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碧落清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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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兰语的消亡
作者|碧落清遥
责编|Thomas
欧洲的国家绝大多数是拥有共同文化、信仰的民族国家,各国主体民族的语言作为国家的象征,在社会中被广泛应用,诸如意大利语、德语、法语等。但是位于欧洲西部的爱尔兰却是个另类,非本民族语——英语在国内大行其道,而本民族的爱尔兰语反倒是使用者寥寥,甚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性为濒危语言。如今爱尔兰拥有约500万人口,以爱尔兰语为母语的人不足全国人口的5%,且集中在西部的落后山区。反倒是英语这种外来语成为了爱尔兰社会的主流。这与英国对爱尔兰长达800年的统治不无关系,甚至爱尔兰社会都一度以说英语为荣。此消彼长之间,爱尔兰语几近消亡。许多人以为爱尔兰在脱离英国独立后,本民族语就可以发扬光大,然而实际上爱尔兰语濒危的情况在爱尔兰独立后也没有改变,使用者的比例越来越少,也让爱尔兰成为为数不多的通用非本民族语言的国家。那么,英语是如何挤占爱尔兰语的生存空间,成为爱尔兰社会的主流语言的呢?爱尔兰人为什么会抛弃自己的民族语言?
爱尔兰语诞生于2000多年前,最早是生活在欧洲大陆上的古老民族——凯尔特人的语言。自公元前8世纪起,一部分凯尔特人向西迁徙进入爱尔兰岛,他们与其他部族融合形成了早期的爱尔兰语。早期的爱尔兰语是用欧甘字母书写的,书写并不方便。到公元5世纪时,拉丁字母随着基督教传教士的脚步传播到了爱尔兰。爱尔兰人在皈依基督教的同时,开始用拉丁字母书写自己的语言,爱尔兰语实现了“产品迭代”。爱尔兰岛东边的不列颠岛,经历着更为频繁的权力更替。不列颠岛南部土壤肥沃、气候适宜,让它成为了外部势力征服与劫掠的对象。罗马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接连而来,先后建立起对不列颠岛南部的统治。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来源地和占领地区
随着盎格鲁撒克逊人统治的稳定,他们生活的区域被称为“盎格鲁人的土地”,也就是英格兰,而他们的语言也逐步发展成英语。法国诺曼底公爵在11世纪征服英格兰,法语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英格兰宫廷语言,大量法语词汇进入英语,促进了英语的发展。
到7世纪前后,拉丁化的英语与爱尔兰语都发展成型,但两种语言分属日耳曼语族和凯尔特语族,差异较大。
由于紧邻英格兰,爱尔兰早早的就成为英格兰的扩张对象。1169年,英王亨利二世亲征爱尔兰,爱尔兰大小诸侯纷纷宣誓效忠,英格兰的势力开始影响爱尔兰。由于爱尔兰在政治上一盘散沙,英格兰见缝插针不断扩大影响,英王在爱尔兰的直辖领土面积不断扩大,大量英格兰人移民爱尔兰,半独立的爱尔兰王公也受到越来越多的约束。
1367年,英格兰通过《基尔肯尼法案》,在英格兰控制区内推行同化政策,推动英语在爱尔兰的传播。到16世纪末,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建立了爱尔兰王国,由自己兼任国王。英格兰加速在爱尔兰进行扩张,英语开始深入到爱尔兰的各个阶层。
亨利八世趁宗教改革脱离了天主教,设立了英国国教会,由国王掌管本国宗教大权。但爱尔兰依然留在天主教世界里,遵奉教皇为宗教领袖。
爱尔兰人本就十分抗拒盎格鲁人的统治,宗教改革让民族矛盾扩大到宗教领域,英爱冲突愈发激烈。
▲宗教改革后的宗教格局
