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只有中国历史,有大规模农民起义

作者:卢克文

本文转载自:卢克文工作室(ID:lukewen1982)

对于农民起义这种现象,中国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在我们历史上,差不多每隔两三百年就来一次,每次一来,总是会杀得尸山血海,天街踏尽公卿骨。

要是几百年不出现,我们反而会觉得奇怪,认为是不是历史这个事物,内分泌失调导致经期不稳什么的,哲学家历史学家政治家就忍不住忧心忡忡。

但奇怪的是,我们几乎从来没听说过其他国家,有什么农民起义。

欧洲没有,日本没有,伊斯兰世界没有,美洲那更加没有,全世界就只有中国反反复复出现大规模农民起义,一遍遍地清洗原来的王朝。

这就很奇怪了,凭什么这种事就只在中国发生?

阿拉伯世界没有农民起义是正常的,因为人家不玩农耕,主要玩的是游牧和商盗。美洲历史上常年茹毛饮血,还十分蒙昧,动不动杀一堆人献给太阳神,算不上真正的农耕。

本文主题是探讨古代农民起义,我们先把这两个世界一脚踢开,多拿欧洲和日本来做对比。

先说结论,因为中国是世界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中央集权,而欧洲和日本这些国家,他们其实长时间都是封建制。

中国人习惯上把我们在民国以前的世界,叫封建社会,老人家有古板思想,就叫封建思想,这是一种表述上的错误,我们秦统一六国后就不再搞封建了,我们搞的是中央集权郡县制,欧洲和日本搞的那个,才叫封建制。

你到今天去问欧洲人混社会什么最重要,他们还是会说“blood”(血统),并不是某些人向我们宣扬的民主自由,欧洲人的血统跟日本那个万世一系差不多,他们大多数,都是祖祖辈辈社会阶层不动弹的,不像中国,每隔几百年动不动就全部格式化一次。

有封建思想的,应该是欧洲人和日本人,中国人没有封建思想,中国人古代的那种思想,叫皇权思想更合适。

我在《中国人的血脉》里介绍过,中国是地球上唯一一个,国土地形跟大江河流向一致的国家,而且有两条大江河顺着国土方向贯穿全境,致使中国长时间都处于大统一状态。

欧洲河流几乎都是短促的南北向,日本则根本没有大江河,他们最大的河流利根川,总长才332公里,年径流量只有可怜的124亿立方米,仅长江的13%。

受地理环境影响,日本大多数文化衍生品都小小的、萌萌的,少有中国那种大气开阔的景象。

欧洲有大山脉阻隔,日本山地占到了70%,山与河配合,把这两大块地,摔碎成无数玻璃渣,区别是欧洲的每一片玻璃渣大一些,日本的玻璃渣小一些。

为什么只有中国历史,有大规模农民起义

日本地形图,平原太少了

人类各民族,看起来长得不一样,又住在地球相隔万里的地方,压根儿没串过门,但因为相同的经济环境,常常干出一模一样的行为,建立一模一样的社会架构。

比如,日本在明治维新前所建立的社会结构,跟欧洲中世纪的社会结构,基本就是一回事。

是的,日本人在明治维新前,过的就是欧洲中世纪的生活。

欧洲是在西罗马灭亡,日耳曼人进来后,才在8世纪确立封建制,日本是在12世纪末,镰仓幕府掌权时开始建立封建制。

欧洲封建制在16世纪走向灭亡,日本一直维持到了明治维新。

郡县制下的中国农民,跟封建制下的欧洲农民,他们的生存环境,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们中国人印象中的古代农民,是自耕农或佃农,中世纪欧洲庄园里的农民,他们其实是农奴。

中国自耕农,是可以通过读书改变阶层的,比如曾国藩爷爷曾玉屏,原本是个湖南普通农民,过着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生活,35岁后因遭人耻笑,猛地小宇宙燃烧,发愤图强开荒辟地,辛苦经营十几年,为家里置下百十来亩田产,才有了资产为家里供出两代读书人。

欧洲农奴们则是被锁死阶级,依附在土地上,不能随意离开,会跟着土地所有权一起更换主人,他们是别人的财产,而不是有自由意志的人。

欧洲农奴也没机会读书,不能买卖土地,农奴的后代还是农奴,生生世世不得翻身,一辈子给领主做牛做马干活,按时缴纳实物税,娶了老婆有的还要给领主初夜权。

这个初夜权并没有大家想象中执行得那么猥琐,也不是所有领主都有这个胃口的,实际上绝大部分初夜权,最后都变成了结婚税,新郎新娘会给领主一些钱、粮食或者纺织品,象征把初夜权从领主那买回来。

