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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冯立君
谋略必护卫你,聪明必保守你。
——《圣经·箴言》
崛起于诸韩
新罗—高丽的历史书写,是将徐罗伐创世以来便置于一种充满神圣光辉的境界。周边诸国、诸势力迅速降服或通好,即便是为敌者也很快衰败。
▲高丽官修正史《三国史记》,朝鲜半岛现存最早的完整史书
《三国史记》开篇除了始祖诞生神话和一条日食记录,最早的一条记事是关于倭国的。朴赫居世登基的第八年,“倭人行兵欲犯边,闻始祖有神德,乃还。”应该可以理解为倭国军队计划甚至实施了对徐罗伐地带的军事行动,但是因为某种原因——推测是新罗联盟体形成之后有了防备——而未能成功。由此也可看到初创的新罗实际上面临着很大的生存压力。其实这只是一个开始。
高丽史家为了凸显新罗始祖在列国体系中的独特地位,在《始祖本纪》中融入了对于诸多政治势力的交代,包括此时尚未与新罗存在瓜葛者。
始祖十九年,出现的是卞韩(弁韩),三韩之中最早被取而代之者:“春正月,卞韩以国来降”。至于卞韩因何归降,完全没有说明。可以说,新罗一创立,卞韩就消失了,这无疑意在凸显新罗在三韩世界的强力崛起。
始祖三十年,乐浪来侵。所谓乐浪,在《三国史记》常被记述为一种单独的政治势力,甚至被写作“乐浪国”,但对勘中国史料应将之理解为乐浪诸郡强大的军事、经济等力量在三韩历史记忆中的强烈烙印而有所夸大。这里的具体情节是“乐浪人将兵来侵,见边人夜户不扃,露积被野,相谓曰:‘此方民不相盗,可谓有道之国。吾侪濳师而袭之,无异于盗,得不愧乎?’乃引还。”一方面和倭国入侵如出一辙,从入侵的乐浪人视角烘托新罗的安宁祥和道义优势,使敌人惭愧自退,另一人方面似乎也凸显出乐浪势力也谨守着道德底线,甚至可以说他们与同时期出现的其他政治势力相比有较高的政治意识和素养。
始祖三十八年,通聘马韩。这里置放了一段继乐浪人的话语和心理描写之后,又对新罗—马韩外交场域中具体人物的言语往还细节进行的呈现,颇为有趣。整个外交互动分为三十八年的新罗使臣到马韩,马韩王与使臣的交锋,以及三十九年马韩王去世后新罗君臣之间的对答。在第一部分,新罗主动遣使聘问马韩,但是马韩王责备使臣说:“辰、卞二韩,为我属国,比年不输职贡,事大之礼,其若是乎?”这句话有两层意义,简单的字面意思无非是辰韩、卞韩都是我们马韩的属国,却连年拒绝朝贡,这难道是事大之礼吗?可是,实际上,卞韩此前近二十年已经举国归附徐罗伐,而辰韩显然是包括徐罗伐在内的另一联盟,马韩王对新罗使说这句话,既透露出新罗在上述二韩旧领的影响力,又暗示了马韩仍是比新罗要更为强势的存在——二韩已没,新罗代之,新罗代之,马韩犹强。出人意表的是,新罗臣瓠公直接将马韩王的责问怼回,他说:
我国自二圣肇兴,人事修,天时和,仓庾充实,人民敬让。自辰韩遗民,以至卞韩、乐浪、倭人,无不畏怀。而吾王谦虚,遣下臣修聘,可谓过于礼矣。而大王赫怒,劫之以兵,是何意耶?
