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都渥太华西部,原住民部落Pikwàkanagàn First Nation阿尔冈昆人Algonquins放弃庆祝“加拿大日”,他们在保留地附近的金湖岸边点燃数百只蜡烛照亮湖面,“以帮助那些从未能从寄宿学校回家的原住民孩子找到回家的路”。部落发言人梅内斯 (Lisa Meness)指出,这是部落传统的治愈和反思仪式,“找到一种公开哀悼的方式很重要,我们也借此反思自己作为原住民的身份”。
正如一位当代原住民社会活动家所言,这“十六条”是“足以让加拿大原住民亡国灭种的条款”——而更令人愤怒的是,这已经是同期加拿大类似法律中对原住民最“仁慈”的。因为毕竟还赋予了他们在保留地里的一点点可怜权利,以至于20世纪前半叶,居然有原住民为落实《印第安人法》而抗争。更可悲的是,《印第安人法》时至今日虽已千疮百孔,其中许多不合理条款都通过上位法或修正案加以改正,但这个法案本身仍然是有效的,这意味着一不留神,其中某处“僵尸条款”就会被别有用心者所利用,“跳出来祸害人”。▎看到陈列于维多利亚省立法机构台阶上的橘色T恤、童鞋和鲜花时,妇女亲吻了她的女儿。 图源:Be local news而在这些歧视性政策、措施中,持续时间最长、对原住民伤害最深的,是寄宿学校体制,这也是此次“橙色加拿大日”事件的触媒。寄宿学校的历史2021年5月27日,加拿大西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甘露市原住民部落Tk’emlups te Secwépemc First Nation宣布,他们在当地废弃的原住民寄宿学校Kamloops Residential School遗址发现215具原住民未成年人遗骸,其中最小的不满4岁。“没有任何人有死亡纪录”。6月24日,萨斯喀彻温省Cowessess First Nation部落宣布,在当地寄宿学校Marieval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旧址附近发现751个被移除标记的原住民墓葬,其中埋葬了约千具原住民不知身份的未成年人和成年人遗骸。▎2021 年 6 月 18 日,一名工作人员在萨斯克州格雷森的 Marieval 印第安寄宿学校附近发现了 751 座无标记的坟墓。工作人员进行了探地雷达搜索。 图源:路透社6月30日,也即“加拿大日”前一天,加拿大下库特尼原住民部落(Lower Kootenay Band)证实,通过探地雷达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克兰布鲁克(Cranbrook, B.C.)的圣欧也妮原住民寄宿学校(St. Eugene’s Mission Residential School)遗址,发现182具埋葬在无标记墓葬中的人类遗骸。其中一些遗骸埋葬在只有三、四英尺深的浅葬坑中,估计这些死者属于邻近原住民社区ʔaq̓am的Ktunaxa部族。▎萨斯喀彻温省的前Marieval 印第安学校发现了 750 多个无标记坟墓,一家人走过了这块用旗帜和太阳灯点缀的土地。图源:法新社即便在上世纪90年代的加拿大中学教科书里,“原住民寄宿学校”也被粉饰为“文明的德政”,而它的真相又是什么?最早在加拿大推行寄宿学校体系的是法国殖民者,但由于原住民部落的抵制,和法国出于皮毛交易利益的考量,浅尝辄止,未成气候。19世纪20年代,英国殖民者从当时属于“哈德逊湾公司领地”的“红河”(今加拿大曼尼托巴省)开始以武力为后盾,强制推行以“同化原住民”为目的的寄宿学校,并很快在最主要的英属加拿大领地——上、下加拿大(今天的安大略省和魁北克省)推行。19世纪下半叶,随着加拿大联邦的成立、加美关系的改善(原本加美交战,加拿大要利用原住民的武力),加拿大成立了联邦直属部门——印第安事务部门(Department of Indian Affairs),开始自上而下、有组织有经费有“干部”地推行“寄宿学校体制”。▎1950年,一所寄宿学校的土著儿童。图源:BBC正如“橙色T恤运动”的支持者们所控诉的,在这种国家政策指导下,各原住民部落7-15岁的孩子被强行带离父母和家庭,送入条件恶劣的寄宿学校(否则父母会被关进监狱)。他们“被剪掉头发,禁止说自己传统的语言,不许跳本民族舞蹈,不许信奉传统宗教,必须永久性和父母、家族断绝关系”。“这样做的目的只能是一个,即永久消灭这些原住民民族”。据不完全统计,加拿大自1876年建国至1996年,共开办139所原住民寄宿学校,期间逾15万原住民儿童被强制送入寄宿学校(占同期原住民儿童总数约30%)。▎原住民寄宿学校面临严重的健康问题。图源:ecampusontario.pressbooks.pub至少4117人被明确证实死于寄宿期间(请注意,前述新发现遗骸不在其内),同期因各种虐待致死的原住民儿童有称超过5万,另有5.5万混血儿被强制送给白人家庭寄养。