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在《世界知识》2023年第24期
作者:林一鸣
2023年11月5日,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UNODC)发布《2023年阿富汗鸦片调查》,称自阿富汗塔利班(阿塔)临时政府于2022年4月颁布全面禁毒令以来,曾是全球最大鸦片产出国的阿富汗罂粟种植面积锐减95%,罂粟农场改种小麦,吸毒者也被送往监狱、戒毒所,这宣告该国毒品经济“走上穷途末路”。
那么,阿塔重掌政权后推出的系列禁毒措施成效究竟如何?通过国际公开资料可以看出,阿富汗在鸦片减产上确已取得突出成效,然而这只是该国在禁毒事业上迈出的一小步,国际社会应提升对解决该问题的关注与支持。
在《2023年阿富汗鸦片调查》中,UNODC估算2023年阿富汗罂粟种植面积已从2022年的22.3万公顷锐减至1.08万公顷,鸦片产量从2022年的6200吨降至333吨,降幅达95%,创下自2001年以来新低。同时,英国地理信息服务商阿尔西斯(Alcis)也发布报告表示,通过卫星图片分析,阿罂粟种植面积已从2022年的约22万公顷降至约三万公顷,降幅达86%。
这表明阿塔自2021年8月重掌政权后采取的禁毒措施取得一定成效。2022年4月,阿塔临时政府宣布全境禁种罂粟,禁止使用、交易各类毒品和酒饮,并取缔毒品加工厂。据报道,2023年8月,阿塔临时政府针对这项禁令制定了分为11部分的共32条法规,并于10月正式下发。事实上,禁令发布时正值鸦片春收季节,阿塔临时政府并未限制鸦片收获和交易。UNODC指出,禁令发布后阿富汗鸦片贩不得不抛售库存以弥补产量不足和经济损失。2023年3月,阿塔临时政府甚至取消了针对鸦片征收的出口税。对此,UNODC认为,其意在尽快出清境内鸦片库存,以便后续强化对鸦片交易的打击。
大麻和甲基苯丙胺(俗称冰毒)也是阿富汗禁毒面临的重要难题。2023年3月,阿塔临时政府宣布禁种大麻。这项禁令在大麻种植季前夕发布,但“阿富汗分析师网络”网站引述消息称,目前阿北部省份仍在种植大麻。事实上,大麻的使用在阿社会比鸦片更广泛、时间更悠久。与此同时,UNODC在2023年8月发布报告指出,2017~2021年,在阿及其邻国缉获的冰毒数量连年大幅增长,其份额已逐步接近查获的海洛因,这表明阿已成为地区性冰毒制造中心。制作冰毒的主要原料麻黄碱,可以较为简便地从麻黄中提取,而阿境内高海拔干旱地区适于麻黄生长。UNODC报告认为,单以麻黄为原料,阿境内难以存在如此庞大且增长迅速的制毒规模,因此该国可能还存在工业级化学品被滥用的情况。虽然阿塔临时政府打击制毒作坊的行动不断见诸报端,但从源头控制制毒原料恐怕更为关键。
综合来看,阿塔临时政府在打击鸦片交易及其他品类毒品制贩上仍有不足。可以说,其已在禁毒上迈出了重要一步,但目前仍只是一小步。
阿塔临时政府在禁毒上迈出的重要一小步是否足够坚实仍值得观察。2000年,阿塔在首次掌权末期也曾出台禁令打击罂粟种植,次年,阿罂粟种植面积和鸦片产量出现断崖式锐减,但2002年后,该国鸦片生产再度快速反弹。这固然与阿塔政权在2001年被美国以“包庇恐怖分子”为由推翻有关,但鸦片生产对阿的经济意义也不应被忽视。
长期以来,鸦片在阿富汗经济中占有重要份额,罂粟种植是阿农业收入的重要来源。据UNODC估算,2015年鸦片内销及出口额占阿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6%,2022年罂粟种植占到农业产值的29%。而禁令颁布后,2023年阿鸦片出口额降至约1.9亿~2.6亿美元,较2021年减少约90%。可见,禁令对阿经济直接冲击之大,而随着该国鸦片库存的不断出清,这一影响或将持续数年。
阿富汗罂粟种植户对自身收入的减少可能有更切身的感受。UNODC估计,罂粟收入占到阿种植户平均收入的一半左右,而据其针对阿罂粟重点产区的遥感监测,大部分罂粟田已改种小麦,但小麦收入远低于罂粟——据测算在阿种植小麦每公顷收入为770美元,而种植罂粟收入则高达10000美元。因此,在赫尔曼德省、坎大哈省、楠格哈尔省与法拉省这四个罂粟种植大省,改种小麦的所有农户在禁令颁布后一年里总计减少了约十亿美元收入。而若要改种其他高价值经济作物,当地农户还面临种子难觅、灌溉困难、投资欠缺、收获周期不定等一系列挑战。