这与其说是新罗使臣对马韩说的话,毋宁说是新罗召告天下的雄心,以及精心铺陈这一故事的高丽史家彰显的高丽雄心。瓠公劈头第一句,说的是“我国”即徐罗伐自从朴赫居世和閼英二圣开创国家而兴起,天时、人和,粮仓充实,也就是新罗拥有坚实的国内基础。第二句,自辰韩遗民,以至卞韩、乐浪、倭人全都敬畏,这也就是新罗拥有良好的外部环境。接下来,瓠公说,即便如此,我们的国王仍然心怀谦虚,派遣我来修聘和马韩的关系,这可以说是过分的讲究礼仪了。然而,大王还竟然震怒,以武力威胁,这是什么意思呢?话语中俨然有藐视马韩之意。马韩王被彻底激怒,想要杀掉新罗使臣,被左右谏止。这一行为又可窥视出什么实情呢?或许可以解读为马韩外强中干,否则对此出言大不敬的新罗完全应该付诸武力征伐。
事实正好相反。
三十九年,马韩王去世。新罗国内反倒有一种进攻马韩的声音。他们的理由也来自刚刚过去的外交事件:“西韩王前辱我使,今当其丧征之,其国不足平也。”“西韩”一词凸显出新罗与马韩东西分庭抗礼的姿态,加之北方的东沃沮称新罗为“南韩”,则从话语中展现出新罗在三韩世界的特有地位。而这里说的是西韩王侮辱了新罗使臣,新罗应当趁其国丧大举出兵征讨,似乎轻而易举。下面记载了始祖的答语,这是朴赫居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史书上留下“王言”,他只说了七个字:“幸人之灾,不仁也。”无疑这是一位儒家仁义君主的形象,不仅如此,他还遣使到马韩吊慰,这就更加符合礼仪。几乎是道德完人。瓠公和新罗臣子们的意见无论是在马韩朝廷还是新罗朝廷内提出,都显得过于激进高昂,新罗君主的低姿态更为务实,后者应该比谁都更清楚新罗尚未完全具备横扫三韩的实力。
史书随后交代缘由说:
前此,中国之人苦秦乱,东来者众,多处马韩东,与辰韩杂居。至是寖盛,故马韩忌之,有责焉。瓠公者,未详其族姓。本倭人,初以瓠繋腰,度海而来,故称瓠公。
辰韩—新罗的兴盛与中原移民有关,而这位敢于顶撞马韩王的使臣,也是外来的倭国移民,似可见新罗人群的多样性。
始祖五十三年,东沃沮通使。这是在上述描写塑造的新罗君主即新罗国家形象之外再补上一笔。这一次完全是沃沮主动向新罗派遣使者,并贡献了良马二十匹,他们的话语更是表现出朝贡者的姿态:“寡君闻南韩有圣人出,故遣臣来享。”当然这种历史书写和前面的外交事例合而观之,已几近于文学描写。
通过这些史料我们可以看到,或者说这些历史书写想告诉我们,徐罗伐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各种政治势力都对建国之后的新罗莫名尊重,或不敢犯边,或不战而退,或举国投降,或遣使聘问,唯一可与之抗衡的马韩还遭到新罗使臣的当面驳斥,在马韩国丧期间新罗也仁义地没有乘人之危。这些无一不表明新罗无以伦比的优越性,貌似徐罗伐一出世就威名远扬了。
事实如真如此?高句丽、百济这两大强邻,在同一时期有何作为?
