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来源《中华遗产》2023年01期,撰文/火火
在我们所处的时代,
吃糖早已变得习以为常,
殊不知,
我们实享受到的是过去几千年里,
无数人可望不可即的甜蜜生活。
▲染红的蔗节最终将拼出“上元祈福”的字样。摄影/佘琦辉
数千年来,甘蔗和白糖都是权贵阶层专享、庶民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而明朝晚期制糖技术的进步,一举改变了中国人的饮食习惯乃至生活习俗。从此,生活再也不能没有糖。
那又是从什么时候起
“吃糖,何以成了一件国家大事?
当我们回溯过去两三千年的吃糖史,
就会发现,
这一口甜,来得实在不容易。“
国民幸福指数指标——糖
20世纪20年代,糖一跃成为中国第二大进口货物,这引起了不少官员和学者的忧虑。1924年,北洋政府官员袁文钦,在一篇《关于振兴全国糖业意见书》中披露了一组惊人的数据:据海关统计,中国每年从国外进口白糖达八亿九千万斤,价值高达“一万万三千万元以上”。
但学者们心疼的,却不是钱,而是百姓的生活水平。
据当时的另一位学者陆宝愈调查统计,中国人每年的糖品消费仅有二斤四两,“较之美国仅三十分之一、欧洲仅二十分之一,即较之日本,亦仅五分之一”。也就是说,中国人吃糖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袁文钦就在《意见书》中慷慨陈词:
盖甘、咸二味,同一为人类日用必需之品,百凡食物皆资搀(掺)和,故糖与盐两物势略相敌……糖性主滋补,所以生活程度愈高愈上,则费糖必渐加多,足以判定其国文化之等差高下与其进步之迟速。
严格地说,盐的确是人类生存的“必需之品”,而糖似乎是一种美味、滋补的“改善型消费”,二者并不能等量齐观。糖品的消费量,俨然成了衡量一国发达程度、国民生活水平的指标。因此,为了改善民生,袁文钦极力提倡本国农民种植甘蔗、甜菜,为制糖业提供充足的原料。对于那些不听劝导的农户,政府则应派官员和专家督饬,甚至不惜“从强迫入手”。
▲浙江金华的甘蔗林(摄影/祝育斌),如此大规模的甘蔗种植,在清朝就已出现。
甘蔗代替金条?赐与二十条!
古代达官贵族的身份和地位标志是什么?除了锦衣华服、宝马香车,还有一样——甘蔗。
在汉晋时期,看似土里土气的甘蔗,却是名副其实的稀有物种,只在少数权贵之家才能看到。三国时期,曹操的公子曹丕,就在自家老宅的庭院里栽过几根甘蔗。
到了唐朝,甘蔗仍然只生于少数南方地区。北方人想要啃一口新鲜的甘蔗,难度不亚于杨贵妃吃鲜荔枝。唐朝的中兴名将郭子仪,曾率兵平定安史之乱、收复两京之地,史书称其有“再造王室”之功。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唐代宗却犯了难。
一般的功劳,加官进爵即已极尽恩荣,郭子仪已经位极人臣,还能赏些啥?唐代宗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赐甘蔗二十条”,以示郑重其事。
这事看起来挺夸张,但只要把它放到历史的大环境中看,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1962年福州市印发的儿童糖票。(摄影/刘建华)
唐宋时期的经济活力和生活水平,在历代王朝中算是相当高的,而甘蔗和糖品,却还只是王公贵族专享的奢侈品,或地方和番邦进献给朝廷的贡品。
即便如宋人笔记《东京梦华录》《梦粱录》等的记载,当时的汴梁、杭州等大都市的街市上,已出现了香糖果子、糖面蒸糕等甜食,但据日本汉学家斯波义信的考证,当时江南地区中国经济最发达的34个乡村集市,全部没有糖品售卖。现实情况是,对于产糖区以外生活在乡村的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很可能一辈子都没尝过糖味。无怪乎,《梦粱录》中说到普通人每日生活中有七样不可或缺的东西时,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却没有糖。
被称以“伟大”的技术
那么,糖从何时开始,成了庶民百姓都能吃得上的日常食品呢?
变化始于明朝晚期的一项技术创新。据农业和手工艺巨著《天工开物》记载,当时福建、广东地区的工匠发现,用黄泥水冲淋黑沙糖,然后用瓦漏过滤,竟然能产出纯净的白沙糖。这就是“黄泥水淋脱色法”,看似不甚起眼,却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制糖技术,被当代糖史专家季羡林先生称为古代中国的又一项“伟大发明”。
一项技术,之所以能被称为“伟大”,不在于它本身有多复杂,关键要看它对社会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制糖术的一个飞跃,在其后的几百年里,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
首先是蔗农。明朝之前,甘蔗只在南方少数地区零散地分布,而到了明清之际,浙江、福建、广东、江西、四川等所有南方省份,只要气候条件允许,几乎都种上了甘蔗。其实,甘蔗并不娇贵,也不难种,为什么在明朝以前没能推广呢?
