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和史书中的大月氏,都在这里

作者:倪伟

本文转载自:中国新闻周刊(ID:chinanewsweekly)

中亚诸国考古又走进联合的时代

不同的是,这一次,中国人在穿针引线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和史书中的大月氏,都在这里
只有阿曼巴耶娃敢跟阿斯卡洛夫院士针锋相对。9月25日,在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州立大学,阿曼巴耶娃作完半个小时的讲座,阿斯卡洛夫突然站起来,咄咄逼人地连续追问,她被问得不耐烦了,瞪着眼睛回怼:“我可以回答你,但是,我现在累了!”说完起身离去。下面的人发出窃笑,乐于看到两位老友互怼。88岁的乌兹别克斯坦科学院院士阿斯卡洛夫·艾哈迈达利,是乌国考古界的泰斗,40多年来一直是乌国考古的掌舵人,他因为年龄、资历,以及从不微笑的严肃脸令人生畏。阿曼巴耶娃虽然个头只到他的胸口,却一点都不怕他。
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和史书中的大月氏,都在这里

2023年9月下旬,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州立大学,中亚考古学者阿曼巴耶娃与阿斯卡洛夫两位老友激辩。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他们认识几十年了。9月24日午后,阿斯卡洛夫和阿曼巴耶娃、伊索米丁诺夫坐在费尔干纳乡下的一棵杨树下,一边削着苹果,一边聊起往事。他们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苏联解体之后,三人归属于不同国家,几国之间很长时间不开放边境,人员往来不通。直到近几年,他们才又常来常往。
坐在一旁的中国面孔,是西北大学丝绸之路考古合作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王建新,一头白色长发,年届七旬。“他们在说他们共同的老朋友,说起往事总是很感慨。”王建新说。他牵头组织了这次费尔干纳盆地考古中、乌、塔、吉四国联合考察与学术交流活动,将中亚的老朋友们聚在一起。
阿曼巴耶娃·巴基特是一位个头不高但能量很大的吉尔吉斯斯坦老太太,在全球考古界享有名气。考察团到达纳曼干州的阿什肯特遗址时,负责发掘的考古学者阿纳尔巴耶夫一见到阿曼巴耶娃,两位老人就拥抱在了一起。上世纪70年代,他们是在苏联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一起读书的同学,苏联解体后,一个在吉尔吉斯斯坦,一个在乌兹别克斯坦。“虽然见不到面,但是我们始终保持着联系。”阿曼巴耶娃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费尔干纳盆地的初秋季节,午后微风和煦,白杨树和悬铃木的叶子已经泛黄。不时有叶子飘落,掉在馕和苹果上。阿斯卡洛夫每切下一小块苹果,就递给同桌的众人。
乌兹别克斯坦的纳曼干、费尔干纳和安集延三个州都在费尔干纳盆地里。费尔干纳盆地处于乌、吉、塔三国交界地带,是目前中亚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也是古代丝绸之路要冲,盛产汗血宝马的大宛国就在盆地里,张骞和玄奘都来过。盆地里分布着大量考古遗址,吸引着各国考古学家前来解密。
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和史书中的大月氏,都在这里
2023年9月下旬,中乌塔吉四国考古专家联合考察中亚费尔干纳盆地阿什肯特遗址。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当代的国境线强行割开了古代的文化单元,重返古代的考古,需要重新弥合国界的割裂。合而又分数十年后,几位白发老人久别重逢,中亚诸国考古又走进联合的时代。
不同的是,这一次,中国人在穿针引线。
老朋友在遗址相会