对于孩子们的家庭而言,他们的子女无论是生是死,都不能再回到家里,甚至连音讯都杳然。▎安大略省布兰特福德莫霍克学院正门的台阶上摆放着鲜花和鞋子,以纪念死去的孩子。图源:法新社更有甚者,一些寄宿学校的管理者出于所谓“优胜劣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原则,对这些原住民孩子进行了一系列荒唐的医学试验,如电击、饥饿试验,甚至强迫绝育和“优生试验”。前面提到的Marieval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和St. Eugene’s Mission Residential School,就被知情者评价为“即便在寄宿学校中也是罕见粗暴的”。▎加拿大原住民儿童接受饥饿实验。图源:Youtube对此加拿大当局熟视无睹,1907年官方派遣的医生皮特.布莱斯(Dr. Peter Henderson Bryce)如实反映了原住民寄宿学生死亡率高(50%)的现象,结果被免职。直到1984年当局才承认这种做法“不人道”。1996年最后一所寄宿学校(在萨斯喀彻温省,最后7年由加拿大联邦政府直接经营)才关闭。1998年政府才首次表示“应该道歉”,而正式表示歉意,竟已是2008年6月11日。▎不列颠哥伦比亚省 Metlakatla 印第安寄宿学校的学生。图源:The Hill times2015年6月2日,加拿大真相与和解委员会(TRC)在经过6年漫长调查后,发表了长达360多页的调查报告摘要(全文长达六卷数千页),明确谴责“加拿大寄宿学校的历史,就是加拿大联邦政府有意识实行文化灭绝(cultural genocide)的历史”。“一个多世纪以来,加拿大原住民政策的主要目标就是消除原住民政府;忽视原住民权利;终止与原住民的条约;以及通过一系列的同化措施,摧毁原住民的传统文化、价值和社区结构,使其完全融入主流社会,从而达到消灭原住民文化和其种族的目的。寄宿学校的建立和运作正是这一政策的核心和集中体现”。TRC主席、加拿大首位原住民出身法官辛克莱尔(Murray Sinclair)表示,寄宿学校“是加拿大历史上最黑暗、最复杂的章节”。▎民众祭奠寄宿学校中死去的孩子。图源:TORONTO STAR报告指出,寄宿学校的根源,是“某些以欧洲文化与殖民者角度出发的理论,而其背后,则是这些殖民者的种族和文化优越感,他们悍然认为殖民可为‘野蛮人’带来‘文明’,而自己天生肩负着‘推广文明的使命’”,而历史学家米洛伊(John S. Milloy)则认为,此举意在“抹杀下一代人人格中的原住民文化认同”,意在根绝原住民的血脉传承。3所寄宿学校无主遗骸事件曝光后,加拿大联邦政府和特鲁多极力将“祸水”引向罗马天主教会,一再声色俱厉要求罗马教皇“亲自前来加拿大谢罪”,在这种导向推动下,自6月21日起,全加拿大已发生约22起针对天主教堂的焚烧、暴力事件,其中许多发生在原住民保留地。然而罗马天主教会真的是“主犯”么?2017年3月5日加拿大真相与和解委员会(TRC)公布的《加拿大寄宿学校历史》(Canada’s Residential Schools: The History)第一章,加拿大寄宿学校最多时(1939年)有80所,其中44所由罗马天主教会承办,21所属于英国圣公会系统,13所属于新教系统的加拿大联合基督教会,另2所属于苏格兰长老会。▎坎卢普斯一所前寄宿学校的遗址周围建立了一个临时纪念碑。图源:BBC也就是说,当前活跃于加拿大的几乎所有欧洲基督教派系都无可卸责——但它们都只是“从犯”。因为这些寄宿学校系加拿大联邦政府的资产,也系根据加拿大联邦政府法律和行政指令,动用公帑建立和维护,包括天主教在内的教会不过受加拿大联邦政府委托管理经营。它们当然要负应负的责任,但这绝不意味着“主犯”加拿大联邦政府就可以避重就轻、蒙混过关。事实上,前述发现不明身份遗骸的寄宿学校,都曾有长短不一、由加拿大政府直接管理的历史。不仅仅是寄宿学校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寄宿学校并非仅仅是“加拿大的黑历史”,也远不是系统歧视原住民的全部。2007年,英国拯救儿童组织对加拿大原住民保留地进行了长时间探访,结果发现情况“令人沮丧”。由于缺乏经济来源和生活希望,保留地不但设施残破,住房简陋,而且充斥着吸毒、酗酒和暴力,自杀率高达0.13%(比全国平均水平0.017%高出近10倍),由于无力抚养,多达2.7万儿童被寄养他处。▎魁北克乔治堡罗马天主教公墓的寄宿学校学生。图源:Descatelets 档案馆原住民保留地酗酒问题之严重,到了令人不堪忍受的地步,甚至连精英也难以免俗——2016年,联邦渔业部长、原住民出身的图图(Hunter Tootoo)在仕途大好之际突然辞职,后来他透露,自己自幼即在部落染上酒瘾,“家族和部落里很多人都如此,非如此不足以麻醉自己以忘却烦恼”。