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越南

“在越南，你可以和本地人喝酒、聊天、赚钱、娱乐，称兄道弟，呼朋唤友，但千万不能讨论两国的历史和政治。”在越南河内做了15年生意的老王，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你们会不欢而散，甚至会惹麻烦。”

如果只用一个关键词，来形容越南和越南人，那就是双面性。这个国家既开放，又保守，广交朋友，但没有盟友。地理接壤中国，经济上受益中国，但时刻提防中国。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却想着摆脱东亚身份。受过欧美殖民和屠杀，但尊敬和崇拜欧美文化。

越南人既自信，又自卑；既浪漫，又刚强；既温柔，又善于反抗；既坚定，又灵活。这个社会富得流油，同时又穷得发指。这里制造业繁荣，同时互联网发达。

也许正因为如此，越南才具有独特的吸引力。

去一个国家投资，和一个民族群体打交道，最核心的，是要先了解这个民族整体属性。了解群体，才能更好的和个体沟通和交往。索尔仁尼琴说，“民族性格，是一个民族表现在行为举止、思维方式及精神气质上的心理特点的总和” 。

越南胡志明市国家大学教授陈玉添和阮玉诗认为，越南文化和民族性格里，有一个关键词：阴性文化。“阴阳和谐是理想的状态，然而热带气候，决定了阴性是越南主要的经济类型，所以在一定的程度上，越南文化性格更倾向阴性。例如越南人的友好态度、注重生育等。不过，阴性的文化性格，也使得越南人表现出慢性子、缺少敏锐的头脑、过分注重感情、不太注重理智等缺陷，这些不利的影响，也阻碍了越南现代社会的发展。”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中国崇尚阳刚文化。于是，中国人和越南人，会从两个不同的维度看待同一事物。最典型的表现就是语言，中国人喜欢偶数的词语，如：四平八稳、六六大顺。越南人喜欢用奇数的词语，如“三面一词、三番五次等”。

越南不仅是对外是双面的，连自己内部也是南北矛盾的。南派是搞经济的开放派，北面是搞政治的保守派。美国学者、《了解越南》作者Neil Jamieson说，“越南文化是以阴性为基础的，但是它很多时候又表现出阳性的一面。”这充分显示了越南民族的双面性、复杂性和融合性。

越南的历史的反复震荡以及文化的多元性，是这个复杂性的根源。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越南先后北属中国、藩属中国，被法国殖民、被日本占领，被美国介入内战。越南在古代历史中，一方面被北方大国征服，一方面又积极向南扩张，占领别人。按越南历史学家和政治家陈仲金，在《越南通史》里划分：从汉武帝起，直到五代时期，越南处于“北属时代”。从公元960年，越南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王朝——丁朝皇帝丁部领，遣使向宋朝请封，一直到1885年，这期间中越处于“宗藩关系”。自越南前黎朝开始，越南不断通过战争，将南边的占婆、 老挝、暹罗、爪哇、满刺加等收为藩属国。

从文化的角度来看，这个国家深受儒家文化和法国文化影响。先后融合了儒家文化、印度文化、马来文化、高棉文化、法国文化、美国文化。既是农耕民族，又吸收了占婆文化里的海洋文明。既是东亚民族，又吸收欧美文化的元素。

所以造成了越南这个民族既自卑，又自大，既敏感，又独立；这里的人既温柔，又刚强，既浪漫，又善于反抗；他们尚武，强悍，但又细腻、机智、灵活，善于吸收学习，既有强烈的民族主义，但又不盲目排外。他们一方面反抗他国的征服，一方面又积极的吸收对方的文化和长处，为自己所用。外来的文化，一方面冲击着越南本土文化，一方面给他们注入了新元素和活力。让他们变得开放和兼容并包。

儒家文化和法国咖啡、越南国语，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据大英百科全书的介绍，从公元前2世纪到此后近 2000 年，越南大部分时间，文字都是用汉字书写的。直到 1651 年，一位法国牧师亚历山大·德·罗兹（Alexandre de Rhodes）创造了越南现在的拼音文字，被称为国语（即国书）。他也是第一位到达越南的法国人。

20世纪初，越南爱国人士和知识分子，为了弱化汉语的影响，发起学习国语的爱国运动，汉字开始退出越南。也就是说为了“爱国”，用法国人的文字，抵制中国的汉语。但越南人好像并不感激德罗兹，他被越南人判了死刑，后改为流放，并被永远驱逐出境。越南记者阮江说，“没有他（德罗兹）的发明，后来也会有人做。”