今天,从乌兹别克斯坦到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可以免签直接穿越国境。前些年则要麻烦得多。2011年,西北大学等三家国内机构,准备联合对乌、塔两国的考古遗址作一次系统考察,他们原计划一次走遍两国,却发现任何交通方式都无法通行,无奈只能撤回国内,分两次行动。
费尔干纳盆地更是矛盾交织的前沿,中亚著名的火药桶。因为历史遗留问题,乌、塔、吉三国边界划分陷入无休止的争议,并且形成了特有的飞地和边界村现象。飞地和边界村的存在,加剧了管辖难度和矛盾冲突。为了抢占自然资源,边境族群时常发生流血冲突事件,2014年一年,吉塔边境就发生过32起冲突。今天,考古学者们终于可以在乌兹别克斯坦安全地四处考察。
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和史书中的大月氏,都在这里

中乌联合考古队发掘的乌兹别克斯坦明铁佩古城西城门遗迹。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2016年之后,三国之间的边界争端问题迎来进展,2018年,三国开放边境和公民免签,学术合作也迎来转机。西北大学与三国都建立过双边的考古合作,王建新提议,几个国家是时候坐在一起聊聊了。三国都同意,但隔绝太久,谁也不好主动牵头,王建新索性将他们都邀请到西安来聚会。
那次聚会破了冰。位于三国交界的费尔干纳盆地成为首选的合作地区。2019年,四国联合考察团对费尔干纳盆地的吉尔吉斯斯坦奥什州进行了全面考察,东道主阿曼巴耶娃一手安排。4年之后,第二次四国联合考察重回费尔干纳。从今年9月23日到28日,四国考古学者对乌兹别克斯坦这一侧的费尔干纳盆地遗址和博物馆进行了考察,并在费尔干纳州立大学举办了两天的研讨交流。
费尔干纳盆地位于中亚的东南部。张骞出使大宛国后,大宛国与汉朝建立外交关系。汉武帝曾任命李广利为“贰师将军”,两次征讨大宛,攻破大宛后,西域各国开始臣服于汉朝。在丝绸之路开拓史中,费尔干纳盆地始终是一个重要的地点,而且费尔干纳盆地后来还成为中亚的丝绸纺织中心。从考古来看,盆地里出土过大量汉朝的铜钱、铜镜、丝绸的文物,印证了文献的记载。
9月26日,四国学者来到安集延州乡下的明铁佩古城遗址。古城四周包围着田垄,田里拴着牛,村民赶着黑羊经过,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不过当地政府已经用一排排树林将遗址核心区围了起来,设定为文保遗址区。遗址入口处是两个三层楼高的大土堆,土堆中间打开了一个缺口,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副研究员刘涛说,这个缺口就是考古发现的古城西大门,属于重大发现。
刘涛目前是明铁佩古城中乌联合考古队的中方现场负责人,在国内,他也当着汉魏洛阳城考古队队长,缀连着丝绸之路的开端和中途。从2012年起,中国考古工作者已经在明铁佩工作了10多年。刘涛对着一块展板,为来访的同行们勾画了一个圈:古城规模达到272公顷,相当于故宫的4倍。这座其貌不扬的土遗址,是迄今发现的公元前后费尔干纳盆地最大的城。
有学者推测,明铁佩或许就是著名的“贰师城”。贰师城是大宛国名城,以繁育汗血宝马著称,李广利以“贰师将军”之称出征大宛,就肩负着带回汗血宝马的期待。不过,对于贰师城的所在,明铁佩并非唯一可能的选项。在费尔干纳盆地三国,每个国家都指认过可能是贰师城的遗址,但因为以前的隔绝,大家并没有坐在一起谈论过这个话题。
“贰师城到底在哪里,目前学界还没法完全解决这个问题,但如果大家不坐在一起谈,那就永远只能各说各的。”王建新说。
这次考察过程中,学者们使用的语言加起来可能有五六种之多,即便语言不通,关注的问题却非常细致,常常在翻译的帮助下不厌其烦地就某个小细节反复询问。当阿曼巴耶娃在费尔干纳州立大学演讲时,阿斯卡洛夫就一些细节问题问了半天,直到让阿曼巴耶娃丧失了耐心。“我跟阿斯卡洛夫院士很早就认识了,早到我都快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他是个非常严格的人,对学生的要求非常高,他的硕士、博士生在他手下两三年,如果论文答辩不过,就要再读两年。”阿曼巴耶娃对《中国新闻周刊》撇撇嘴,做了个鬼脸。
阿斯卡洛夫严肃而认真,习惯面色凝重地发表长篇大论。在费尔干纳州立大学的那次交流活动中,他被安排发表致辞,却没说任何场面话,而是数落了十分钟乌国考古界的不足,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后辈们在他面前总有些紧张。
