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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士隐士,自然首先要是士,然后才说得上隐。
西周的贵族等级制,简单化说是分成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士即是最低等级贵族的专称,也不妨是所有贵族的统称。《诗经·周颂·清庙》里所谓“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士”就包括诸侯在内。
清刻本《诗经读本》。来源/长子县博物馆
贵族垄断政治资源,身为贵族而主动远离政治,则就是所谓隐士。
士,为何选择“隐”,他的目标又是什么?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因为他如果真的隐了,今天我们就不可能知道他存在过……
儒法道
文献不足的时代没法讨论,所以很多事只能从春秋战国谈起。
这是所谓礼崩乐坏的时代,对政治失望的人自然很多,《诗经》里有些诗,就是写隐士的,比如著名的《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清代禹之鼎《蒹葭书屋图》。来源/镇江博物馆
这一首诗是“诗无达诂”(没有通达的或一成不变的解释,因时因人而有歧异)的典型,不过古人虽然众说纷纭,倒从来没有认为这是首爱情诗的,或者可以翻译为:这里本来是周天子的王畿,如今却成了秦人的土地,美好的旧秩序可望不可即。于是一种理解是:深爱旧秩序的“伊人”,也就只好归隐了。
而到《论语》里“隐士”的存在感就更强了。孔子周游列国,路上时不时会碰到一些人,嘲笑孔子的努力是瞎耽误功夫,孔子对这些人却都尊敬。孔子有名言曰:“贤者避世。”承认了隐士是贤者,孔子还说“作者七人”,即有七个人做到了避世。这话更是影响深远,弄得后世设计隐士组合,都要凑七个人,如著名的“竹林七贤”。
明版彩绘孔子圣迹图(局部)。来源/孔子博物馆
孔子尊重隐士,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共同点,即都对现状不太满意,区别是孔子觉得世界还有变好的可能,隐士则觉得好不了了。众所周知,今天打鸡血,明天想躺平,片刻前还心灰意冷,转眼间又骚动不安,原是人生常态,所以孔子和隐士的不同态度,并没有本质矛盾,随时可以无缝切换。
战国隐士,可以拿庄子做代表。《庄子》书里,努力给人营造一种庄子很穷的印象。不过庄子的职务是“漆园吏”,而先秦的漆十分名贵,显然庄子想要发财十分容易。当然,可以假定庄子品质高洁没有从中谋取过私利,但还有一则记录是:庄子临终时,学生想厚葬他,庄子没接受。——如果这段不是寓言,那倒也说明,厚葬的经济条件是有的。更重要的证据是,庄子的学问“无所不窥”,在那个书籍十分昂贵的时代,没有富庶的家境和良好的出身,是不可能做到这点的,说明庄子至少青少年时代生活水平不低。有这样的经济基础,庄子当隐士应该是真心实意。
清涂金庄子铜像。来源/民权县博物馆
战国时代隐士流行,各种上古隐士的故事,也就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毕竟,中国人总是相信,好东西总是古代就有的。大体上,这类故事的模式是:一位古代的圣王,想把自己的天子之位让给一位隐士,隐士不屑一顾,圣王见到隐士的风采,却不免怅然若失。
战国时代,隐士的魅力确实很大,著名的隐士可以吸粉无数。照例,巨大的民间影响力,总会引起统治者的不安。《战国策》里说,一位赵国掌实权的太后,问齐国使者说,我听过贵国有个隐士,不做王的臣子,不管自己的家务,对和诸侯交往也没有兴趣,这样的人成为表率,会把百姓都变成无用的人,贵国怎么还不把他杀掉呢?
