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酷玩实验室
今年上半年,随着曼彻斯特大学的Dias教授在美国物理学会上宣布实现了室温超导,这个概念在各个社交平台上大火,多篇相关的论文跟着发了出来,B站上甚至还有直播实现室温超导。
但子弹飞了半年后,以Dias为首的多篇论文全被撤回,室温超导这一话题很快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除了室温超导外,大家或许听过低温超导和高温超导。三者的区别显而易见——实现超导的温度不同。从字面意思看,三者的温度是从低到高。但实则,低温超导温度最低,室温超导的温度远高于高温超导。
目前低温超导(0到40K,即-273到-233摄氏度)和高温超导(40K到130K上下。也即-233到-143摄氏度)是可以实现的。而低温超导有一套相当准确的理论可以描述(BCS理论),但高温超导的相关理论却依旧是一个谜团。
与通常以合金为材料的低温超导不同,高温超导的材料是一种名为“奇异金属”的材料。
听名字就够怪了吧。这种材料在相对低温时超导,超过了临界点后电阻上升,这跟一般金属没区别。但奇异金属与众不同的是,一般金属的电阻随着温度的二次方增长,奇异金属的电阻却随着温度线性增长。
铜氧化物电阻随温度变化
自从1986年第一次发现奇异金属后,这个问题就始终没得到回答。列夫·朗道的费米液体理论准确描述了一般金属,但在奇异金属身上已然失效,科学家们找不到合适的理论,而这也成了凝聚态物理领域的一大谜题。
但为了更好地理解和应用高温超导,科学家们必须啃下这块儿硬骨头。
最近,莱斯大学教授道格拉斯·纳特尔森(Douglas Natelson)和他的博士生陈立阳等人做了一个实验,有望驱散笼罩着高温超导的迷雾。
他们用奇异金属制备了纳米级导线,使电流通过。实验测得该导线中的电流流动十分均匀且平稳,与一般金属中的电流判若云泥。这出乎了他们意料,但同时又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是指他们预料到奇异金属中的电流会与众不同。但他们没料到,这种均匀的电流中似乎没有任何带电粒子,就像找到了一种没有水分子的水。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一结果对解开奇异金属之谜,理解高温超导有什么帮助吗?
要理解这一现象的奇怪,我们必须首先从电阻与温度的本质说起。
中学物理老师讲过,电阻是电子通过导体时受到的阻碍程度。而温度,嗯,好像就是温度。
老师并不会继续深入下去,但会告诉你:电阻越大,导体越容易发热。
温度与电阻的关系,从微观世界的角度去解释会非常清晰:
电阻,实际上是导体内部的原子、离子、晶格等微观结构,与电子发生碰撞,使其运动受到阻碍。这一现象也叫电子散射。
而温度,在金属中本质上是原子的振动。当材料的电阻高,电子与原子的碰撞几率大。而每次碰撞,电子的一部分能量就会转移给原子,使其振动加剧,从而使得材料温度上升。
可以发现电阻与温度,和电子行为息息相关。所以,要理解电阻随温度线性上升的直线为何如此奇怪,了解奇异金属中的电子行为尤其重要。
在一般金属中,电阻随温度的平方上升,这一规律正是朗道的费米液体理论所描述的。
金属中的电子是如何运动的?大家在中学时都知道,金属是导体,其中价电子可离开金属原子,自由移动。
这种认识其实是有偏差,但也有其正确性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听我一步步道来。
在量子力学出现前,物理学家Drude将金属中的价电子视作自由气体。
小学生都知道,固态、液态和气态三态的不同来源于分子间的相互作用力(范德华力)不同。固体分子间相互作用力最大,气体分子间相互作用力最小,基本可以忽略,液体分子间相互作用力居中。
Drude认为金属作为导体,其价电子间像气体一样无任何相互作用,因此也像气体分子那样遵从玻尔兹曼统计分布。按照这一规律,相同能量的粒子可以拥有无数种运动状态。
但在量子力学的重要原则——泡利不相容原理被发现后,这一理论就崩坏了。
依据泡利不相容原理,同一能级的电子的量子态是有限的,这与玻尔兹曼统计分布冲突。
遵循泡利不相容原理的粒子的分布规律为费米统计分布,就是粒子依据能量从低到高依次排序,一个萝卜一个坑直到占满。这样分布的粒子叫费米子,电子就是一种费米子,这也是“费米”液体前缀的来由。
另一方面,科学家们经过计算发现,金属中电子之间的相互作用事实上已经强到不容忽略,这就意味着它们并不像自由气体分子那样无相互作用,而更类似于液体。
但前面不是说自由气体模型也有其正确性么,这不是都忽略了粒子间相互作用么,正确在哪儿呢?