“院士在兴头上,我必须得在那里陪着。”晚上9点多,回到酒店的王建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就在前一天,他得知院士过生日,在会议期间订了一个蛋糕,为老院士举办了一场生日宴。
追寻消失的东方民族
王建新如今俨然中亚考古界的老朋友。他每年往返于中国和中亚诸国,跑遍了几国的重要遗址。最初,他是为了追寻一个已经消失的民族来到中亚
《史记》《汉书》等史籍曾记载过一个显赫的西域民族,名叫月氏。在匈奴强盛之前,月氏是中国北方的第一民族,生活在“敦煌、祁连间”。公元前2世纪,匈奴突然崛起后,击败月氏,取代其地位。大多数月氏人西迁到今天的中亚,史称大月氏,一小部分依然留在敦煌周边,称为小月氏。当初张骞出使西域,就是为了寻找大月氏,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顺道实现了丝绸之路的全线贯通。
大月氏到底在中亚何处落脚,东西方古代文献对于中亚的记载中,哪些国家、民族和事件与月氏有关,两千年后已经成为众说纷纭的谜团。相比于对匈奴的了解,人们对于同样兴盛过的月氏人,所知甚少。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国际兴起一阵月氏研究热。欧美、日本等地学者通过对中亚的考古调查,提出了关于月氏的一些新认识。90年代,王建新在西北大学主持考古学科建设,他觉得中国考古也应该走出国门,而起源于中国、流散进中亚的月氏,似乎是一个不错的课题。
王建新不急着出去,他的研究先从月氏西迁之前起步。所谓“敦煌、祁连间”所指的祁连,并非今天的祁连山,而是天山。天山贯穿欧亚大陆腹地,自东向西横跨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四国。天山三分之二以上在新疆,即东天山,穿越新疆全境,将新疆切成南疆和北疆。中亚的三分之一,则为西天山。天山山脉发源出楚河、伊犁河、锡尔河等河流,养育了大陆腹地众多民族,伊犁河从新疆流向哈萨克斯坦,锡尔河则与阿姆河并列为中亚最重要的两条河流,亚历山大大帝曾经鏖战于锡尔河,大胜斯基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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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莫高窟壁画:张骞出使西域。图/FOTOE

本世纪初的十多年间,王建新带领团队调查和发掘了甘肃、新疆的广阔的东天山地带,对中国月氏遗存有了大量新发现。他们找到了4 处早期游牧文化大型聚落遗址,应该属古代月氏、匈奴等早期游牧民族的最高等级的王庭、单于庭遗址。十多年的国内工作,是为境外考古所做的漫长准备。2009年之后,学术准备已经成熟,西北大学团队走向西天山。
据《史记》《汉书》和《后汉书》记载,大月氏在中亚东山再起,建立了一个人口40万、骑兵10余万的大国。张骞出使之后,大月氏与汉朝使者往来不绝。上世纪90年代出土的甘肃悬泉置汉简中,有17条西汉时期关于大月氏的简文。但中亚地区明确属于月氏的墓地和遗址,世界各国的考古人一处都没有找到。
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在乌兹别克斯坦找了好几年,开着车在尘土飞扬的乡间道路上四处颠簸。突破口是康居遗址的发现。2015年到2016年,考古队在撒马尔罕西南20公里发掘撒扎干遗址,发现了6座墓葬和居址,通过墓葬形制和陶器等器物的比对,认为是康居的遗址。此前的研究已经确认,康居国在大月氏之北,以阿赖山和铁门关为界。这是个关键的方位线索。考古人于是转头向南,在撒扎干以南仔细寻觅大月氏。
2016年底,中亚考古队在撒马尔罕以南的苏尔汉河区域调查,连续一个星期一无所获。调查日程的最后一天,发掘领队、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教授梁云在拜松河边歇脚,习惯性地四处观察,偶然发现河床的断面有灰土层,是明显的人类活动痕迹。他立刻下了探铲,人骨从灰层中暴露出来,一处古代墓地就此重见天日。这里后来被命名为拉巴特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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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5月20日,在乌兹别克斯坦拜松市拉巴特墓地,中国和乌兹别克斯坦考古人员在考古现场讨论。图/新华