这也不是孤例。《韩非子》里还有一堆这样的故事——既然道家爱讲上古圣王推崇隐士的故事,韩非就讲古代明君杀掉隐士的故事。比如说太公望就任齐国国君,第一件事就是杀掉当地两个有名的隐士,并讲了一番“隐士是对国家和社会无用的人”的道理。
民国《韩非子集解》。来源/广西壮族自治区梧州市苍梧县数字博物馆
综合以上叙述可以看出,中国传统文化里影响最大的儒法道三家,对隐士的态度大致如下:
道家,我就是隐士。
儒家,我不是隐士但能够欣赏隐士,实在混得不好我也可以当隐士。
法家,我不但不是隐士,而且我认为应该杀掉隐士。
话是这么说,不过大一统王朝建立之后,三家的关系其实总体上还不错。
儒家、法家的共同点,是都很尊崇君主,区别是尊君之外,儒家贵民也贵官,法家贱官也贱民。儒家尊重君主的崇高地位,更强调道义的伟大价值。按照“道”来运作的政府与社会,才合乎理想,而士人出身的官员,正是道的承担者。于是大家道德责任感爆棚,相应的,也就要有严格的道德自律。法家不同,按照法家的逻辑,对官员和权贵,一定要建立严格的制度约束。大家都知道,无论是只讲道德自律不讲制度约束,还是只讲制度约束不讲道德自律,都不足以维持社会的正常运转。所以一定要儒法互补。
至于庄子一派,有个很实际的功能,就是给权力斗争留个退场的后路。争权夺利失败了的人,读读《庄子》,大概率能“看开了”,也就安于退场的状态,不想卷土重来了。这对当权者其实也是好事,聪明的当权者大概都会满意于这么安置退场者。
清光绪二年刻本《庄子》。来源/浮山县博物馆
这样,儒、法、道三大思想体系,在现实政治中,就构成了一种表面上互相争吵,实质上分工明确而合作良好的关系。
因此中国传统的社会结构中,总有些留给隐士的位子。
三语掾
中国历史上,隐士文化玩得最“嗨”的,是魏晋。
傅抱石竹林七贤图轴。来源/故宫博物院
这是门阀大族垄断政治资源的时代。出身高门的名士们,对隐士有一套自己的理解。
名士们最憎恶法家(会公开说),他们不想接受制度监管;也不喜欢儒家(通常不会公开说),不想寻求道德自律;他们喜欢老庄,但是不甘心喜欢了老庄就退场,和荣华富贵说再见。
这样看来,竹林七贤里的嵇康,其实是隐士里的传统派。
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我们且不论这封信牵涉到的政治背景,只看信里的文字,嵇康是怎样论述自己绝不可以为官的呢?
赵孟頫《与山巨源绝交书》(局部)。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嵇康说自己受不了的七件事是:
第一,我爱睡懒觉,但官场上不能睡懒觉。(“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
第二,我怕带下属。我情绪一来,就要弹琴唱歌,射箭钓鱼,身为领导在下属面前还这样不合适(“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局部)中的嵇康(左)和阮籍(右)。现藏于南京博物院
第三,我怕见领导。穿上官服,一本正经坐着,腿脚麻痹了不能动,身上痒了却不能去抓虱子,这个我受不了(“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
第四,我怕写信。当官了交际就多,人家给你写了信,不回复就是“犯教伤义”,勉强回复几封,很快就感觉顶不住了(“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
第五,我怕吊丧。但官场社交最重视吊丧,这个问题无解(“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
第六,我怕见俗人。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眼前全是白痴而不能骂(“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
程大利《嵇康》。现藏于清渭楼美术博物馆
第七,我怕处理公务。(“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
这就是所谓“必不堪者七”,看起来狂狷不羁,但换个角度看,嵇康还是承认,官场规则就是官场规则,不该为谁就发生改变。
嵇康说“越名教而任自然”,也就是说追求“自然”,就摆脱“名教”;羡慕隐士,就远离官场。隐士比较自由,官场可以富贵,二者不可得兼,挑一个就得放弃一个。
但竹林七贤里年纪最小的王戎,观点显然是有所不同。
王戎做到了司徒这样的高官,一次他问一个叫阮瞻的年轻人(竹林七贤里阮咸的儿子):“圣人推崇名教,老庄明于自然,他们的核心观点,有什么同或不同呢?”