2007年,查尔斯还在做王储的时候,在威尔士卡马森郡买了一座196亩的大庄园,这块地的前任主人居然没废除初夜权,查尔斯买下来后也没有注意到这回事,其实这个初夜权就是结婚税,但被英国八卦报纸一顿添油加醋报道,把查尔斯尴尬得想找块豆腐撞死。

欧洲农奴也知道规矩,都是凑够结婚税才会结婚,没必要在新婚当天让领主找着把柄,给自己找不痛快。

中国的自耕农有财产权,可以读书识字,还可以跑来跑去交流信息,认知能力强欧洲农奴一大截,所以一旦造反,他们的攻击力和组织性比欧洲农奴狠几个咖位。

欧洲农奴在主子眼里,跟牲口没什么差别,农奴平时的一举一动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由成天练习杀人的骑士死死盯着,这些农奴没法读书识字,也不与外界接触,是一群战斗力极差,又不具备完整人格的生产工具,让他们憋一千年,也憋不出个造反的行动纲领和战略目标。

中国的农民是面向流官政府的,纳税面向天子,所以他们知道最高目标是干掉皇帝自己做。而欧洲农奴是活在封建领主的圈地里,他们只知道欺负自己的是领主,根本没有痛恨国王的原始动力。

欧洲历史上号称最血腥的法国扎克雷农民起义,文盲们从头到尾没有成文的纲领,实际参与人员仅几万人,还只闹了两个月。这些人根本就不跟国王过不去,只要求恢复以前约定的税率,不要给他们加税就行。

你说朱元璋闹造反,会只要求朝廷改税率吗?为这种理由造反,放在中国历史上,听起来跟闹着玩一样。

欧洲农奴跟中国农民起义最大的不同,就是目标完全不一样,中国这边是中央集权,人人都知道天子在哪里,都是直奔皇帝的宝座去的。欧洲农奴们各有各的主子,而欧洲的封建制,是“我小弟的小弟不是我的小弟”,顶层建筑自己都搞不明白谁是我的下级单位,世界观一塌糊涂,你叫没读书的农奴找谁闹去?

说简单点,我们的农民,从小被教育要顺从天子,所以我们知道要反抗天子。可欧洲那边的农奴,打小可没人教他们顺从国王,而是顺从主人,所以他们最多只能想到反抗主人。

日本那边虽然不是农奴制,但跟欧洲的分封大体一样,两边上层都是贵族,中间是骑士或武士,下层是佃农或农奴,骑士或武士就是贵族的王牌打手,对外打别的贵族,对内主要负责盯死下层人民。

只要没有完成中央集权,只要还在实行分封制,那不同地区的农民,所受到的压迫细节是不一样的,农民们无法相互共情,很难拧成一股绳。

比如我这边的领主叫松本一香,她最大的爱好是折磨我们,每天逼着大伙跑十公里锻炼身体,大伙恨死她了。而你那边的领主叫相泽南,每天都要把几个小伙伴吊起来打,打得大伙个个喊K莫几,也恨死她了。

但是要起义的话,两边的仇恨点是对不上的,利害关系不统一,没有精神共鸣,就倾向于各干各的,无法团结一致干翻全国。

中国这边只要全国不统一,比如春秋战国或五代十国,那也没有大规模农民起义,因为国家打得太碎,地方权力各有各的狠。

但中国只要完成全国统一,每个王朝捱到后面都是农民起义,因为郡县制官员是拿了天子的offer上班,冤有头债有主,日子过不下去就去冲皇宫。

我有一个观点,我认为大一统王朝下的农民起义,跟癌症有点像。

寿命越长,得癌症的概率越高。农民起义,就是长寿型中央集权政府的癌症,是年龄到了一定阶段,一定会发生的病情。

既然在农业社会选择了中央集权,只要活久一点,这个癌症迟早发生、必然发生。

而且我认为这就是系统随身附带的痛苦,是无法解决的。

比如我选工作时挑了做清闲文员,那我就得忍受在总监面前毕恭毕敬;而我要是挑了做CEO,那我就得忍受每天极端高压累得要死要活。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每个人、每件事都有阴阳两面,选择了一个体系,就一定有无法解决的问题,农民起义,就是郡县制中央集权永远跨不过去的崩溃线。

每次看许多人写历史总结,认为到每个朝代末期,该怎么怎么样就能起死回生,我以前也这么想,但现在见多了,我反而更平常心,觉得到这个阶段,就是没治了,要懂得放手,不要强行跟客观规律做对抗。

我们生活中开一家公司、处一段感情、干一份职业也是一样的,只要到达这段事物的终点,该放手就放手,要用平静的心态看着事物走向消亡,不要苦苦跟自己过不去。

扯远了,回到主题,一个国家搞分封制,有分封制的苦恼,搞中央集权,有中央集权的苦恼。

在古代,一个国家生产力不发达时,更适合分封,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能突破地形约束,就更适合中央集权。