固态、液态和气态中,固态整体相对稳定,气态由于不考虑粒子间相互作用,所以研究单一粒子也很方便。但液态就不一样了,不仅整体不稳定,而且每个粒子都会受到其他粒子的影响。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该怎么研究呢?
列夫·朗道没有局限在这种思维中,他跳了出来,不考虑电流中某一个粒子,而是将一团做集体运动的粒子视为一个“准粒子”,准粒子之间的相互作用可以忽略。
前苏联物理学家列夫·朗道(Lev Davidovich Landau),1962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如此,由准粒子构成的费米液体,与无相互作用的自由费米气体基本一致。科学家们只需要将计算式中的电子质量替换为“有效质量”,就能运用自由气体的那套计算方法。
大家可能会认为,所谓准粒子不过是一个人为引入的概念,又不是真正的粒子,至于有这么大的作用么?
至少就成果而言,在朗道引入准粒子前,科学家们不知道该怎么研究复杂的费米液体。引入之后,人们成功预测了在低温条件下,金属的电阻随温度的平方而增长,同时费米液体理论也成为了超导BCS理论的基础。而准粒子,如今已是凝聚态物理的重要概念。
我再给大家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准粒子的重要性,这个例子也与文章开头提到的实验有关。
声子,是研究固体的晶格振动引入的准粒子。我们来看看这个声子有什么用。
以硅为例,在硅晶格中,每个硅原子与另外四个硅原子之间形成共价键。大家可以把共价键看作弹簧,一个硅原子振动,其能量就会通过这些弹簧传递给相邻原子。那么,我们要如何去量化这种能量呢?
原子的振动都是有频率的,这表现了波的特性。事实上,它和声波这类机械波在固体中的传递很相似。
但声波与原子振动并非一个尺度,在原子尺度下,你得尊重量子力学。这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把振动的能量量子化。
怎么办呢?答案想必呼之欲出了,引入一种不存在的准粒子——声子。
就像光子是光/电磁波的量子化,声子可视作声波的量子化。而声子在很多方面的特性也很类似于光子。比如它们的能量都可用普朗克常数乘频率得到,或者它们都表现出玻色子特性(不遵循泡利不相容原理,多个相同的玻色子可同处一个量子态)等等。
声子就像最恰当的模型,有了它,科学家们才能更好地研究晶格振动。朗道在费米液体理论中引入准粒子也是同理。
只不过,30年后,费米液体理论在奇异金属中失灵了,而准粒子,似乎也不再适用。
自从1986年奇异金属出现,科学家们就提出了各种理论,试图解释那根奇怪的直线。
有人认为那是因为奇异金属中的原子排列无序,且电子间发生了量子纠缠,这导致奇异金属中的电子运动非常复杂,电子散射也与一般金属中不一样,从而导致电阻随温度线性增长。
但这样的解释未免太模糊。事实上,大多数解释奇异金属的理论都是如此,基于大量的假设和猜想。而试图用数学去精准描述的也有,比如物理学家萨赫杰夫就提出了SYK模型,这一模型得到了线性电阻结果,但并不现实,因为它完全没有考虑空间这一因素。
后来有人想通了,对这样一个极其复杂的课题,与其想一个完美的理论去定义它是什么,不如先排除它不是什么。
纳特尔森目标是回答这个问题:奇异金属中的电流,是以准粒子形式存在的吗?
