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做到“优雅衰落”，美国能吗

夏天到英国去玩了一个月，最大的感受就是：这是看历史的好地方。有名、没名的地方，哪都是历史。没办法，相对于中国，英国地方小，人不少，曾经是超级大国，影响遍布全世界，“历史浓度”自然高一点，小地方都能和大事件沾点关系。比如说，估计没有几个人知道Telford这个小镇，但这里的Ironbridge其实才是工业革命的真正起源地。小小的Severn河曾经繁忙，两岸聚集了N多的工厂，各色产品走向全世界。铁桥也在埃菲尔铁塔之前，使得铁首次成为任何意义上的建筑材料。如今，这里只是怀古的地方。对了，铁桥不叫Telford铁桥或者什么铁桥，就叫铁桥，因为造起来的时候，这里是世界上唯一的铁桥，不需要冠上地名作为区分。

但是英国衰落了，曾经的霸权让渡给了美国。

这个过程是和平的，起始于一战之前。当菲舍尔决定把皇家海军从全世界收缩到北海、集中力量对付德国的时候，西半球就“让给”美国了，这才是美国崛起的开始。如果说一战时代英国的让渡还是不自觉的，甚至不知道已经开始了不可逆转的让渡，到了二战时代，英国已经知道而且在有意识地让渡了。没办法，帝国实力已经干涸，不让渡也根本挡不住美国崛起，让渡还能挂上美国战车，分一杯羹。这就是“美英特殊关系”的实质。在丘吉尔时代，美英特殊关系意味着“英国的智慧，美国的肌肉”；到现在，美英特殊关系只剩“美国主导一切，英国只能跟班”了。

这里面自然有英国已经衰落、挡不住美国崛起的客观因素，也有英国和美国在本质上是友好、同质的关系。让渡虽然痛苦，但是可以接受。

由于英国的历史，英国战略思维里在本质上接受多样性。

英国崛起从都铎时代开始，而都铎时代本身就是英国历史上最大的内战玫瑰战争的产物。兰开斯特的红玫瑰和约克的白玫瑰大打出手后，战胜的兰开斯特的亨利七世最后与战败的约克的伊丽莎白（Elizabeth of York）联姻，开始了都铎王朝。亨利八世是王权与教权激烈争夺的时代，女儿伊丽莎白一世几经周折，最终继位，在遭到铲除的天主教势力和崛起的新教势力之间调和，开始了“黄金时代”，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和莎士比亚就是这个时代的事情。

英国在文化上也对拿来主义没有负担，法国的、意大利的、德国的、希腊的照拿不误。英国贵族的养成教育包括到欧洲大陆“周游世界”，领略精髓，所以《简爱》里家庭教师要教法语，《赎罪》里罗比会说法语成为精英的象征，尽管敦刻尔克的时候法国早已不是当年的法国了。至今英式英语里会是不是夹几个拉丁语、法语词。

在建筑上，都铎式大概是最后的“纯英国”式建筑，此后多的是仿意大利（Italianate）、仿罗曼（Romanesque）、哥特复兴（Gothic revival）、新古典（neoclassical）等，都铎复兴（Tudor revival）只是和拜占庭复兴（Byzantine revival）、埃及复兴（Egyptian revival）、“蛮族”（Saracenic）等并列的一朵小浪花。

但美国不一样。首先中国是与美国完全异质的国家，在政治上、文化上、历史上、地缘上没有交集。中国也与美国是敌对国家，尽管中国一点不想敌对，是被美国逼的。美国原先可能也不想敌对，但要强拧中国转型失败，恼羞成怒，要围堵中国，越来越没底线，可不就敌对了嘛。

英国在让渡时，有德国这个明确的敌人。美国现在只有中国这一个敌人，其他都无足轻重，这也是美英霸权衰落时状态另一个本质不同。

美国不是不知道问题在自己，但不愿承认，把问题怪在别人头上永远是最容易的。问题是，中国崛起在本质上是经济的，美国虽然是世界经济第一大国，但是穷得只剩钱了。“美国只管印钱，中国只管生产”，这个曾经的世界秩序现在被美国打破了，因为美国意识到钱快印不下去了，而美国对中国的依赖可能最终要了美国霸权的命，所以要去中国化。

但是加关税的结果是，保护了一小撮，损害了一大片。比如说，钢铁关税保护了美国钢铁工人，但整个下游制造业的成本都升高，压缩利润空间，降低竞争力，降低就业，还把负担转嫁到消费者。从整体上算，弊绝对大于利。所以特朗普的60%关税手举得高高的，结果砸下来的是10%。

美国不是不想调头，再工业化就是想做这事。但调头能做成，要么是强者，花得起调头的本钱；要么是绝望者，不调头，只有死。美国现在夹在中间。超级大国做久了，生活水平提高了，流水账太大，本钱花不起了，但又远没有到绝望的地步。只能耗着，试图从老路上走出新路。在2024年大选中，哈里斯尤其代表“老路里走出新路”的力量，特朗普倒是有点“先打碎坛坛罐罐再说，新路就自然暴露出来了”的意思。这或许是这次大选中国话题并不太热的原因，因为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意识到狂怼中国不解决美国的问题，这是题外话了。

但在文化上，美国文化实际上与英国不同。

美国是移民文化。移民到美国不是为了建设新大陆，而是奔发财梦来了。所以美国人对宽容的理解是“搁置争议，共同发财”。但要是有人挡财路，那就“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了。

所以英国人注重管控差异，甚至利用差异；而美国人更重消除差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英国人到中东，拉一派打一派，在以色列-巴勒斯坦问题上是这样，在伊拉克-科威特问题上也是这样，在印度还是这样。美国人就不一样，更加热衷于打碎重塑，当然是按照美国的心愿重塑。所以Pax Britanica是英国调遣下的力量平衡，Pax Americana则是美国主导下的“世界大同”。

冷战结束的时候，正是这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使得美国产生了“历史的终结”的错觉。

在中国问题上，中国打不碎，反弹还可能把美国自己给崩碎了，更是重塑不动。现在如此，未来中国更加强大，更是如此。

这样的思维差别决定了Pax Britanica向Pax Americana的让渡可以和平，而Pax Americana向Pax Sinica的让渡就较难做到和平。

但不是不可能的。

这要求中国有高度的战略定力，继续经济崛起的大势。经济发展决定军事实力，经济发展决定政治影响，经济发展决定文化导向。中国不能因为美国的围堵和挑衅而乱了手脚。中国已经过了马太效应的瓶颈点，已经进入自我激励、自主发展的阶段，围堵注定不能成功。挑衅倒是有可能把中国弄乱手脚，这需要中国从领导层到人民都具有高度定力。定力其实是韬光养晦有所作为的延伸版。中国依然需要韬光养晦有所作为。现在的国力强多了，作为也大多了，但中国崛起还正在渐入佳境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砸了豆腐碗可就什么都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