,有会昌之遗风”,能在先朝威武不振,国命浸微的情况下,尊礼大臣,详延道术,以图恢复唐代国力,号令天下。“即位之始,中外称之。”《新唐书》称他“为人明隽,初亦有志于兴复,而外患已成,内无贤佐,颇亦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徒以益乱”。
北宋时期,对昭宗的评价发生反转。北宋史学家范祖禹、官员胡寅等人认为,唐之将亡,就好比人得了必死之疾,纵然秦和、扁鹊这样的名医来救,也未必能救活,何况是庸医用妄药攻之,所攻非疾,所疾不攻,岂不加速死亡?唐的大势,到了唐懿宗、唐僖宗手里,就乱到极点了,但不至于一定灭亡。而唐昭宗辨急轻佻,欲速见小利,始任张濬,终任崔胤,后期斥逐言责之臣,杜绝谏争之路,自闭耳目,长养奸谀,加速了唐代的灭亡。这些都是他失政的表现,因此不是明君。
明清时期,思想家王夫之等人对昭宗的批判更加严厉,认为唐昭宗轻躁而无恒,被自己的情绪牵引喜怒。“闻一言之得,而肝胆旋倾,幸一事之成,而营魂不定”,是个可惊可愕之人,疑心病重,想一出是一出,怪不得被天下耻笑。而昭宗却不自知,骄傲自满以为自己很厉害,“以一往之情为爱憎,自取灭亡”,几可称为昏君。因此身死国灭成为意料中的事。
结合众多史料客观地看,唐昭宗接手时的唐代,已经在唐懿宗和唐僖宗的祸乱下行将就木。昭宗上位后还是干了一些实事的,比如从宫廷做起,带头一改奢靡之风,寤寐英贤以获得知识分子的认可,面对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两大难题,他下定决心彻底解决的态度也没有错,只是急于求成,在没有做足准备的情况下,基座不稳就多线开战,导致一有变故就手足无措,被宦官和藩镇驱来赶去,如浮萍之草,始终受制于人。
昭宗一死,大唐已在实际上亡国。朱温将年仅十三岁的李柷立为傀儡皇帝,史称唐哀帝,这也是唐代最后一任皇帝,在位仅三年,被朱温逼迫逊位,禅让于他。
公元907年,朱温建立后梁,唐代彻底灭亡,五代十国正式开启。
五代十国时期全图。来源/谭其骧版《中国历史地图集》
白衣金山,国号西汉
在中原纷纷乱乱时,归义军所在的瓜、沙之地也不断遭遇回鹘等政权的袭扰。张承奉一边韬光养晦准备反击,一边出使中原寻求支援。然而等到归义军朝贡使张保山返回敦煌,带回来的却是山河易主的消息。
张承奉与归义军拒不承认朱温建立的后梁朝廷,仍旧以亡唐为正朔,坚持使用大唐天复年号,甚至使用干支纪年,被后梁称之为“乱”。
公元909年,归义军节度使张承奉眼见大唐复国无望,决定自立,自称“拓山金山王”。不久后,在瓜、沙大族的支持下,张承奉进王为帝,建立西汉金山国,自号“金山白衣天子”,加“圣文神武”之尊号。
西汉金山国建立于四蕃合围之中,政治所辖有限,然而白帝张承奉却踌躇满志,试图建立一个强大的西北政权。西汉即西部汉人之国,“金山”指的是敦煌西南境的“金鞍山”,古时为楼兰与于阗、吐谷浑分界之岭,即今甘肃、青海、新疆三界之交的阿尔金山。古代敦煌人将金山与三危山视为护卫敦煌的两座神山。又据传统的五行观念,西方属金,其色白,敦煌又有金地之称,故名西汉金山国,张承奉也自称白帝。
阿尔金山的地理位置。底图/百度地图
既已建国,在制度上就要有一国的样子。政治方面,西汉金山国仿效唐代三省六部制建立了中央集权的百官制度,百官之长是宰相,吏部尚书亦挂宰相衔,还设有类似中书省的机构和御史台。同时也创设了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机构,如鸿胪寺和伎术院。鸿胪寺负责接待周边少数民族首领、使节;伎术院行使太常寺职能,负责典礼祭祀、阴阳占卜和天文历法等事务。
军事方面,西汉金山国实行军镇制度,调整了军镇的布局,以应对以回鹘为首的诸部族的威胁。
宗教方面,佛教占据统治地位,张承奉也支持佛教发展,但对寺院活动进行干预,并改变了僧官制度。世俗百姓的剃度需要得到政府的批准,以避免劳动力流失。