拉巴特墓地的地理位置,是在乌兹别克斯坦东南部和塔吉克斯坦西南部的“北巴克特里亚”地区。大月氏是当时北巴克特里亚的主体民族和统治民族。遗址的年代,被确定为在大月氏西迁之后、贵霜帝国建立之前。时空两条线索,都指向大月氏。
西北大学考古队下了判断,拉巴特遗址就是月氏人留下的遗存。墓葬里的人骨,就是月氏人。大月氏找到了。
当月氏人到达西天山定居时,西边已经有一个庞大的国家,国民长着深目长髯的异域面孔。这个国家在西方史书中的名字是巴克特里亚,公元前6世纪成为波斯帝国的行省。公元前329年,马其顿王国亚历山大大帝挥师东征,占领巴克特里亚,作为东方领地的统治中心,大批希腊人移居到此。西汉建立的40多年前,公元前246年,此地独立为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月氏人比邻而居的,正是这个王国。月氏人于公元前138到前130年期间落脚西天山;几乎同时,约公元前145到前130年期间,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灭亡。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在东方的历史中,司马迁记载过这样一段往事。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除匈奴外,先后到达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四国。最西的大夏国,有百万人口,居民从事农业并善于经商。根据张骞的叙述,司马迁写道:“(月氏)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月氏人击败了大夏,在妫水(今阿姆河)之北建立起都城性质的王庭。
大夏与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是否就是同一个国家?灭亡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是否就是大月氏?西北大学团队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中亚的特别之处在此显现出来——东方与西方的迎面相撞,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来自东方的月氏人和西方的希腊人,曾经比邻而居,并且爆发过战争,随后想必进行了大范围的人种混合。在月氏人到达之前,巴克特里亚的古代人群都来自西方,以欧洲人为主体。月氏人从东方到来后,带来了亚洲的遗传基因,东西方人种在巴克特里亚交融,诞生了最早的中亚两河类型人群。
随着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十多年来的工作,张骞到过的那些中亚古国,在两千年后被陆续找到和确认。中国考古队在中国西部边陲之外,丰富着丝绸之路的历史细节,也丰富着对中国历史本身的认知。他们的研究带来了关于大月氏和丝绸之路的新认识,尤其是大月氏与贵霜王国的关系。
追寻大月氏的历程,证明中亚考古是一片值得开拓并且令人兴奋的领域。与考古成果共同结出的另一项成果,是中国考古学者与中亚各国陆续建立起的合作关系。中亚考古人开始接受和信任中国考古人,这将推动联合考古走向更大的时空范畴。
“金人”故乡的新故事
从哈萨克斯坦最大城市阿拉木图驱车向东,进入一片宁静的乡村地带,一路上苹果园、草地和荒原交错。距离城市50公里的荒原上,突兀地矗立起一栋灰色建筑,高耸的尖屋顶,仿似一顶高帽。这是伊塞克国家历史文化博物馆。博物馆身后,辽阔的草原通向远山的脚下。秋日草地枯黄,牛群在一座座土堆下悠闲地吃着草。这些土堆沉默不语但身世不凡,曾经吐露过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历史。