同时,阿塔出台的一系列禁毒政策,还在短期内推高了各类毒品价格。2023年7~10月,阿各地鸦片价格几乎都翻了一番,10月颁布新法规后,各地鸦片价格再次上涨10%~40%。而据UNODC统计,2023年每公顷罂粟收入较上年增长47%,2023年8月,鸦片每千克单价还创下20年来最高的408美元。阿尔西斯报告称,2022年11月麻黄和麻黄碱价格较一年前增长了三倍,而冰毒价格则增长了两倍。
2023年10月,世界银行发布报告称,自2021年8月以来阿富汗经济已萎缩25%,预计该国2023年经济增长将继续几乎为零。在此背景下,阿塔临时政府禁毒政策的经济成本将更显高昂。一面是低迷的经济、锐减的收入和困难重重的替代种植;另一面是走高的毒品价格、相对简便的制毒方式、更难以查禁的大麻和麻黄种植,这两方面因素都将对阿塔持续禁毒形成巨大经济压力。
阿富汗禁毒的经济压力还可能向政治和社会领域传导,进而形成更加复杂的局面。例如,禁种毒品原植物对阿社会具有多方位影响。阿罂粟收获季通常能为超十万基层劳动者提供劳动机会及比一般农业劳作高50%的收入,禁令颁布后,他们的生计受到重大影响;而富农、地主和鸦片贩仍能赚得超额利润——他们在禁令颁布后以较低价格囤积鸦片,并在2023年收获季鸦片价格上涨时抛售。另外,极小部分仍在种植罂粟的农户也从禁令中获益。可以发现,禁毒政策的经济成本被更多转嫁至贫农,尽管他们在鸦片经济中从来只占小部分收益,而原本收益份额更大的群体反倒因禁毒政策获得更多利润。这不仅拉大了贫富差距,还加剧了社会不公,对阿禁毒措施的持续推进乃至社会稳定具有不利影响。
与此同时,禁种对阿富汗不同地区的影响也不同。一是阿各主要鸦片产区的罂粟种植面积减少幅度各不相同。例如,据统计,阿种植面积最大的赫尔曼德省降幅达99%,占到全国总减少面积的68%以上,而巴达赫尚省的种植面积甚至增加了11.5%。二是减少种植的经济影响对各地也不同。赫尔曼德等西南部省份土地资源相对充裕,鸦片产量高、库存多,而阿东部楠格哈尔省土地资源紧缺,其罂粟种植面积减幅达88%,因此所受经济影响更大。据统计,禁种后阿东部地区鸦片价格涨幅高达40%,而西南地区涨幅仅10%,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两地鸦片库存量的差异。无论是执行力度有区别,还是政策影响有差异,对长期受族群及地域矛盾困扰的阿富汗而言,不平衡的禁毒措施还有引发政治风险的可能。
此外,禁种的潜在财政影响虽尚不清楚,但也给阿富汗的禁毒努力蒙上了另一层阴影。目前,阿塔临时政府通过其农业部以宗教名义对作物收成“征税”,罂粟也在征收范围内。据报道,2022年这笔收入高达十亿阿富汗尼。这不仅是阿塔临时政府的一项收入来源,更重要的是这笔收入直接由阿塔最高领导人办公室支配。此外,鸦片收入对支付进口商品也具有重要意义,尤其是在阿食品、药品和燃料等必需品依赖进口的情况下,罂粟减产对于贸易逆差的影响可能更加凸显。
禁毒固然是阿塔重掌政权后应当担负的现实责任,但这并不意味着国际社会可以袖手旁观。
阿富汗作为庞大的国际制贩毒网络中的重要一环,其任何禁毒措施都具有国际性影响。例如,阿鸦片产量曾占全球市场约80%,如今其罂粟的大幅减产对国际禁毒具有重要意义,但考虑到国际市场尚有存货,只有阿今后持续禁产才能在国际层面产生正面效果。而若这种禁毒压力持续,从短期看,阿国内鸦片贩可能会加快出清存货,考虑到鸦片走私的时滞性,国际市场上的鸦片供应可能出现一个高峰;而从中长期看,随着阿大幅减少供应鸦片,罂粟种植可能会在其他地区死灰复燃。此外,阿境内冰毒制造规模的快速增长,很可能与工业级麻黄碱原料从外部非法流入有关,若这一趋势得不到遏制,冰毒很可能取代鸦片和海洛因成为阿毒品经济的“新支撑”。
从更广的视野看,阿富汗推进禁毒将在一个时期内引起本国经济受损、民生恶化,并可能由此酿就新一轮人道主义危机,而这很可能对地区和全球产生连锁影响。长期战乱导致阿富汗积贫积弱,2021年8月以来,阿所接收外援大幅减少,经济状况更加恶化。阿塔临时政府固然需采取更多有效措施积极融入国际社会,但国际社会也应与之保持建设性接触,而不是一味搞孤立和打压。
在这方面,美国更应承担起作为大国的现实责任及其对阿富汗政策产生的历史责任。事实上,上世纪80年代美国支持阿境内“圣战”武装对抗苏联入侵,在一定程度上促使罂粟种植和毒品经济在阿生根泛滥。2001~2021年,在美国入侵阿的20年间,阿毒品问题依然猖獗。
总之,阿富汗不应成为国际社会中的“孤岛”,支持阿富汗禁毒事业符合国际社会的共同利益,需要有关各方的更多关注与积极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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