海东敌手
在新罗始祖朴赫居世立国的第二十一年和第四十年,高句丽始祖朱蒙、百济始祖温祚相继建国,《三国史记·新罗始祖本纪》对此都在相应年份做出标记,实际上这是为后来三国竞雄称霸的历史长剧张本。
高句丽的建国远在中国东北地方的玄菟郡内。根据高句丽人自己在5世纪初树立的好太王碑、中原史料、《三国史记》以及一些考古遗迹综合来看,大约在公元前1世纪,从夫余逃离的朱蒙集团在西汉玄菟郡境内的高句丽县建立某种规模的政治势力,这个势力受到玄菟郡以及辽东郡的统辖和控驭。但是随着其不断成长,花费很长的时间逐渐突破玄菟郡的局限,反过来最终将玄菟郡和辽东郡全部吞噬。高句丽后来的扩张方向也相当于是将乐浪郡以及带方郡区域全部吸纳。所以,隋唐君臣从中原视角认为高句丽“本四郡地耳”(辽东、乐浪、玄菟、带方),视之为“冠带之境”。
▲舞踊冢狩猎图(高句丽,5世纪)中高句丽人勇猛狩猎的情形
新罗立国之初,还没有与高句丽接境,二者接触发生实质关系是新罗突破三韩世界,高句丽自辽东南下深入半岛南端的时候。在此之前,高句丽仍在不断试图突破汉晋郡县,新罗在忙于整合周边诸势力。
百济王族同样出自夫余系统。夫余是立国于中国东北中部的古国,自东汉初立国,亡于北魏孝文帝时期(494年)。根据《三国史记》,高句丽第一代王朱蒙之次子温祚是百济始祖。百济的建国记事与高句丽、新罗具有神话色彩的记事大为不同,具有自己的特色。关于始祖王的叙事,在《三国史记》表述为高句丽第一代王朱蒙之子温祚,而在中国史书中则多谓仇台建国于带方之地。例如《周书·异域传》:“百济者,其先盖马韩之属国,夫余之别种。有仇台者,始国于带方。”在《三国史记·百济本纪》中,温祚王的建国历程始于从夫余政权的分离迁徙:“温祚都河南慰礼城,以十臣为辅翼,国号十济,是前汉成帝鸿嘉三年(前18)也。”温祚的身份是朱蒙的第三子,朱蒙的太子是北夫余所生子孺留,沸流、温祚同为卒本召西奴所生子。朱蒙—孺留一系在卒本脱离北夫余政权,创建高句丽;温祚则在慰礼城创建百济,二者王室都与夫余存在关联,且百济王室以“扶余”作为姓氏。
中国一侧史料一方面将其称为夫余别种,另一方面则将之与马韩对应,固然其间有着北朝、南朝对百济历史与地理认识差异的客观因素,但实际上,应将夫余别种理解为其上层王族及统治者,马韩则是其原始国土的圈域。立国于带方的叙事则与马韩叙事相类,同属于地理的指涉。但较为合理的解释应是,夫余上层贵族势力南迁至被中原目为带方故地或者马韩故地的汉江流域建政,统合了当地后马韩时代诸部落,凝聚为新的王权国家百济。百济后期以泗沘为都时期,改国号为“南扶余”。这又和百济早期与夫余—高句丽的紧密联系有关。由此可以看到直到6世纪中叶及其以后的时期,百济王室仍保留着浓厚的北方意识。
百济最先占据汉江流域,并向南方发展,日益深入荣山江流域等边缘地带,新罗和高句丽的扩张最初都不可避免地与居于半岛之间地带的百济发生联系。高句丽、百济、新罗争霸大戏即将上演,不过锣鼓声声,渐近渐响,大幕徐徐拉开……
▲百济金铜大香炉(百济,6世纪)
余音
除了北方的高句丽、西方的百济,我们还应看到新罗旁侧的加耶和倭国势力,他们是新罗突破限域,不断向西、北扩张的阻碍。加耶也称加罗,散布在百济、新罗之间,它们从未抟成统一的国家,始终是松散的联盟。倭国势力与之存在某种联系。种种历史迹象表明,加耶以及这里的倭国势力,应该理解为朝鲜半岛南端中部沿海地带曾被作为日本向大陆跃进的跳板,但倭国的图谋最终被新罗的强势崛起挫败。
列国林立的朝鲜半岛南北格局演变为北方为强大的高句丽,极盛时越汉江而进逼南韩;南方西部是受到压力而南迁的百济,通过海上与南朝和倭国保持交通联络;南方东部是后来居上的新罗,不断化解内部矛盾,出台积极的战略,向周围突进,日益寻求主导区域世界的政治一元化。
新罗从辰韩一隅小邦,最终在7世纪时统一大同江以南的朝鲜半岛中南部并继续维持数百年的统治,和它不捐细流、海纳百川的气度有密切关系。新罗疆域的扩展史也可视为朝鲜半岛异质人群及多元文化向凝聚一体的新罗政治体及其文明转化的过程。而这一过程的第一个重要步骤,无疑就是新罗突破三韩世界的外壳而跃入到更大的区域。虽然这个区域处在欧亚大陆的极东之地,但是后来的历史表明,他们从来都不是孤绝于世,欧亚世界的巨型帝国必然在这里掀起阵阵涟漪乃至狂风巨浪。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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