9月29日下午,伊塞克博物馆馆长古莉米拉刚从北京归来,带着一本“五洲四海——‘一带一路’文物考古合作展”的中文展览手册回到馆里。前一天,她在故宫博物院参加了展览的开幕式,伊塞克博物馆送去了23 件展品。这次展览汇聚了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阿联酋三国共4家文博机构,以及中国13家收藏单位的文物,其中包括中国实际参与的“一带一路”国家考古发掘项目。
伊塞克博物馆的展厅比中国一座普通县级博物馆都要小,也更偏僻,平均每天有40多人次参观,但却是哈萨克斯坦12座国家级博物馆之一。“小镇大馆”收藏着国家宝藏,宝藏就出自草原上的那些土堆里。1968年,特大洪水袭击此地,冲毁大量房屋,灾后重建时,政府计划将其中三座土堆推平,盖一栋新楼。当土堆被夷平、挖深,古代墓葬重见天日,原来土堆就是古墓的封土。这样的土堆在这一地区有40多座。
在其中一座墓葬里,当发掘抵达棺椁里的墓主人时,令人激动的画面出现了。墓主人的骸骨身披制作精良的铠甲,腰上挂着佩剑和匕首,头冠、盔甲、靴子都由金片嵌成。人们因此称之为“伊塞克金人”。
伊塞克金人是哈萨克斯坦迄今最知名的考古发现之一。金人埋葬于约2500年前,中国的东周时期。学者们推测,墓主人可能是草原民族塞人的贵族,但十几岁就死了,所以用珍贵的金片裹满他的全身,用宝物塞满他的墓葬,以示尊贵和恩宠。伊塞克博物馆展厅正中间就矗立着一副复原的金人铠甲,全身金片一尘不染,光泽耀目,最明显的标志就是鱼鳞般的金片和尖耸的高帽。金人早已是哈萨克斯坦的国民级图腾,在阿拉木图市中心的共和国广场,几十米高的塔尖上,站立着的就是一个威风凛凛的金人。
金人发现40年后的2010年,遗址区上建立了这座博物馆。古莉米拉从阿拉木图中央国家博物馆副馆长任上调来赴任伊塞克国家历史文化博物馆馆长。她有考古学教授身份,伊塞克因此一开始就拥有了考古发掘的能力,古莉米拉说,12座国立博物馆中,目前仅有四五座拥有考古发掘资质。没过几年,就在伊塞克遗址区范围内,他们又发现了一些墓葬。他们挑选了一个名为拉哈特的地方准备启动考古。他们找来了一个帮手,2016年,伊塞克博物馆与中国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签署合作协议,次年,双方开始了在拉哈特遗址的共同发掘。疫情中断的几年,博物馆独立发掘,今年,陕西考古院团队又重返拉哈特。
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和史书中的大月氏,都在这里

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伊塞克国家历史文化博物馆馆长古莉米拉站在伊塞克金人复原像前。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拉哈特遗址是哈萨克斯坦与中国目前开展的唯一一个考古合作项目,也已经成为哈萨克斯坦一个著名的考古项目。在出土了金人之后,这片以著名的伊塞克湖得名的土地,又开始讲述哈萨克斯坦历史的新故事。7年来的考古成果,贡献了初步的发现:拉哈特可能是一处具有中心聚落性质的遗址,或许就是塞人王族的中心聚落。
“中国的考古队员发现了新东西,会用俄语说,石头,石头!我们也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语了。”古莉米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更重要的合作成果,是工作方法和理念的互相借鉴,古莉米拉举例说,中国考古工作者十分重视地层,他们辨别出了拉哈特遗址的9层文化层。地层学是中国考古学传统的看家本领,在拉哈特遗址考古中派上了大用场。
哈萨克斯坦如今不论在资金还是人手上,都谈不上充裕。古莉米拉不止一次去过中国,今年伊塞克博物馆8名工作人员又集体去陕西考察,她对中国考古的条件感到羡慕。她参观博物馆修复中心时,很好奇这些修复师是从从哪里来的、学什么专业的,其实大多数修复师是博物馆自己培养的。这启发了她。
“也许有一天,我们的考古人员也会去中国的遗址上工作。”古莉米拉说。
继续向西
在西北大学学者与中亚同行的交流活动中,充当翻译的几个乌兹别克斯坦小伙子,都是西北大学丝绸之路考古合作研究中心的博士生。