原住民妇女失踪问题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以至于原住民部落为抗议联邦政府不作为,在加拿大建国150周年的“正日子”,把象征抗议的原住民帐篷,径直扎在了首都渥太华的国会山庄广场。▎失踪或被谋杀的原住民妇女。图源:globe news迫于压力,特鲁多(Justin Trudeau)政府同意成立独立委员会调查此事。经过两年半调查,一份长达1200多页的《加拿大失踪和被谋杀原住民女性全国调查报告》(Enquête nationale sur les femmes et les filles autochtones disparues et assassinées)于2019年6月3日公诸于世。▎民众为失踪或被谋杀的原住民女性呼吁正义。图源:escape go报告收录了超过2,000人的证词,结论指出各级政府在处理原住民女性失踪及被杀案件上,存在严重的偏见及“结构性问题”,甚至已经达到种族灭绝(Genocide)的程度。其中“种族灭绝”措辞通篇出现了122次之多,以形容近年来据不完全统计高达2000人以上的原住民失踪或被杀害事件。尽管政治家做了一些姿态,如用“第一民族”取代“印第安人”旧称,将原本对北极原住民因纽特人的蔑称“爱斯基摩人”(“吃生肉的人”)废除,等等。但往往“口惠而实不至”:据报道,每年原住民向加拿大联邦政府提交的涉及土地纠纷的诉讼案就高达900件以上,而真正被解决的每年不超过20件。▎图源:France 24即使解决,方案也十分不公平,如加拿大西部道格拉斯保留地,原住民胜诉,但政府拒不归还被侵夺的佛雷泽河谷,而是试图将一块荒凉的沼泽地塞给原住民,遭到拒绝后又换成一块遍布爆炸危险品的废弃靶场。2015年的一份统计显示,加拿大谋杀案受害者中,原住民占比高达25%(如前所述,其人口占比不到5%),男性和女性“第一民族”平均寿命,分别比欧洲裔少8年和6年。联合国《人类发展指数报告》(Human Development Reports)中,加拿大排名世界第六——但如果单算加拿大原住民,排名则只有第63。更有甚者,2008年9月13日,联合国大会通过《原住民权利宣言》,其中规定尊重原住民的个人和集体权力,尊重、维护和加强其民族文化认同,强调在保护其自身需要和尊严前提下追求发展,这一重要的宣言获得绝大多数国家的赞同和响应,144个表决国,反对票只有4张。而其中一张反对票,竟赫然是标榜“多元文化”、3个月前刚刚向“第一民族”道歉的加拿大投的。▎甘露印第安寄宿学校集会,摄于1937年。该校在加拿大印第安寄宿学校系统中规模最大,上世纪50年代注册人数多达500人。图源:欧新社正如主张停办“加拿大日”庆祝活动的组织HUMANITY UNITED所言,加拿大人喜欢假定加拿大“是个充斥好人的好国家”,这是所谓“天使情结”the angel complex,他们也经常以此为出发点嘲笑美国人、欧洲人和其它国家的人,“看看我们!我们是多么宽容、多么尊重多元文化”。但事实上对于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原住民而言,这个国家的产生和存在,是他们几个世纪以来苦难如此严重的原因,“以至于人权法庭称之为种族灭绝”。该组织指出,“相信自己是好人十分危险”,因为“这种歧视的影响、甚至歧视本身并非仅仅是历史的一部分”,因此他们“无心庆祝这个国家的诞生日”。但这又能改变什么?HUMANITY UNITED在6月30日发布的一份公告中指出,TRC作为加拿大联邦政府为应对原住民不满成立的专门组织,在提交报告时提出了洋洋洒洒、具体明确的94项整改意见,当时加拿大联邦政府信誓旦旦,声称将“认真对待”——那是2015年的事,如今6年过去,情况又如何?截至2021年6月,只有10项整改意见得到不同程度落实,占比勉强超过十分之一。▎特鲁多参观了渥太华国会山上的临时纪念碑。图源:法新社有批评者指出,近期特鲁多发表的一系列相关言论“大而无当”,口口声声说寄宿学校是“加拿大历史的黑暗篇章”。言下之意,却意欲将原本仍是活生生现实问题的原住民境遇问题,归入“历史”范畴,仿佛原住民所遭受的不公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至少和他无关。回到7月1日的渥太华。在“橙色集会”上,许多与会者一针见血指出,近两个世纪以来,有关寄宿学校存在虐死儿童事实的传说就不胫而走。那些幸存者和他们的家人一直在说这些事,之所以还要花这么多年才发现证据,“无非因为没人相信或关心这些土著人”。针对政客们的各种表态,有昔日受害者表示,“我们不需要同情,我们希望的是共情”。或许,“红白之日”加拿大各地飘起的橙色彩带正发出强烈警告:当一个国家蓄意抛弃其一部分国民,这部分国民迟早也会摒弃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