爱尔兰各地的反英起义此起彼伏,但爱尔兰经济落后,人口较少。在英格兰的镇压下,爱尔兰人的抵抗逐步瓦解,1641年,两位反抗英格兰统治的爱尔兰伯爵战败逃亡,英格兰利用“伯爵逃亡”,没收了他们名下四个郡的领地,外加卡文、弗马纳两郡作为英格兰新教徒移民的安置地。
这些新教徒效忠于英格兰,他们与爱尔兰的天主教徒的冲突时常发生。随着英格兰移民的增多,他们在这六个郡占据了人口多数。而这六个郡就组成了日后的北爱尔兰,这也成为北爱尔兰问题的滥觞。
17世纪中叶,英格兰爆发革命。爱尔兰站在王党一边,议会派的克伦威尔率军远征爱尔兰,对战败的爱尔兰人施加了严酷的惩罚,大量爱尔兰天主教徒的土地被没收并分配给英格兰士兵和商人。伴随着英格兰人统治全岛,英语逐渐在城镇中占据C位,而爱尔兰人被驱赶到岛屿西部,爱尔兰语仅在乡村和西部地区使用。
虽然英爱双方在宗教、民族和文化上都矛盾巨大,但英格兰土壤肥沃、人口众多。相较于土地贫瘠、经济落后的爱尔兰来说,有着绝对的实力自信。爱尔兰一步步沦为英格兰的囊中物,爱尔兰的贵族们开始改说英语,这种风气在爱尔兰社会蔓延开来,英语在爱尔兰的地位得以确立。
18世纪下半叶,工业革命的思潮影响到爱尔兰,工业化促使大量爱尔兰农民涌入城市,英语是城镇和新技术的承载语言,也是教育和工作中使用的语言,进入城市的爱尔兰人逐渐成为英语人口。
有限的工业化没有改变爱尔兰落后的模样,当地依然是落后的农耕经济,被誉为“欧洲农村”。文化上的自卑让爱尔兰语显得更加无用,爱尔兰中产阶级在这个时期逐渐英语化。
同时期的苏格兰也以法令的形式实现了与英格兰的合并,成立了“大不列颠王国”,英语也开始强势进入苏格兰地区,形成了独具口音特色的苏格兰英语。反之,与爱尔兰语同属凯尔特语族的苏格兰盖尔语逐渐没落。
1801年,大不列颠王国与爱尔兰王国合并,组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虽然两场合并在名义上都是平等的,但人口、经济体量都占绝对优势的英格兰主导了合并后的国家。英语成为联合王国的绝对强势语言,“英语化”和“盎格鲁萨克逊化”成为改变爱尔兰人灵魂的致命一击。
1833年,英国政府介入爱尔兰教育体系,爱尔兰语彻底失去了在教育体系中的地位,用爱尔兰语交流的学生会被老师嘲笑,甚至是无情的责罚。英语教育被强行推行,爱尔兰语失去了发展的土壤。
由于英爱双方在种族、文化上的巨大差异,爱尔兰人在宗教权益、民族地位上被全面压制。
爱尔兰作为农产区,成为英国政府掠夺的对象。大量农产品被廉价收购,而单一的产业结构,也让爱尔兰经济发展长期滞后。爱尔兰人过着贫穷落后的生活,1845年爱尔兰因马铃薯歉收而引发的大饥荒,则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由于爱尔兰长期以来土地贫瘠,农作物匮乏,而马铃薯产量高、热量足,因此自传入爱尔兰后一直是爱尔兰人的主食。19世纪中叶,爱尔兰的马铃薯人均日消耗达到2.3千克,而同时期的法国则只有0.16千克,足见马铃薯对爱尔兰人的重要性。
饥荒期间,英国政府见死不救,甚至别有用心加大爱尔兰粮食出口,无数艘装载着粮食的船只经过爱尔兰海域,但统统被运送到英格兰,超过一百万爱尔兰人被饿死,另有一百余万人为求生计,被迫移民到美洲各地。
▲1850年人口800万,大饥荒导致人口锐减近200万,如今爱尔兰的人口也仅有500万人
美国前总统肯尼迪、里根都是爱尔兰移民后裔。爱尔兰的人口从巅峰时的八百万减少到不足六百万,损失的人口中绝大多数是讲爱尔兰语的平民,爱尔兰语的使用人数大幅度降低,造成的人口损失至今也没有恢复,爱尔兰语的衰亡已不可逆转。
大饥荒是爱尔兰民族的血泪史,但这也培塑了爱尔兰的民族意识,民族情绪也为之高涨。面对英国政府的同化政策,一大批爱尔兰有识之士成立了“盖尔联盟”,旨在复兴爱尔兰语,可纵使这些组织使尽全力,爱尔兰的英语化还是无法逆转。
大饥荒发生前,爱尔兰的母语人口尚有半数之多,这一数值到1901年就下降到14%,爱尔兰逐步转变为英语社会。究其根源,英语在英国政府的推动下,通过教育体制强行灌输到爱尔兰儿童中,打断了爱尔兰语的发展进程。
