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日本从第一到第四

2023年日本GDP约合4.2万亿美元，低于德国的4.46万亿美元，从世界第三降至第四，时隔50多年后被德国反超。

1979年，哈佛学者傅高义出版了惊世之作：《日本第一》。那时日本GDP实际上处于世界第二，但涨势强劲，大有超过美国的架势，经济活力、科技创新、国民信心都达到最高峰。今天，日本GDP落到世界第四，落后于美国、中国、德国。

按照不同数据来源，中国GDP在2010-12年超过日本，对日本的自信和自我认知造成巨大冲击。下一个冲击可能来自印度，时间可能在5年之内。日本GDP被德国反超也是很大的冲击，尤其是在德国经济掉链子、2023年GDP实际萎缩0.3%、被称为“欧洲病夫”的今天。

日本GDP按日元计算实际上是微增的，暴跌是由于日元暴跌，但日元暴跌恰好说明了日本的经济困境。当前日本“GDP排名”跌落有偶然因素，但日本的衰落有其长期、深层原因，人们津津乐道的老龄化并非主要原因。

日本的崛起和衰落都源于脱亚入欧。

在明治维新时代，日本与西方差距巨大，向西方学习是发展的捷径，向西方出口换汇更是迅速积累财富的捷径。战后，日本经济一方面继续向西方学习，另一方面融入日本文化中高度组织化、重视教育、精英官僚的元素，加上美国战后的政治考虑和盟国战略，日本经济得到爆发性的增长。

美国经济在70年代开始感受到日本（还有德国，当时还是西德）的压力，在80年代达到最“忍无可忍”状态。这是日本豪气冲天、买下世界的时代，傅高义的《日本第一》就是这个时代出版的，意图解读和学习日本崛起的密码，重建美国优势。美国学到一点皮毛，如今依然在很多大公司里流传的源于日本管理方式的术语和口号就是遗迹。

日本尽管人口过亿，经济和发展过度依赖外贸，始终无法形成足够的内生驱动力。无法摆脱路径依赖的结果是对外界打压高度敏感。

美国重建优势最终靠的就是打压：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欧洲则一直对日本制造采取“小院高墙”策略，美国则通过广场协议、“自愿出口限制”等措施最终打掉了日本崛起的势头，日本经济从此一蹶不振，从“失去的10年”一路失去到现在。日经指数在1989年达到38,957.44点，这是历史最高位。近日“暴涨”到38,188.74点，终于接近但依然没有超过1989年的最高点。考虑到通胀和世界的发展，日本还没有回到40多年前的位置。

日本的对策是用低利率、低汇率保企业、保就业，一方面降低了企业和社会的痛楚，另一方面也使得僵尸企业长期存在。僵尸企业是“痛并赖活着”，只能保持喘气，但无力投资研发，产品和技术本来就卖不动，现在更是植物人状态，员工发展和收入提高自然更谈不上。

当断不断的结果是长期拖累日本经济，最终影响到生活水平。

如果从人均可支配收入来看，2023中国人均可支配收入为39218元，中国城镇则为51821元，日本人均可支配收入折合人民币约76688元。如果只看北京、上海，分别为81752元和84834元，东京则为90300元。

日本的人均可支配收入依然更高，但考虑到物价差别，实际生活水平已经相当接近，北京上海甚至反超东京。

购买力等价GDP由名义GDP乘以物价系数得到。以一揽子美国物价为基准，日本的物价系数约为1.1，中国约为1.6。也就是说，北京、上海的81752元和84834元实际上相当于130803元和135734元的购买力，而东京的90300元实际上只相当于99330元，只有北京的76%和上海的73%。

全国平均的话，要是不算物价系数，日本比中国高不到一倍，算入则只有34%。日本城市化率高达93%，所以与中国的城镇人均可支配收入更加可比。这样，购买力等价的中国城镇人均可支配收入实际与日本相当，只有1%的差距！

这不是盲目乐观。从中国人喜欢作为硬件比较基准的房子、车子来看，中国人的住房（包括在北上广深）普遍比日本更大，中国人的车子也更大，日本流行的K级在中国只能与老头乐为伍，“正经车主”不屑一顾的。中国人（尤其是城镇居民）的肉蛋果蔬消费也更高。

这意味着今天的日本即使想启动内循环，也因为民间财富不足而力有不逮。当然，这不是说日本民间没钱了，只是说相对于中国，启动内循环的底气更加不足。

在外贸方面，日本制造在成本、制造、技术方面受到的来自台湾、韩国的挤压时尚且能应对，但来自中国的强大挤压就是压顶泰山了。更加要命的是，日本在沿着欧美科技树继续爬高的时代很成功，脱离欧美科技树后自己爬，失败的比成功的要多得多。而中国在沿着欧美科技树继续爬高中更加成功，但不管是由于政治原因还是商业原因，脱离欧美科技树后自己爬也显示出惊人的成功率，甚至在自创的科技树上爬得欢，引来欧美的觊觎。

由于文化和品味的相近，日本制造在中国其实有很大的市场。问题是，日本制造在中国是“看到学到”，供应链、规模经济和“从概念到货架”的光速实现使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中国制造马上反压，不仅在中国市场，也在世界市场。

今天，Mikasa瓷器只能偏居一隅，日本汽车也被打下“出口第一”的王座。

也就是说，即使没有来自美国和欧洲的贸易壁垒，日本制造在世界上也只有靠与中国制造的降价竞争才能生存。与中国制造比价廉物美是死亡螺旋，这是欧美早就铭记于心的。日本不是不知道，但对出口的路径依赖决定了：不踏上死亡螺旋之路，就得直接跳崖。

日元贬值正是为了降低日本制造的出口成本。但当日元大幅贬值而日本出口依然不振的时候，廉价日元只能降低对进口的购买力，居民实际收入不升反降，无法扩大消费，导致持续通缩，经济发展陷入恶性循环。如果说外贸压力是迎头风的话，“不值钱的日元”成为拽脚索。

老龄化、企业和民间债务缩表都对日本经济的长期内需不足和发展呆滞有影响，但经济和发展对外贸的路径依赖才是最大的原因。

日本依然没有从对外贸的路径依赖中走出来，日本的衰落还将继续。有一天日本GDP会落到英国、法国后面吗？有可能，不过那只是回到明治维新时代的“GDP排名”，只不过今天排在日本前面的还有中国，明天还要加上印度。

毕竟明治维新是150年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