在越南官方的“国家社会主义门户网站”上，在介绍越南文化时说：“具有乡村共同性的农业社会，创出了越南人特殊的性格，即二元思维。其偏于感性经验形态，但易于融合与适应。这是以情为重、和谐相处、以柔制刚的生活方式。越南在工业化、现代化和融入世界进程中，需要调整弥补传统文化的缺陷，如落后短浅的思维，家长保守思想，平均主义，否定个人趋向，崇拜及神圣化，实践组织能力差等。

如果你去胡志明的越南战争博物馆，在二楼，你能看到有很大一部分，是说美国参与越战，给民众带来的伤害，气氛压抑，场面血腥。但很快画风一转，就在一步之遥，又开始说老美的各种援助等带来的好处，这种巨大反差，着实让人一下反应不过来。

我有个哥们张纬杰（网名奥特快），他在越南工作了两年多，他去首都河内，参观著名的华炉监狱（外号“河内希尔顿监狱”），以前是关押美国飞行员俘虏的地方，各种图片都是黑白色的，看得很沉重。但到最后，明亮的灯光下，是一排色彩明快的照片，内容是战争结束后，那些美军俘虏，回来参观关押自己的监狱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有说有笑。“至于对待美军的部分，多半强调被俘美军，在此受到良好待遇。”

对待越战和美国的态度，充分体现了越南这个民族的双面性和复杂性，这种性格直接投射在越南现在的国际关系上：北防南扩、左右逢源、没有盟友。

历史上，中国、美国、韩国三个国家，和越南关系错综复杂。中国是邻国，上千年的爱恨情仇。美国和韩国介入过越南内战。但现在这三个国家，是和越南合作最多的。越南的双面性中的灵活性、坚韧性，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一旦认清现实，就不再纠结，打开国门，为我所用，自我发展，积蓄实力。但他们绝对不会忘记历史。

先说美国，越战其实是越南南北内部战争，美国介入后，协助南方作战。这场战争造成的伤害，惨不忍睹。越南北方伤亡超200万，南方伤亡超80万，美军伤亡36万多。但现在越南美国两国，关系突飞猛进。美国对越南政策扶持力度很大。2000年，两国签署了双边贸易协定。2007年，美国批准越南的永久正常贸易关系。越南拿到了超低的税收政策，以纺织品为例。同样是1万美元（约 7 万多人民币）的货，如果从中国出口到美国，要给老美交2691美元（约 19106 元人民币）的税。而越南交的税1/10都不到，只有191美元（约 1356 元人民币）。2023年，两国达成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在此之前，越南只和中俄印韩4个国家达成了这种关系。

再说中国，越南靠近中国，需要中国，同时又提防中国，中国也需要越南。两国贸易增长迅猛，中国对越的投资和进出口都在高速增长。

2024年上半年，美国是越南最大的出口市场，约543亿美元（约3855亿人民币）。中国是越南最大的进口市场，进口金额约670亿美元（约4757亿人民币），同比增长近35%。越南被称为“中国国际贸易的摆渡人”。在中越两国贸易中，中间产品进出口占到了近70%，而越南商品主要出口美国。

同时，中国也是越南出口的最大买家之一。2024年上半年，越南对中国的出口商品额达287亿美元（约2037亿人民币），同比增长5.3%。中国是越南第一大农产品进口国，中国买走了越南90%的榴莲、70.11%木薯及木薯制品、90%的龙虾等等农副产品。

根据越南计划投资部外国投资局的统计数据，2024年前7月，从对越的投资金额来看，新加坡第一，中国第四，这不包括来自中国香港地区，或转到第三国家的资金。但新投资项目数量来统计，中国位居第一，占越南投资项目总数量的近30%，同比增长600%。而且还在持续增速中。

但合作归合作，两国南海的分歧并没有消除，反而越来越明显。现在越南拒绝在中国的护照上盖章，而是需要单独准备一页纸的签证，就是因为如此。知名学者、云南大学罗圣荣教授对越南的分析，“在中越宗藩关系的长期约束下，为保持国家独立和争取生存空间，越南民族逐渐形成了亦刚亦柔的思维，和防范中国的心理，民族性格不乏能屈能伸的色彩，其固有的敏感戒备，也自然持续强化。”