传统上我们认为,分封会让地方制约中央权力,但像周王朝能够长长久久,是早期采用分封制时,反而加强了中央对于地方的统治,只是后面生产力上来了,这种古老的制度反而拖累了国家向前发展,就只能让效率更高的郡县制替代它。

法国从分封到集权过渡,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英法第一次百年战争时,英国佬因为人口少、骑兵不足,一改封建骑士时代冲一把决胜负的打法,而专注利用地形埋伏威尔士长弓手,这些弓手拿着1.5米长、穿透力巨大的紫杉木大弓,大量杀伤法国重骑兵。

法国骑兵非常勇猛,在欧陆血战中一直少有敌手,但他们的打法属于封建骑士时代,英国改革了这种破旧打法,法国人很不适应,许多优秀将领和精锐骑兵死于威尔士长弓手。

法国骑兵打不过,开始研究下马作战,盔甲也进行了升级,但英国军官指挥更有效率,英国军队在古代烂泥地里,机动性也比法国步兵好,两边都不怕死,但法国还是输得很惨。

我看一部分资料说得极好,英国当时能胜法国,还是因为英国从末日审判书之后,中央集权做得比法国好,是中央集权推动了英国军事领先,打得法国节节败退,连首都巴黎都被英国人拿下了。

促使法国从封建时代向中央集权转型的,是圣女贞德。

在法国被英国揍得满脸是血的时刻,1429年,想去前线作战的17岁贞德,靠着预测鲱鱼战役的结果,得到王储(后来的查理七世)的信任,获得了军队指挥权。

贞德改革法国打法,以射石炮为主攻打英军壁垒,六天时间就把英军打崩,法国人恍然大悟,开始重视炮兵建设。

贞德在战场上活跃的时间非常短,她第二年5月就被勃艮第贵族出卖,从而被英国俘虏,一年后被英国佬烧死。

贞德人虽然死了,但重炮打法惊醒了法国人,查理七世在贞德死后五年,开始着手改组军队,最重要的就是建炮兵部队。但炮兵很贵,封建制的法国,中央财政微薄,缺钱,十分缺钱。

查理七世只能和大商人雅克·科尔结盟,改革税制,征收人头税等一大批新税种,使中央有了前所未有的财政实力,正式推动了法兰西王国的中央集权。

法国最后依靠重炮打法,击败了英国人。

也可以说,是贞德激活了法国的中央集权,才击败了英国人。

英法百年战争看起来是长弓对重炮,其实是比两个国家谁先进入中央集权,谁先进门谁就拥有政治和军事优势。

欧洲在16世纪时,封建制度走向灭亡,而日本一直拖到了19世纪。那是因为日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邻国威胁到他们,才多出了三百年时间的凝固期,如果有一个进化快速的邻国,日本早就被打出屎来了,不可能让封建制维持到19世纪。

如果说日本封建制度,代表僵化的亚洲,那俄国封建制度,则代表僵化的欧洲。

俄国封建制建于9世纪,在英法开搞中央集权几十年后,也是美洲都被找到后第五年,俄国还在1497年忙着在全国确立农奴制,《伊凡三世法典》规定,只有在晚秋尤里节前后各一周,农奴才能由一个主人,转到另一个主人。

直到1861年,亚历山大二世才正式宣布解放农奴,比西欧晚了两三百年。

这也从侧面说明,俄国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一直是远远落后于西欧的,难怪击败拿破仑后,在法国遛了一圈的俄国青年贵族大受刺激,不惜拿自己性命发起十二月党人起义。

从封建到中央集权,本应该是每个国家的正常进化过程,但欧洲从农奴制摧毁后,十八世纪进入了工业革命,国家开始工业化了,没有农民,就不存在农民起义。

所以当英国人法国人开启鸦片战争时,中国这边还在闹太平天国,两边看对方都懵逼。

中国的知识分子看到新世界后,又带着俄国十二月党人的悲怆之情开始自我反思,其实说穿了就是生产力的问题,不是啥民族原罪的问题。

2023年的最后一天,我在书房里发了一天呆,从农民起义开始,一直聊到中央集权对世界的影响。

随着窗外天色渐淡,这一年最后的时光也将要走完。

最后想做个总结,就是中国这块地,因为拥有“与国土走向相同的大江河”这一特殊体质,她在生长发育过程中,一直跟世界其他国家不太一样。

思想不一样,民众不一样,政体也不一样。

要寻找治理中国最好的方式,不要生搬硬套任何世界上的治国理论,而是要多思考、多推理、多实践,才能找到最适合我们的政治理念和治理方法。

博采众长,再融入自己民族的特点,才是我们这个国家,以后成长的最佳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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