文化方面,西汉金山国鼓励世俗之作,多以诗、歌、碑、状等文学形式,记录张承奉统治时期的重要事件。其中《白雀歌》《龙泉神剑歌》和《沙州百姓一万人上回鹘天可汗状》等,成为后世研究这一时期归义军活动的重要参考资料。
辛未年七月沙州百姓一万人上回鹘大圣天可汗状(局部)。现藏法国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号为Pelliot Chinois 3633。来源/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数字化网站“中华古籍资源库”
民族方面,部分少数民族散居在西汉金山国,已逐渐汉化。
外交方面,西汉金山国制定了与吐蕃、吐谷浑和于阗结盟,共抗回鹘的基本战略。
与此同时,为了加强自己的法统地位,张承奉效法古代帝王登基时天降祥瑞的故事,命人写下《白雀歌》,言称自己建立金山国是承白雀之瑞,膺周文之德,歌曲赞叹他:“上禀虚符,特受玄黄之册,下副人望,而南面为君。继五凉之中兴,拥八州之胜地……”
做完了这一切,张承奉信心满满,准备干一番大事业。他不满足只在瓜、沙二州盘桓,而是要继承祖志,恢复对整个河西的统治。
东西开战,结亲于阗
首先,是打通外部对瓜、沙二地的拘禁与束缚。朱温已篡唐,西汉金山国与中原后梁处于互不承认的敌对关系,朱温称张承奉为“乱”,张承奉称朱温为“贼”,往来通信的必要性不大。因此金山国要打破的封锁在其他方向。
其时丝绸之路南道不通,通往塔里木盆地南缘的于阗国、璨微国(仲云人建立的小国)的路被部分西州回鹘控制,这部分部族的总部在楼兰一带。
西州回鹘、于阗、九姓乌护、葛逻禄等部。来源/谭其骧版《中国历史地图集》
根据初定的国策,张承奉要联合于阗抗击回鹘,往来通信是必要且必需的。于是张承奉诏令宰相罗通达、先锋张良真等人,点精兵一千,以急行军长途奔袭楼兰。面对“关山迢递,皆迷古境长途”的艰难,罗通达等人只用了20天,便兵临城下,旋即大破楼兰三城。又乘胜北上,来到雪岭之南、伊吾之北,想要一鼓作气收复伊州。虽然未能克获,却使得“凶徒(西州回鹘)胆裂”。
楼兰之捷与伊吾之胜,算是西汉金山国的西部战事,大大鼓舞了金山国全体军民的士气,并被认为是国威远扬的前兆。克获楼兰后,张承奉在楼兰恢复了唐代的石城镇建制,派兵驻守,同时动心起念,准备进一步开疆拓土。
根据《龙泉神剑歌》的记载,金山国要“东取河兰广武城,西取天山瀚海军”。此时大唐已亡,吐蕃在休养多年后又在河西南部死灰复燃,北面的鞑靼逐渐崛起壮大,歌中提到的广武城、瀚海军,在东、西甘州回鹘、西州回鹘的掌控之下。与唐昭宗削藩、除宦官的手法一样,张承奉也犯了自大冒进的错误:他决定东西并进,同时开战。要同时开战,他就必须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寻找一个可靠的同盟。
于是张承奉“结亲只为图长国”,主动求娶于阗国公主,以联姻的方式拉拢盟友。这个方式被后来归义军的继任者曹议金学会,并习至大乘境界,暂且按下不表。
莫高窟第61窟 于阗公主供养像。第61窟是五代晚期河西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及夫人开凿的功德窟。来源/敦煌研究院
在结亲之后,张承奉觉得西汉金山国的后方有了依仗,再也没人能阻止他收复河湟的脚步。于是挥师东西并进,向甘州回鹘和西州回鹘开战。
早在唐亡梁兴政权交替之际(907左右),张承奉与甘州回鹘的关系就降至冰点,尤其是后梁建立之后,甘州回鹘第一时间遣使赴梁称臣,而张承奉以其祖张议潮等为唐输忠至死不渝的精神,当然不可能向后梁称臣。相反,他所率领的归义军轻蔑后梁,以朱温为篡唐逆贼。根据记载,甘州回鹘至少三次遣使赴后梁“告状”,称“沙州,梁开平中,有节度使张奉,自号‘金山白衣天子’”。在后梁的支持下,甘州回鹘西侵之意日盛。甘、沙二州之间,彼此斗合,互生仇恨。《龙泉神剑歌》中记载的关于金山国与甘州回鹘的重要战役就有四次。