越南和韩国的关系也很复杂。韩国协助美国参加了越战，造成了5万左右的越南军民死亡，但40年后的今天，韩国已经成了越南最大的累计投资国。总投资在1000亿美元（约7100亿人民币）左右。每一年韩国还有上亿美元的无偿援助。2022年，越南国内生产总值（GDP）为4090亿美元（约29039亿人民币），这一年韩国三星集团营收总额2340亿美元（约16614亿人民币），其中越南三星营收近710亿美元（约5041亿人民币），占了越南当年全国GDP的 17.3%，是越南最大的外资公司。

越南的食品安全系统，是韩国人搭建的。在越南，最受欢迎的汽车品牌是韩国现代。越南的胡志明及西郡和河内，都有专门的韩国区，而且聚集的区域在不断的扩大，在越南现在已经有17万韩国人，而在韩国呢，已经有超过21万的越南人。韩国的涉外婚姻中，嫁入韩国最多的女性是越南新娘，超过总数的30%。

现在越南稳住中国，讨好美国，深交韩国和新加坡，维持俄国，左右逢源，风生水起，既享受美国政策红利，又享受中国的地缘优势，得利于韩国和新加坡的资本。但从历史上看，这个国家灵活又坚定，不会相信和依附任何国家，民族主义盛行，总是很摇摆，很难有真正的盟友。

越南的两面性和复杂性，也体现在经济和社会方面。

很多人说越南像是 20 年前的中国，这其实是片面化了。越南属于时间折叠，它像是2000年中国与2020年中国的综合体，制造业繁荣，移动互联网与科技兴盛，机会更多，但遇到的问题也很多。

越南是一个工业化的国家，也是一个互联网化的国家，中国是串联式的发展，是先工业化，然后再信息化和互联网化，这和全世界的技术发展节点有关，越南是并联式发展，它压缩了发展的时间，工业化和信息化同时发展。所以有句老话，“中国摸着石头过河，越南摸着中国过河。”

在越南最关键的制造业方面，仅三星越南的投资，就超过了200多亿美金（约 1500 亿人民币），雇佣了超过20万人，现在三星的产品约50%的产能来自越南。而根据越南苹果公司2024年4月份的公告，从2019年开始，苹果通过供应链合作伙伴，在越南累计投资，已经超过了1100亿人民币，给当地带来了20多万就业。越南已经超越印度，成为全球第二大手机出口国，仅次于中国。

除了制造业，越南的互联网，发展也非常的迅速，越南互联网一哥VNG，旗下有越南版微信，用户已经超过7500万，全球用户数量超过了3个亿，估值超20亿美元（约 140 多亿人民币）。中国腾讯持有超过47%的股份。越南游戏下载量，已经位居全球前五。

越南官方的预测，2022-2025年阶段，“越南互联网经济规模将增长31%，经济速度领跑全区，至2025年互联网经济规模约达490亿美元（约 3500 亿人民币）。”

电子支付陌陌（非中国陌陌）、还有区块链游戏开发商Skymaris，估值都在10亿美元以上。大华银行的调查显示，80%的越南消费者，每周至少使用一次电子钱包进行支付。其中，MoMo、ZaloPay和VNPay是使用频率最高的电子钱包。根据Visa发布的数据显示，2023年越南数字支付交易额约240亿美元，在东南亚排名第四。越南虽然也有管控，但网民们可以任意的访问全世界的网站。

在火热的芯片方面，英伟达已经在越南投资了18亿人民币，同时承诺继续追加投资。在英伟达之前，越南拥有英特尔最大的全球工厂。越南拥有出色的芯片封装能力，但并不具备先进芯片的制造能力，目前来看，越南无法取代中国的供应链，这已经是全世界的共识。

越南是一个富裕的国家，也是一个贫穷的国家。在第一大城市胡志明的街头，可以看到各种最新款的奔驰，同样一辆奔驰GLE300，中国售价40多万人民币，越南需要超过90多万人民币。奔驰越南官方公布的销售量。每一年在7000辆左右（不含其他进口数据）。尽管全球的经济不景气，2024年越南奔驰的零售价，竟然还提高了7%。还有卡地亚等各种奢侈品专卖店，成群整容过度的年轻越南女生。

虽然人均的GDP有4000多美金。但是在胡志明很多餐厅和便利店的服务员，月工资不足2500人民币，而当地一杯星巴克，就要35元人民币。医疗保险也非常有限。越南官方的媒体人民报报道，“有些贫困的家庭，没有医疗保险，为了治病把房子都买了，导致了妻离子散，这是贫困者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