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猫啊！看不见撸不着，我却要天天铲猫屎

我是研究荒漠猫的，于是逢年过节总要被亲戚们问上几句：“什么时候给我们带一窝回来养养？”

每当这时，我只能费劲巴拉解释：“国家一级保护的野生动物咋是您说养就能养啊……”

不过好在我妈总会及时救场：“啥研究猫的，孩儿是屎学砖家，天天在那屎上雕花，猫屎您要不？”

妈！听我说！谢谢你！

关于我本来想成为一个动物学研究者却每天“屎上雕花”这件事，还得从头说起。

三年前，导师安排我去祁连山研究荒漠猫。彼时听到这个略带神秘感的名字，又看到照片上那一双明亮清澈的蓝色眼睛，我擦着口水就跟猫盟的朋友们直奔野外了。

荒漠猫（Felis bieti）是目前所有野生猫科动物中，唯一的中国特有种，被列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荒漠猫主要分布在青藏高原的东部，多发现于青海、四川等地。虽然名字里带着“荒漠”，它们实际上却生存在山地林缘、灌丛和草甸地带。由于目前我们对荒漠猫的生态学调查较少，加之它们行踪诡秘，因此被称为“最神秘的猫科动物之一”。

我们的调查地点青海省门源县，这里既非山地也非草甸，有大片的青稞和油菜花田，周围是环抱的浅山牧场，是一片明显被人类改造后的栖息地。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近些年却经常有荒漠猫出没。

据当地人说，荒漠猫会出现在农田中抓鼢鼠，会叼着食物过马路，甚至会跑到村民家里偷鸡。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听说哪一个城市周围出现这么多荒漠猫的踪迹。

在这里，荒漠猫似乎不再神秘，它们变得家常起来。

我们来到门源的目的，就是要研究荒漠猫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是什么吸引了它们，让它们从自然栖息地来到了这片人类主导的栖息地。

然而真正到了门源，我却发现荒漠猫不是想见就见得到的——一连三天的夜巡一无所获，十月份光秃秃的农田上也只有零星出现的赤狐。直到第四天的夜里，我们才在人造林里发现了荒漠猫一闪而过的身影。

猫能躲着人，可猫屎却跑不了，所以我们决定钻进发现荒漠猫的人造林里找找猫屎。由于退耕还林政策的推进，门源县在农田之间规划了多片小斑块的人造林，种植沙棘、青海云杉、多枝柽柳等耐旱植物。

钻沙棘林就一个感受，扎死人了！作为人造林里的优势种，沙棘们长势喜人，逐渐手拉手连接成片。身高1.5米左右的沙棘负责扎脸，身高1米的负责扎屁股，再矮点就可以尽情扎腿，如果裤子布料合适，它们还会快乐地戳进裤子，顺带让我在累瘫了一屁股坐上车的时候喜提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们在里面钻了几圈之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不像家猫，荒漠猫拉屎的态度非常随意，从不讲究。走在灌丛里——随地拉，遇到旱獭或者狗獾的洞口——洞口拉，看见鼢鼠的土堆——土堆上拉……拉完也不说埋一下，就让它大摇大摆晾在那里。最大受害者鼢鼠表示，自己的土堆往往成为固定厕所，荒漠猫来了就要拉一坨，导致附近臭气熏天，根本无法入眠！

不过这可方便了我们这些卑鄙的外乡人，偷走了一份又一份猫屎美滋滋地驮回了实验室。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动物也是这样。拿到了荒漠猫的粪便之后，我们就可以通过粪便中的DNA了解它的食物组成，正所谓“以屎为鉴，可以知晚饭”！而荒漠猫的食物组成，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城市附近。

捡屎也是个技术活，首先得知道猫屎长什么样。为了帮助大家快速识别各种粪便，我做了一个简单的《野屎速查手册》。

目前在野外遇到的动物粪便，按照形态特征大概可以暴力分为以下几类：

这一类粪便多来自食肉目动物，身边最常见的就是各种猫狗的粪便，当然在野外还有可能是狼、熊、狐狸之类的。

气味浓烈，持久留香，所以养猫狗的朋友们请务必在主子们解决问题时站在上风口。

荒漠猫的粪便通常是标准的有尖儿圆柱体的形状，直径在2.5 cm左右，由于门源天气干燥，我发现它们时通常是干掉甚至被踩碎了的，但这不妨碍它气味持久。经过一天的粪便采集工作，我往往会沾上一身猫屎味儿，成为一只移动的巨型猫砂盆。