第一战是肃州金河之战。910年秋,西汉金山国远攻肃州,在金河东岸遇到甘州回鹘的强力阻击,大将浑鹞子一马当先被困敌阵,却力战不退,勇将阴仁贵匹马入阵,救出浑鹞子。后被回鹘反扑,无功而返,退回敦煌。
第二战是敦煌城周之战。西汉金山国被甘州回鹘衔尾而来,一路逐逼至沙州境内,兵临敦煌城下,城东、城西、城北三面受敌。张承奉亲自披挂上阵,带领金山国全部军队一万人与回鹘在千渠三堡一带展开决战。《白雀歌并进表》中提到,此战中金山国文武皆兵,宋中丞、张舍人一类文官也参与了作战,才得以保全敦煌城,击退回鹘。
第三战是便桥之战。学者陆国庆认为便桥为沙州城东之桥,而学者冯培红则疑此处的便桥或是借用唐太宗时,东突厥进贡长安附近的便桥即行退兵的比喻,并非具体地名。因为此战也取得了一定的胜利,金山国上下齐心共同抗敌,甘州回鹘在“便桥”被击退,阴仁贵因勇猛在此战后被擢升为金吾卫将军。
这一战的胜利,再一次冲昏了金山国君臣的头脑。歌中唱道:“蕃汉精兵一万强,打却甘州坐五凉。东取黄河第三曲,南取雄威及朔方。通同一个金山国,子孙分付坐敦煌。”宰相甚至怂恿张承奉改年号,挂龙衣,举行修筑天坛、祭拜南郊的仪式。然而这些歌颂和行动没能阻止羽翼已丰的回鹘攻势,金山国的国力,已在数次大战后损耗殆尽。
在回鹘卷土重来之前,张承奉派遣罗通达前往吐蕃求援。金山国的形势,岌岌可危。
可汗是父,天子是子
公元911年7月,西汉金山国迎来最后一场与甘州回鹘的大战。此战发生在敦煌城下,根据《辛未年七月沙州百姓一万人上回鹘天可汗状》的记载,此战是由回鹘可汗之子狄银领兵犯境,双方“白刃交接,各有伤损”。
然而,这“各有伤损”的一战,却成为西汉金山国的灭国之战。显然,西汉金山国战败了。连年用兵,致使沙州“沿路州镇,逦迤破散”。
不用说,回鹘身后,是中原后梁这座靠山。反观西汉金山国,则在一个孤立无援的窘境之下。于阗国在盛时是好的盟友,但无奈地处偏远,又国力不足,在战时却帮不上忙。被张承奉求援的吐蕃更不可能卷入金山国与回鹘的战争。一来是七十年前,张承奉的先祖张议潮就是在吐蕃手里光复的西北,并且将吐蕃残部逐出河湟,这么算起来,吐蕃与张氏家族之间有些世仇;二来是坐山观虎斗,更符合吐蕃的利益。
在外无援军、内经不起消耗的情况下,张承奉权衡再三,决定不再以沙州军民的性命作为赌注与回鹘火并,他选择请和。
宰相、大德僧人出城,叩拜迎接狄银。狄银为了折辱张承奉,要求他亲自出城叩拜,才同意和谈。
为了让张承奉免于这场羞辱,城隍、耆寿(德高望重的老人)和百姓再三商量,以“可汗是父,天子是子”为理由说服狄银:如果狄银肯接受和谈,金山国将派遣宰相、耆老、高僧、贵族正式持国信与设盟文书前往甘州,等函书下发之日,天子(张承奉)将望东而拜天睦可汗,这才是符合情理的顺序,哪有未拜其父,先拜其子的道理?
狄银见目的已达到,方才作罢。在“父子之国”的条件下,引兵而还。
面对“万姓告天,双眼滴血”的场景,张承奉承袭祖志,东荡西除的雄心壮志彻底破灭。不久后,成为甘州回鹘可汗的儿皇帝的他,在满腔抑郁中将西汉金山国改名为西汉敦煌国,用意只驻守一方祖地。
乾化四年(914)夏,西汉敦煌国在张承奉手中走向衰亡,从建国至覆灭,仅仅持续了五年时间。
沙州长使曹议金取代了张氏家族在沙州的地位,成为新主。历史迎来新的分割点。从天下大势来看,大唐灭国,进入与大宋交替的五代十国时期;而从归义军的角度来看,张氏归义军时代走向终局,曹氏归义军时代正式开启。
莫高窟第61窟 曹氏家族的女供养人。来源/敦煌研究院
参考文献:
刘昫等《旧唐书》
欧阳修《新唐书》
薛居正《旧五代史》
司马光《资治通鉴》
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
李军《敦煌通史》
冯培红《敦煌的归义军时代》
冯培红《汉唐敦煌大族与西域边防》
敦煌汉文写本《张淮深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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