瓶颈还是在技术。没有成熟的制糖技术,甘蔗种得再多也只能啃着吃,而且新鲜的甘蔗又不便于保存、运输,产生不了经济效益。于是,本就金贵的土地,只能优先用于生产口粮。
而甘蔗一旦能制成白糖,商人就能把它运到全国乃至世界各地。全国数以千万计的人口,就都变成了白糖的消费者,糖的社会需求,一下子就被引爆了。以岭南地区为例,清人笔记《广东新语》中说到,当地过去只种稻米,农民获利十分微薄。而到了雍正年间,商业嗅觉敏锐的农民们,纷纷将稻田改成了甘蔗田,从日益兴盛的白糖贸易中逐利。久而久之,岭南人重商而轻农,甚至出现了“产米甚少,不足以敷民食”的状况。
有了充足的产能,中国人的饮食习惯随之大变。苏州是清朝最繁华的商贸城市,也是沟通南北的糖品集散中心,饮食变化最为显著。据地方志记载,在宋元时期,苏州人还偏爱咸味,而到了清中期,就变成了“五味调和,惟多用糖”。与苏州相邻的常熟,更是“世人由来爱甜口,不妨十倍添糖霜”。在热闹的城市之外,就连偏远的村子里,也每天有小贩走街串巷,兜售糖果。
江南人对甜味的偏好,自此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产糖区更不必说。记载清代广东传闻逸事的《越台杂记》中说到,雍正年间,番禺有一个性格孤傲的进士韩纬五,他家贫不能自给,但为人豁达,饿了就到邻居家借米下锅,买不起菜,就买一点糖下饭。
由此可见,在当时的广东,糖的价格比饭、菜都低,人人都能吃得起。
糖的“庶民化”
糖吃多了,生活习俗也渐渐变了。在酸、甜、苦、辣、咸五味中,与生活习俗的关系最密切的,莫过于甜。
这大概是因为,甜味天然地让人产生愉悦、幸福的感觉,几乎没有人不喜欢这一口。因而在结婚、生子、祝寿等喜庆的场合,或春节、元宵、端午、重阳等传统佳节,甜食都成了宴会上的主角。
▲清朝晚期的一幅外销画“打糖锣” 。供图/FOTOE
最典型的例子,非喜糖莫属。在宋明时期的婚礼上,还很少看到糖的身影,而到了清朝的婚俗中,糖开始变得必不可少。用糖的方法,各地各不相同,清人笔记《西域见闻录》中说,西北地区的喜宴,除了准备瓜果、肉食,还要有“冰糖、塔儿糖、回子香油”等物,丰富多彩。光绪年间的浙江湖州《乌程县志》,则批评了当时婚礼的靡费之风,其中就包括亲戚竞相向新人馈赠甜糕,动辄多达数百斤。新人吃不完这么多的甜糕,只好又分赠给亲友,谓之“分茶”,一场婚礼过后,全体亲友都要吃上好几天的甜糕。
实在吃不完的,只好扔到河里喂鱼。
广东的“打糖梅”习俗,则已经和今天的喜糖十分相似。糖梅,即以糖腌渍的青梅,越甜越好。《广东新语》中说:“嫁女者无论贫富,必以糖梅为姑舅之贽,多者至数十百罂,广召亲串,为糖梅宴会……谚曰‘糖梅甜,新妇甜,糖梅生子味还甜’。”到了女儿出嫁的当天晚上,亲朋好友,乃至陌生人,都可以来到女方家里喝酒、闹洞房,索要糖梅吃,谓之“打糖梅”。到场的亲友、邻里,还会通过糖品的多寡,评判女家的家底厚薄。
就这样,糖的产量越大,吃糖、用糖的习俗就越普及,而社会习俗又反过来扩大了糖的消费。
至此,糖已经超越了口味的范畴,成为中国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一大表现是,通过技术创新,将原本只有少数人能享受的物质生活,逐渐扩展到广大普通民众,直至其在所有人的生活中变得习以为常。
糖就是如此,明朝发明的“黄泥水淋脱色法”,以及它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引发的连锁反应,被糖史专家称为“明清变革”,或糖的“庶民化”。到了民国时期,国内外的经济学者,都将食糖的人均年消费量,作为衡量一个国家生活水平的重要指标之一。
吃糖,
何以成了一件国家大事?
我们回溯过去两三千年的吃糖史,
你是否也发现,
这一口甜,来得实在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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