英国飞速发展,英语伴随着英国的殖民征服在全球各地生根发芽,成为了强大、先进的代名词。反观爱尔兰语,由于只有部分爱尔兰乡村在继续使用,而这些乡村是当时英国最落后的地区,爱尔兰语成为落后、贫穷的代名词,爱尔兰社会形成了一股讲英语为荣的风潮。
虽然语言发生了变化,但争取民族独立的火种依然留在爱尔兰人的心中,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让爱尔兰人不断掀起独立浪潮。
1919年,独立派利用英国在一战中元气大伤的契机,发动了独立战争。双方付出数千人伤亡后,英国于1921年承认爱尔兰岛南部26郡独立,建立爱尔兰自由邦。北部六郡因为英格兰新教徒占多数而留在英国境内,称为北爱尔兰。
在爱尔兰的独立过程中,民族主义者刻意强调自己的爱尔兰身份。但令人尴尬的是,作为民族文化重要载体的爱尔兰语,在民族独立过程中却没发挥什么作用。
究其原因,首先英语在爱尔兰社会中的影响根深蒂固,大多数爱尔兰人的日常语言就是英语,爱尔兰语人口不到15%,在争取独立的过程中,强制与英语做切割是不现实的。相当一部分的爱尔兰人的爱尔兰语机能已消失,使用爱尔兰语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与语言相比,天主教信仰反倒能更好地凝聚爱尔兰人。
独立之后,爱尔兰从三方面入手复兴爱尔兰语。首先将西部坚持使用爱尔兰语的地区划定为“爱尔兰语区”,制定配套的经济发展计划,改变当地的落后面貌;其次为爱尔兰语的复兴提供必要的环境,确立尔兰语为国语地位,英语由于广泛的流通性,也被确立为官方语言。政府文件、社会公告、街道标志必须使用双语标识,招募军官、教师等岗位,会爱尔兰语的人优先录取。第三,着手恢复爱尔兰语教育。
自1922年起,爱尔兰语教育政策陆续出台。例如小学生每天至少学习爱尔兰语一小时、使用爱尔兰语授课的老师可以得到额外的薪金、小学一二年级的授课只能用爱尔兰语、毕业考试用爱尔兰语答卷的学生可以额外加分。
但从实际情况来看,1926年爱尔兰全部在职教师中,只有9%能够运用爱尔兰语教学,35%的教师自己的爱尔兰语都不熟练,爱尔兰语教材也相当匮乏,根本无法完成教育计划。
1926年,瓦莱拉领导的爱尔兰士兵党上台。在该党看来,英语在国家战略中没有任何的作用。瓦莱拉不顾在野党、全国教师协会的反对,强力推行所谓的“义务爱尔兰语”政策。
该政策要求每一个爱尔兰公民必须熟悉自己民族的历史与传统,老师要用爱尔兰语完成历史和地理科目的教学,否则就被评为考评不合格。相应地英语、数学、科学等科目的课时被缩减。瓦莱拉政府教育部长戴利格就表示“如果我们不大力反对英语,爱尔兰语就无法保存下去”。
瓦莱拉的“义务爱尔兰语”政策与他的保守经济政策挂钩,认为发展经济需要本国人的努力,外资被拒绝进入爱尔兰。而爱尔兰人只有通过自身的语言和文化连接,才能发挥出合力。在此背景下,“义务爱尔兰语”政策也成为瓦莱拉的执政工具,一直延续到1948年。
回想被英国殖民统治的八百年,复兴爱尔兰语成为无法反驳的政治正确,这让爱尔兰政府在语言复兴的政策上脱离实际,为爱尔兰语教育设立硬指标。极端政策下,虽然爱尔兰语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复兴,例如到40年代,43%的小学以爱尔兰语为教学语言、公务员队伍中的绝大部分人都能讲流利的爱尔兰语。
但极端的语言政策也割裂了爱尔兰社会,反对党就形容当时的爱尔兰人变成了“两种语言的文盲”,除教育外,当时爱尔兰的经贸政策也建立在民族主义基础上,与现实的脱离让经济发展缓慢。二战结束后,爱尔兰语迎来了新的变化。
▲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被奉为20世纪英文小说之首
经过近20年的执政,高举民族主义大旗的爱尔兰士兵党并未让爱尔兰实现经济腾飞,落后国家的面貌依然没有改变。民众呼吁更加务实的政府,该党遭遇了巨大的执政危机。1948年瓦莱拉下台,爱尔兰多个党派组建了联合政府。
新政府成立后,一改此前的保守经济政策,吸引外商投资,积极推动工业化,爱尔兰确立了出口导向型战略。随着经济的发展,原来的“义务爱尔兰语”政策被舍弃,取而代之的是开放的双语政策。