35岁的巴哈原本是西北大学世界史专业研究生,被王建新收入门下,学习考古。他的博士课题是撒马尔罕阿夫拉西阿卜遗址的壁画。撒马尔罕是粟特人的故乡,壁画里出现了唐代人的形象,这是一个有趣的丝绸之路课题。王建新的另一个博士尚未毕业,就已经被费尔干纳大学预备录用。
“有一次王老师带队来乌兹别克斯坦考察,我一个本科中国同学在团队里,叫我去酒店看球。他说现在没有人来念博士,我就开玩笑说我去啊,他立刻带我去隔壁王老师的房间,对王老师说,他要来念博士。然后我就真的来念了考古。”巴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中亚是世界历史版图的重要地域,很多谜题等待考古发掘揭开,但本地学者相当匮乏。阿曼巴耶娃说,整个吉尔吉斯斯坦的考古学者大概只有20人左右,除了首都比什凯克的大学,其他城市的学校都没有考古专业。
其他几国即便情况略好,大体也不相上下。因此,近百年来,中亚考古一直相当依赖于外国考古力量的参与。法国、英国、日本、韩国等国家都派出了考古队,尤其是俄罗斯,在苏联时期,中亚的考古基本由莫斯科的机构牵头,与当地学者开展合作。但现在,俄罗斯对中亚考古的兴趣有所消退。“我们和俄罗斯的考古学家曾经有联系,但后来非常突然就断开了,因为没有人给他们经费了,反而是我们的经费和项目越来越多。”阿曼巴耶娃说,“其实,俄罗斯最近几年对中亚是没有兴趣的,只剩下一两个人还保持兴趣。中亚这么重要的地方,他们反而完全不关注了。”
中国在与中亚合作开展发掘的同时,也在培养着出身自本地的考古学者,以壮大本土的力量。
中国的考古合作,考虑的不是带走什么,而是留下什么。“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上半叶,中国经历过被外国掠夺文物的历史。这种经历不仅我们有,这些国家也都有,包括中亚、伊朗等。我们这些国家在一起做考古合作,肯定不会忘记那段历史,首先我们肯定要尊重所在国家的历史和文化遗产。”王建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们的工作一定是以所在国为主,我们是做学术的,不争、不抢、共享。”
阿曼巴耶娃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中国的考古装备十分先进,令她印象深刻。中国考古人的工作态度非常认真、仔细、负责任,“他们非常勤劳,这和我们很不一样,他们的专业性经常让我们吃惊。考古工作是很严谨、很重细节的,要做好计划,不然之后会很麻烦。”但让这位性格开朗的老人更开心的一点,是与中国考古人亲密无间的友谊。与中国人合作非常简单,中国人直入主题,很快就能建立友好的关系。她拿与吉尔吉斯斯坦同样有考古合作的日本人作对比,说日本人太客气了,合作了十多年,他们依然礼貌得有点生疏,没有私人交往,也不知道他们有几个孩子,但热情好客的中国人绝对不会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最近10年,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进行了诸多中外文物领域交流合作,与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阿联酋等24个国家开展了44项联合考古项目,在乌兹别克斯坦、柬埔寨等6国开展了11项历史古迹保护修复项目。
“我2002年就因为丝绸之路申遗的项目去过中国,我们与中国有非常丰厚的成果,最近几年的合作都是在‘一带一路’框架内。”阿曼巴耶娃说。
王建新带领的团队,继续往西走。
今年,他们已经与土库曼斯坦和伊朗开始探讨考古合作,明年将在这两个国家开展考古调查。与伊朗的合作区域和项目已经确定,将聚焦伊朗东北部的丝绸之路遗产与考古,调查预计先开展三年。“对于阿富汗,我们也在观察它的安全性,这整个都属于巴克特里亚地区,”王建新说,“区域的拓展是非常自然的、关联性的、蔓延式的,而不是跳跃式的。”
而月氏人的故事还在更新。今年夏天,王建新在蒙古西南部调查了一圈,那里也是月氏人的故乡。而在中国境内的新疆伊吾,西北大学考古队则找到了一处大型月氏文化墓葬,王建新认为,这将是第一座被发现的月氏王陵。

记者: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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