不过每次抠开一坨粪便，都有一种开盲盒的快乐，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坨里藏着什么——可能是鼢鼠碎裂的大脑壳，可能是一堆没有消化的草，或者一条不知来自谁的毛茸茸的尾巴，再或者一块蛇蜕……极大地迎合了收集类游戏爱好者的心理。

此类粪便与上一款相似，但每个小圆柱体彼此分离，尖端也比较钝，多数来自啮齿目动物，但由于动物本身的体型差异，粪便大小差异也较大。

各种常见鼠的粪便，通常较小，小家鼠的粪便只有0.2-0.3 厘米。稍微大一点的比如旱獭们，它们会把废弃的洞口作为家族公厕，新鲜的粪便堆在一起，又大又臭又软糯令人无从下手。

第三类是圆润小颗粒，大都来自兔形目动物或者一些有蹄类（比如羊）。比如一只健康的兔兔可以拉出下图中大小形状均匀、表面圆润且有黏液的粪便。

相比之下，鼠兔的粪便会更小更圆，像极了小学时校门口小摊上五毛钱一盒的诡异零食“熊猫丹”。不知道味道是不是也……

相较前者，这一类粪便形状没那么圆润，但表面更加湿润光滑，同样的也是小颗粒大量堆积，多来自偶蹄目的动物。比如麂的粪便，放在培养皿里像极了一盘刷了锃亮黑漆的花生。

这一类较大的肾形或者说扁圆形的粪便，通常来自体型略大的有蹄类动物，比如马、驴或者骆驼。

当然，在牧区附近出野外总也躲不过它们——牛粪，无论是拿来垒墙烧炉子还是作为天然肥料，牛粪都是人们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东西。

对于很多昆虫朋友来说，牛粪是绝佳的育儿场地（我就不放图了），因此在高原牧场往往能看到这样的奇妙景色：成群的红嘴山鸦在牛粪堆里大快朵颐，它们并不是在吃屎，而是在捉牛粪中的虫子。

只不过当我寻觅荒漠猫粪便的目标区域在一夜之间突然多了几百坨新鲜的，湿乎的，还味儿冲的……牛粪时，心情真的十分不好。

当然，在野外还会遇到形状各异的人类遗迹，它们往往成功拟态为各种动物的粪便，然后被捡回实验室……

某日，与师妹一起出野外采集粪便，下山后她眼睛亮亮地跟我说：“我在山坡上捡到一份粪便特别粗，50 mL离心管差点装不下，很可能是雪豹的！”我们还从未在这里捡到雪豹的粪便呢，如果DNA鉴定是的话，这可真是个好发现。

我看了看样品，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问：“你捡它的时候有没有在附近看到用过的卫生纸？”

下一秒，我们都沉默了……

修炼成屎学砖家的道路上，总要有些滑铁卢吧。

通过荒漠猫粪便中的DNA，我们发现，相比于同域分布的赤狐、豹猫两种逮到啥吃啥的食肉动物，荒漠猫的食物组成明显更加单一，啮齿目和兔形目的猎物占据了食谱的80%以上。它们尤其钟爱根田鼠，在我们检测的荒漠猫粪便中，90%的样品中都出现了根田鼠的DNA。

或许在门源这里，茂密的沙棘林与农田形成的镶嵌式结构，能够为荒漠猫提供庇护所和丰富的食物资源，吸引它们来到这里生活。

然而，近距离的人类活动也会对荒漠猫的生存产生一定的威胁。在离开门源的前一天晚上，进城买沙棘汁的时候，我们在国道上见到一具被车轮碾成二维的荒漠猫尸体。路面上的血迹还很清晰，或许几个小时之前，它还在睡梦里打着呼噜，或许上一个夜晚，它还享用了一只胖田鼠……

现在我们对荒漠猫的研究仍然处于起步阶段：它们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种群密度如何？会受到什么样的威胁？还有很多很多问题我们暂时无法解答，但通过不断的研究，未来或许都会有答案。从研究到保护，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我研究荒漠猫，却几乎不曾有几次与它们见面的机会。以至于很多时候，我会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动物学研究者”的梦想，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屎学砖家”。

可是又忽然明白过来，谁说研究动物就一定需要面对面呢？正如现代社会中，线上交流的方式一样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而我们通过红外相机、卫星追踪颈圈，以及粪便DNA这些新技术去了解它们，就仿佛时刻都在见面一样。

这真是一种神奇的感觉。

一张张红外照片、一串串定位轨迹、一条条看不见的DNA序列，都如同穿越了平行宇宙的信件，而荒漠猫们也在信里向我们讲述着它们的故事。

作者：孔玥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