新政府清楚地认识到,早先的政策过分强调指标和爱尔兰语的地位,爱尔兰语不合格的学生甚至无法升学,而英语能力的退化又无法帮助学生出国留学。二战结束后,爱尔兰退出了英联邦,与英国的愈加分离,不再需要像刚独立时那样以爱尔兰语来强调自身的特殊性。
爱尔兰语的教学时间被压缩,以爱尔兰语为教学语言的学校从40年代的632所下降到80年代的161所。在一些学校里,爱尔兰语仅作为一门普通科目。
1973年,爱尔兰加入欧盟的前身欧共体,进一步融入欧洲市场,英语的作用再一次凸显。就在同一年,爱尔兰废除了爱尔兰语义务教育政策,爱尔兰语不再是中学毕业的必考科目,连公务员考试都取消了爱尔兰语考试。
爱尔兰降低政治对教育的影响,强调教育的自发性。民间出现了大量“浸入式”学校,学生和家长们自发的在生活学习中使用爱尔兰语,同时爱尔兰政府又建立了众多爱尔兰语的电视台和广播,希望潜移默化间提升爱尔兰语的使用。
进入90年代,随着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推进、爱尔兰与美国特殊关系的确立,爱尔兰成为连接欧洲与美国的重要桥梁。经济平均增速在这段时期达到7.6%,人均GDP超越英国,常年位居全球前十。爱尔兰一举甩掉了“欧洲农村”的帽子,成为凯尔特之虎。
经济飞速发展的背后,爱尔兰语的复兴再度陷入瓶颈。政府设立的“爱尔兰语区”由于工业化,大批英语人口迁入,进一步稀释了爱尔兰语人口。“浸入式”教育由于和日常生活联系太少,学生在校外时依然使用英语,实际的爱尔兰语水平并不高。
由于英语的巨大影响力,在全球一体化的背景下,大批爱尔兰人移民出国,融入以美英为代表的英语国家,本土的爱尔兰人也依然愿意学习英语。这让爱尔兰语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
爱尔兰有关部门统计,如今爱尔兰全国近500万人口中,约35%认为自己是爱尔兰语使用者,但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爱尔兰语的人口数量,仅占全国的3%-5%。从现状来看,英语变成了绝大多数爱尔兰人的母语,而爱尔兰语则成为了外语,毫无疑问,爱尔兰语的语言复兴失败了。
与爱尔兰相比,以色列的语言复兴计划堪称学习的榜样。自罗马帝国统治时期,犹太人被迫离开故土流散到欧洲各国。他们开始使用所在国的语言,原来的民族语言希伯来语成为宗教用语,仅被少量人掌握。
近代以来,以色列复国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展起来,希伯来语的复兴也开始了。希伯来语字典、报纸相继出版。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全球各地的犹太人回归以色列,在政府的鼓励扶持下,希伯来语已成为以色列人最主要的语言。
以色列的经验值得借鉴,英国管理的北爱尔兰也在1998年颁布了《教育法令》,强调文化的多元性,鼓励当地开办爱尔兰语学校,促进爱尔兰语教育。近5千人将其作为母语,而作为第二语言的则超过10万人。
英语经过八百多年的强势输入,在爱尔兰社会中根深蒂固。凭借着全球语言的地位以及美英等国的强大实力,英语依然在世界上发挥着重要影响,这一点爱尔兰语是无法企及的,正因如此大部分爱尔兰人愿意接纳英语为母语。
爱尔兰语在政府的扶持下,短短半个世纪内恢复一定的社会功能,成绩还是有的。其作为民族身份的象征,在爱尔兰人心中有着重要的位置。
很多爱尔兰人也在以实际行动帮助爱尔兰语发展。比如现任爱尔兰总统迈克尔.希金斯,这位耄耋老人是一位爱尔兰语诗人,他时常利用自己的总统身份,推动爱尔兰语的传承。但爱尔兰语的复兴失败了,变客为主的英语让爱尔兰语的地位十分尴尬。对于爱尔兰语来说,复兴之路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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