阮瞻回答说:“将无同。”
“将无”二字是语气助词,表示不大确定的意思,所以这句应该翻译成:恐怕一样吧。这是阮瞻跟大人物说话留有了一点余地,其实他的意思就是一个字:“同”。
王戎得到这个答案,对阮瞻欣赏得不得了,直接就让他到自己的部门来上班。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局部)中的山涛(左)和王戎(右)。现藏于南京博物
“将无同”这个理论高明在哪里呢?就高明在如果采用这个理论,那便可以既当隐士又留在官场了。
根据这个理论,王戎大可以批评嵇康的境界还是有点低:你嵇康喜欢老庄,不喜周孔,可是你真读懂老子、庄子,又真的读懂周公、孔子了吗?难道你没有发现,在终极意义上,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吗?你把自然和名教对立起来,但难道没有发现,名教正是基于自然本性创建出来的么?归隐,最重要的是一种心态,追求的是内心而不是身体的自由。那么,身体在哪里,有那么重要吗?在山林,内心可以归隐;在官场,内心仍然可以归隐。碰到俗人就愤怒,看见公务就厌烦,说到底还是修为欠缺的结果。真正自由的灵魂,是可以做到“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仍然与天地精神往来。
这就是所谓“大隐隐于朝”啊!
睡懒觉,想唱就唱,不给人回信……这是嵇康认为进了官场就不能再干的事,后来的名士在官位上,哪一件少干了呢?但有了这套更高明的对《庄子》的理解,这些就都不但不是混闹,而且是境界是情怀了。
“三语掾”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对话基本一样,但主角换成了阮修和太尉王衍。版本会多起来,正说明了这种价值观有多么受到名士欢迎。
终南山
到了隋唐时期,这套“将无同”的理论很少再被提及,但“终南捷径”的典故倒是常被说起:
一个叫卢藏用的人,中了进士后,一时没选上官,就跑到终南山去,辟谷、练气,琢磨修仙的法门去了。于是名气越来越大,就“捞”着官做了。当然,卢藏用也不是一直在终南山,要看皇帝在哪里。他生活的年代,主要是武则天时代到唐玄宗初期,这段时间里皇帝一会儿在长安,一会儿在洛阳。而卢藏用则是皇帝在长安,他就是在终南山隐居修仙,皇帝到了洛阳,他就到嵩山隐居修仙。总之,如果皇帝有需要找他,他还是可以随叫随到的,因此还得了外号叫“随驾隐士”,紧跟皇帝车驾的隐士。
这哪里是想到终南山隐居,分明是想凭借隐居之举抬高自身声望,以此来谋求官职!于是被人当成梗来讥讽了一千多年。
雪后的终南山。来源/纪录片《千年菩提路》截图
唐代时期官员工作相对清闲。在朝廷里做官,每年有一百来天的年假,工作日上半天班,安史之乱后更是改成两天才上半天班(仍然算两个工作日不算假期),可以去游曲江池,逛平康里,所以不少官员仍有隐士的心态,如白居易的《中隐》说: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
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
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
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
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
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
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
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
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
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
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
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
曲江池景区。摄影/摄影师涟青,来源/图虫创意
这大概是古代隐士最后的流风余韵,足以让后世的官员和隐士都羡慕嫉妒恨。因为再往后的朝代官场则是越来越“卷”,留给隐士的空间也就越来越少。
明朝朱元璋立了“不为君用”的罪名,当隐士成了犯罪行为。而《清史稿》里,固然还有隐士的传,但“天命既定,遗臣逸士犹不惜九死一生以图再造”云云,说的是隐士们不愿意为新王朝服务,已经是表彰忠义的意思了。
参考文献:
1、(民国)赵尔巽等撰.清史稿[M]. 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
2、(战国)庄子著;贾云编译;支旭仲主编. 庄子[M]. 西安:三秦出版社, 2018.05。
3、张茜著. 韩非子[M]. 沈阳:辽海出版社, 2016.05。
4、王华宝注译. 战国策[M]. 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9.06。
5、吴广平,彭安湘,何桂芬导读注译. 诗经[M]. 长沙:湖南岳麓书社有限责任公司, 20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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