为了找出答案,他们采用了测量流动中的涨落的经典方法——“散粒噪声”法。
什么是散粒噪声?比如天气预报说,一个小时内会有5mm的雨水降下。我们把所有雨水看作一个巨大的雨滴。如果将它分成一个个大型雨滴,那么这些雨滴落地的时间差会很大。而如果我们将它分成细小且均匀的雨滴,那么这些雨滴落地的时间差就会很小。
而我们可以反过来,通过散粒噪声的大小来推测雨滴的大小。
测量电流时也是同理。纳特尔森希望通过散粒噪声了解奇异金属中准粒子的“大小”。
但是要做到准确测量并不简单。因为奇异金属中的电子动量极低,对噪声非常敏感(噪声就包含了前文提到的声子),他们的实验的材料需要非常的精细。因为材料越精细,影响电流的未知因素就越少。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实验室并没有芯片工厂那样的精密仪器,大多数都得靠“手搓”。
但纳特尔森的博士生,陈立阳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搓”了出来。
他选择研究一种由镱、铑和硅制成的奇异金属。这是因为,导师的老伙计维也纳科技大学的西尔克(Silke)那已经做出了厚度几十纳米的薄膜。
而陈立阳要做的,就是将薄膜切割成纳米尺度长宽的导线。
一开始,他的想法是通过对奇异金属薄膜进行“原子喷砂”来一点点将其磨细。但尝试后他发现,这样磨出的导线不会表现出标志性的线性电阻,根本做不了实验。
在试了多种方法后,他找到了一种能保护奇异金属的方法:先用铬对金属进行镀层,使用氩气流将其余都冲刷掉,然后用盐酸洗去铬镀层。
这样,陈立阳制作了几根几乎完美的纳米导线。每根导线大约长600纳米,宽200纳米。
研究人员先将纳米导线冷却接近绝对零度,这是为了减小晶格振动,排除它对电流的影响,然后再使电流通过。另外他们还设置了对照组,经过同样处理后,使电流通过了由金制成的纳米导线。
结果,金导线中的电流散粒噪声大,与一般金属中由带电准粒子构成的电流无异。但在奇异金属中,电流的散粒噪声极小。
这表明,奇异金属电流中的准粒子颗粒极小,小到甚至可以说,消失了。
纳特尔森和陈立阳的实验提供了清晰的证据,但同样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因为并非所有物理学家都相信这个实验击败了朗道的准粒子。
他们指出,实验存在一个局限,只测试了一种材料,这并不能保证在其他奇异金属中的电流散粒噪声也会小。并且,即使陈立阳将材料做到了纳米尺度,也无法排除所有未知因素。
在我听来啊,他们说的虽然并不是没道理,但听感和不愿意承认错误,不断挑刺儿的小学生实在是一模一样……
在这“倔强”的背后,大概还深藏着对未知的担忧:如果不能用准粒子这样好用的“工具”,那该用什么呢?
很遗憾,现在的物理学家们中没有一个能像朗道那样平息争论。他们大多用一系列隐喻来回答:
比如伊利諾大学的菲利普·菲利普斯(Philip Phillips)教授将奇异金属中的电子比作轮胎中的橡胶。当橡胶从树上取下时,其分子排列成单独的串。但在硫化过程中,这些串会转变成坚固的网状结构。从个体的集合中产生出一种新物质。
亦或前文制备薄膜的西尔克,花了20年时间探索出一种理论,奇异金属中的准粒子在“量子临界点”时分解。在这个临界点上,两种不同的量子状态争夺上风。
这是简化版的铜氧化物量子态相图。横坐标为载流子浓度,纵坐标为温度。目前人类能解释的,只有SC(超导)和FL(费米液体)而已。悬在上方的大块空白,正是奇异金属。
超导研究的目标,就是去拓展SC这块区域。要么拓宽,使超导能在更宽广的载流子浓度区间内发生;要么拔高,使得超导能发生在更高的温度。
费米液体区域,已经给予人类许多新物理。奇异金属,这片尚未被人们探索的蓝海,将来又能挖出什么宝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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